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清观魇影记大结局+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许真化成一缕扭曲不定的灰黑气体,缥缈然环在盛佳身边。盛佳的鬓角隐隐出了汗,但只几轮呼吸,便气定神闲了。她发现“许真”并不能开口,而且脆弱到了只消风吹,就会彻底消散的地步。
尉迟雍和聂大人把盛佳往人多的地方拉,众人只见那鬼魂没有再跟着尉迟夫人,却不知许真实则是对边上的尉迟明霜有所顾忌。尉迟明霜的眼中闪烁着强烈的艳羡,近乎兴奋地探出手,想触摸眼前这股对她而言有某种象征意味的烟雾。
“霜儿!”
尉迟雍担心尉迟明霜着了魔,忙呵斥了她一声。
明霜动作一滞,随即被戎尉府副部聂大人拉着退后。
近来,好像是由于明霜的缘故,尉迟雍的妹妹尉迟素灵跟他有些疏远,这回皇上巡游至充州,他还特意给姜冬递了帖子;可帖子被他妹夫府里的人还回来了,说是自家夫人抱恙,不便面圣。
起初尉迟雍一直觉得妹妹是因为儿子没保护好明霜,让明霜入狱、名誉受损,才跟自己过意不去;现在他发现,素灵让仆从捎来的话中,“心觉与明霜有隔,姑且不见”一句,并非为拒绝邀请而随意编造的推脱之词。
尉迟雍也感到明霜大不一样了。
然当前不容他思考女婿的事情,许真、苏瞳……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把他的思绪榨得空空如也。失神之时,嘉辉的声音传至他耳边:“江晏,边疆御敌途中,苏瞳和你遇到的,是这一位吗?”
听嘉辉说到“这一位”时,云离抬起头,直直和嘉辉对视。两人目光相撞,如两剑交锋,哪柄剑都不弯也不折。
江晏犹豫了一下,一秒钟的犹豫足以让嘉辉读出他问题的答案了。
嘉辉:“这么说,诸位传言里苏珏归命中的仙君,另有其人了?”
江晏:“陛下……”
乜沧提起声音打断他道:“陛下,这妖物游荡人间,曾在皇宫中作势假冒天神,实在应该被铲除!”对于依附树木狂妄生长的藤蔓,云离也不屑于冷笑了;他侧脸看了看苏瞳,那张平静的面孔让他略微恍惚,似乎一切都不足以为怒,因为只要轻轻喊一声名字,睡着的人立刻就能苏醒。
但苏瞳身上被树枝刺出的血痕,已经凝固多时了。
许真的咒术将他定格在了肉身还没有开始腐烂的时候。
绿火把仙力燃尽了,云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冷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几百年来,他在诺音阁从幼童长成少年,生命中有重要的人,也有重要的事,然而他何曾意识到某些人某些事不可能永久不变。
凡人用十年甚至更短时间就能明白的道理,他竟然要用那么久去理解。
但不论是凡人还是仙君天神,都实在不是看透了道理便能够不被世事左右心绪的。云离觉得眼睛很痛;泪水许是在什么地方堵住了,淌不出来。而后他平静得可怕,把耳朵凑到苏瞳的心口,听对方的心跳。
云离听见了心跳声,不过那声音是他自己而不是苏瞳的。
他懒得理会赵其斌和乜秋,也不想再多看尉迟令和盛佳一眼,只扶着苏瞳默默走路,在人群中撞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路来。余光瞥到许真时,他顿了下,然后径直穿过黑雾。
脚步停滞的那个瞬间,云离在回忆自己被群鬼捅穿的情景。
那时候的许真想在他的丹田里找到一颗丹,可惜鬼魂们做事太毛躁,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没能得手。可就算许真把仙君的金丹献给嘉辉,嘉辉想必还是不会为他平反。
嘉辉有尉迟令,何故屈尊去和一只幽魂做交易。
皇上有忠心耿耿为他实现大志的臣下,又何故与阴府里的东西交流。
罗榕也没多想,叫道:“云公子?”云离听出罗榕的声音中有问他去哪的意思,可他又怎么知道要去哪,是以不说话,只一心要带苏瞳走远点。倏尔,一道虚影闪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乜沧。
云离看出乜沧的表情有些奇怪,好像是两个灵魂在抢夺身体。不幸徒弟占了上风,违背师父,令众京兵聚过来,把云离包围在中间。云离扬了下嘴角:“看你师父的意思,是不想要你过来收服我这个‘妖物’?”
乜沧闪身再近一步,气息吐在云离耳边:“伴君朝廷,身不由己,师父他会理解,不牢仙君你操心。”
云离忽而被巫师的绳索缚住了,苏瞳被乜沧扶住,交到了下意识抢上来的罗榕那里。罗榕心急切切,却是无言,后惊讶地看见江晏向着高台重重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时,额上的鲜血顺着他锋锐的脸廓滴落而下。
大礼毕,江晏起身向嘉辉道:“辅国大人忠心为国,奉献陛下……人事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竟然还比不上鬼事妖事?!”嘉辉的目光没有聚焦,江晏继续道:“陛下您内除蠹虫,外御边患,安民立政,本可得谥曰‘成’,现而今却转好鬼神之事,难道不怕日后谥字为‘灵’,被贬于史书吗?!”一闻此言,嘉辉胸口的起伏似是停住了,好半天他才开始缓缓吐息。
三府大人、众王爷、甚至站在江晏背后的文武科书生,都脸色大变。华王越众而出道:“江大人好大胆,居然以不祥之言诅咒陛下!”
江晏:“在下只陈述事实,原无诅咒之意。华王以己之思曲解在下的意思,究竟是谁有心诅咒,陛下在上,明心如鉴。”华王气得嘴唇颤抖:“陛下已得仙丹,千秋功业,你我蜉蝣之辈,岂能妄议陛下尊谥?!”
江晏也不看一眼华王,道:“辅国大人曾经谏止陛下求丹问仙,陛下也已反省己之过,然而今陛下事成,想来……天子居然是一手掩人耳目,一手行己之私!”三府大人参差不齐地喝止说“住嘴”,江晏等他们一一展示完自己的声音,兀自道:“而如今辅国大人……如今辅国大人形容如此,陛下不问一言,臣敢问……陛下所谓的千秋之岁,是以什么为代价?!”
不用问。
苏瞳体内承载蕴有九段灵力金丹的地方,现下空无一物。
云离停止和乜沧的捆妖索抵抗,突然不想走了。
嘉辉蜷起五指,手肘压断了椅扶。
许真飘至高台上,盘桓在嘉辉头顶,似在观戏。平反不成,他更加肆无忌惮;他想毁了盛佳以图慰乐,而在毁掉盛佳之前,他需要有人先帮他撕破皇帝赵其斌的脸皮。
逆鳞被触,龙才容易迁怒于人。
黑雾中,许真瓮声瓮气地笑道:“江大人的问题,陛下不愿意回答;尉迟夫人既然知道,何不替陛下说话呢?”许真的声音全然不似人声,像是弹拨空气的声音。这声音盖在每个人的头顶,角角落落都渗透了进去。
那边受了惊吓的充州百信有京城官吏们安抚,尉迟令空闲出来,瞄准高台上的黑雾,挥出了一箭具化的法力。
尉迟令的法力击中了黑雾,许真的身形更加残破,然声音犹在:“哦对了,令公子和尉迟大人也知道,何妨代为回答?”
众人只觉耳边像是有不断的雷鸣。
许真提到的几个人都默然不语。
血流到了江晏的眼睛里:“陛下,苍天歼良人,如可赎,人百其身!”
嘉辉拿起断了的那截椅扶,不轻不重地摔在地上,仍不说话。空气凝固良久,一个文武科书生跪了下去,紧接着,所有文物科书生都面向皇上直身而跪。江晏道:“请陛下安葬辅国大人,并向天请罪!”
华王伸出食指胡乱指点一通:“造反!你们这是要造反!”
江晏再提起一分音量:“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我朝百年有余,然若皇上塞耳不闻过,不顾人事却求问鬼神,我朝五代而亡,与秦二世而亡有何分别?!”
江晏多少说出了些三府大人们的心里话,起初三府大人们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暗佩服江晏的胆量,可现下他说的话,实在罪不容诛。三府大人们若再不站队发声,嘉辉皇帝要诛杀的人就不仅仅是江晏了。
尉迟雍低喝:“江晏你慎言!”
戎尉府副部聂大人举令牌向京兵们道:“来人,拿江晏!”
忽然,罗榕含泪道:“陛下,辅国大人没了,江大人没了,您开的文武科还有什么意义?一直以来我们遵循辅国大人的教诲,以江大人为榜样,如今陛下要除此二位,不如散了我们文物举的人,扩大戎尉府、扩大京兵就是。”
华王:“聂大人,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投放入……”
哐当。
华王一言未毕,嘉辉站起身,抄起椅子砸了下来。椅子砸到了华王身上,华王懵了会儿,旋即意识到皇上并不是砸江晏失手了才砸中了他,而是皇上要砸的人,正是他。嘉辉冷声道:“兄长,聂大人是朕的戎尉府副部,还是你的戎尉府副部啊?”
华王双膝着地:“臣失言!”
嘉辉再道:“京城兵吏又是你的,还是朕的啊?”
华王颤如筛糠,好半天才在皇弟的注视下稳住了身体,青白交替的颜色从脸部蔓延到了耳根。一边,向江晏靠过来的京兵们不再往前了,重新退回去围住云离。
嘉辉不耐烦道:“你起来。”最开始华王没反应过来嘉辉说的是自己,没动,还是其他几个王爷把腿软的他搀起来扶到旁边的。华王觉得自己好像理应谢恩,可不敢再跪,也不敢说话惹嘉辉心烦,只好瘫在别的王爷身上缓神。
嘉辉从高台上走下来,在被铁钩划得浑身是伤的江晏身侧停了停,然后略过他,朝云离走过去。京兵们让出一个缺口,继而将嘉辉、乜沧、云离三人圈在一处。乜沧把云离身上的捆妖索再收紧了许多,揖了揖身,将位置让出来。
云离在嘉辉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总觉那个倒影被过滤成了一件祸国殃民却令人垂涎的宝物。
嘉辉看了一眼乜沧,乜沧心会,很快把苏瞳扶了过来。
纳袋中的观清镜又在躁动,可云离和这铜镜相处了那么多年,今天居然看不透它到底想传达给自己怎样的讯息。云离没精力去思索,用一丝元神把观清镜压住,垂下眼睫,目光落到没有生命的沙土上。
云离知道天上有人在看着自己,比如越来越没个师父模样的幕遮,比如不小心把他造出来的上古神祇和上古妖神二位。他只是一个小仙,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他似乎理当是三界中有恃无恐的一位。就算一巴掌把嘉辉拍死,哪怕珉宥并未正真把他放在心上,他娘他师父都会去跟天帝撒泼,让他成为一个天规中的例外。
关键是没用。他把赵其斌拍死了又能如何,顶多会叫史官把这夏国奇事载入史册以警后世君王。
他何必去当个警戒者,这朝代亡了算了。
还有,一命并不能偿一命。
正当云离在思考嘉辉是不是有拿他再炼一颗丹的打算,嘉辉从乜沧手中接过一块牌子,亲自递到他眼前。牌子是乜沧从苏瞳腰间取下来的,上面有“辅国”二字的篆书。京兵之外的三府大人、王爷们看清了皇上的动作,纵是心里有巨石激起大浪,面上却纷纷施展出历年练就的掩饰心情的本事,一脸平静。
云离盯着牌子,盯久了,愈发觉得好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嘉辉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后道:“你想要什么?”
好多话在云离脑海中横冲直撞。现下他就该代天行威,譬如说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再不济,也该用不屑的语气道“我什么都不要”。
能说的话想说的话太多了,也就懒得说了。
忽然他注意到,高台上的许真窜到了高台下面,像是受了惊吓,在躲避什么东西。云离下意识去寻找那个让许真感到害怕的东西,很快他找到了,并且知道那不是什么“东西”,那是位风流倜傥的仙君。
用两个字概括:他爹。
珉宥手拿着一把叠起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上敲着。他微微偏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唇角勾起笑容满面。他分明不是要来替云离解围的,只是要走近点,在最佳角度凑热闹。珉宥悠悠地在场子里走了一圈,把每个人的表情观察了个便;他忽然向上望了望,悠闲而欠揍地朝在天上看着自己的梓华做了个“别急”的手势,后又在大冬天中打开扇子,轻轻扇着风。
珉宥穿透京兵们围成的人墙,俯身摸了摸云离的头。
珉宥笑道:“我就说你长得像小翠吧。”
嘉辉和乜沧只看到云离脸上一僵,不知他看到了何等难以形容的东西。突然之间嘉辉的耐心变得极好,又问了第二次:“你想要什么?”
这次珉宥替云离笑了。
笑过,珉宥在苏瞳脸上一瞥,缓步退了出去,后隐去了身形。
云离心里一空,动了动。不过他立刻压住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留住珉宥又能怎样呢,难道上古神祇就能让人起死回生?不能。
嘉辉手持令牌微微侵身的样子,像极了在引诱路边小狗的人。
一只手握住了嘉辉的手。
不是乜沧更不是云离,握住嘉辉的手冰雪般沁凉,极其坚定地把皇上的五指一根根扳开,让那块令牌落在了地上。然后,云离被双手臂环住了,观清镜嗡鸣大作,用几乎要把自己摔碎的程度震颤。
为了不让幻想破灭,云离忍住不回头,感到对方的手臂越来越紧。
捆妖索惊得缩回了乜沧的衣袖。
云离默读着赵其斌和乜沧的眼睛,通过他们的眼睛和身后那人对视。被捆妖索束缚久了,云离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动,不由抬步往后再靠了几分。他侧脸去听心跳声,稳定的心跳声让他有了身在最安全的地方的睡意。
苏瞳像是刚刚醒来的人,第一时间去拦住枕边最宝贵的东西。可周遭的环境不是静谧的,他略有怒意,潜意识里要把不想看不想见的人推开,即使那个人是赵其斌。苏瞳环着云离,和嘉辉拉开距离,下颌枕在云离肩膀上,许多无言的话近于露|骨了。
这些话对着嘉辉宣告,就等同昭告于天下。
如何评定,是你们的事;如何保护一个人,是我的事。
江晏站了起来,文武科书生们随之站了起来;每个人眼睛里面的泪水都干涸了,因为眼前的一切理当如此,看着理当如此的事情发生,就谈不上振不振奋感不感动,心中剩下的只有最最纯粹的平静。
不过,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尉迟雍和盛佳相视一眼,尉迟雍面上是负重多天后的解脱,盛佳则错乱不已,手指把尉迟雍的胳膊捏得生疼。尉迟雍不明所以,只见妻子掉下了眼泪,哭着哭着就放出了笑声。
盛佳把尉迟雍猛地一推,面对陌生人似的笑道:“你完了……”尉迟雍毛骨悚然,盛佳又道:“我们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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