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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肉肉喵 16128字 2023-03-17

  云离:“‘这阵子’京城出了什么事吗?”

  罗榕道:“云公子,如果我说这阵子京城的巫师们都赚疯了,你应该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吧。”说到这儿,又有女子的尖叫声刺进了园子,罗榕摇摇头,让云离别去搭理了。除了门,他把各个窗户也锁紧,又道:“最近这一带出了许多异事,被烦扰的人家请巫师去看,巫师们捉住的,都是女鬼。”

  “可有什么说法?”

  罗榕犹豫道:“有人说,陆续有许多姑娘进了宫……然后这些姑娘就没影儿了。话都是这么传的,但宫里的太监、侍女一旦被捉住‘造谣’,就都给砍了头。”处于对嘉辉的各种不良印象,云离随口道:“皇上他火气挺重。”罗榕却立刻反驳道:“不是的,那些姑娘的相貌可谓惨不忍睹,当个侍女都不成,怎么会被送进宫呢?皇上他向来厌恶脏污,宫内丑事外传,陛下自然生气。何况传言分明是无中生有,把好好的皇宫传成是藏污纳垢,凭空捏造‘丑事’……”

  而今的嘉辉如何,云离不好妄加评论;他只知道“以前”这位皇帝的内心,多少有些污垢。然一颗透明纯粹的心显然无以镇国,对于罗榕的辩驳之言,云离也不敢苟同。云离:“你怎么知道姑娘们的相貌不好?”

  “和那些东西打过照面的巫师讲的。巫师们说游魂的面部轻则有疤痕,重则鲜血淋漓,模糊难辨。”罗榕中断了这个话题,开始为云离解决住宿问题,道:“其它地方灰很多,收拾出来的房间就只有两个。云公子睡我的床吧,我打个地铺。”

  “我不习惯两个人睡,我去苏瞳房间的地上铺床。”“唔,那我去。云公子你睡我的床。”

  云离从罗榕那里拿过褥子和被子,道:“我一不速之客,把你赶到别处去睡,过意不去。”罗榕没再跟他争,帮他铺好被褥,再点了盏灯,最后特意嘱咐说不要管外边的求救声,这才关门回房。

  云离非要在这儿,一来是因为他想睡苏瞳的床,二来是他感知到了房间里的观清镜。

  铜镜顶着纳袋,从枕头里钻了出来,飞了半天没找准位置,撞在墙上,再重一点可能就碎了。前边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就是一闭眼和一睁眼的功夫,但当他取出镜子,看九重天之下的八年像水一样流过去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时间被拉长的……恐惧感。

  观清镜里的画面转得极快,以至于幻变成了彩色的液体。铜镜好像不知道该让哪块慢下来,云离也不知道应该让何年何月何时静止,于是只让镜子在面前悬着,自己则不说话,盘腿坐在铺在底下的被褥上。

  他写了几百年的命簿,透过这面镜子看凡人们生老病死,心中向来波澜不惊。

  一支笔可以在命簿中投石,在那人的生命中激起或大或小的水花;仙君天神只爱看那水花,簿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他命途中积聚起来的一潭静水,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让他泛舟静游,而是为了等待司命投入的一颗巨石。

  云离盯着镜子,觉得自己终于再也不能把握这潭水的流动方式了。

  何况他有十二年都没见到水是从哪个方向流的。

  醉酒似的,云离的思维变得破碎,想着想着眼前就模糊了;他趴在床沿上睡了会儿,大概到了半夜,铜镜突然砸了下来,幕遮的声音:“你趴在这儿不怕着凉啊?!”云离揉着眼睛喊了声“师父”,也许是因为受伤后并没休养好,睡着了就不容易情形,便把镜子推开又睡了。

  幕遮在诺音阁里敲了敲自己的观清镜,恼道:“这些年你去哪了?喂,我是你师父,就算你有什么奇遇,得到高人指点一步登天成了天神,是不是也应该饮水思源,好歹给我汇报汇报啊?!”幕遮“当当当”扣镜子,云离总算醒了,沉默半晌道:“没得高人指点,得到了高人相救。”

  见徒弟精神状态不佳,幕遮没顺着他的回答继续问下去,抱起手臂道:“我说,是你一身热情把别人的心给烧了,人被你甩在这儿成了鳏夫,但你怎么反倒看起来像独守了八年空房一样?”云离清浅的瞳孔散开了些,他刚要说话,幕遮觉着他差不多活了,道:“你到底去哪儿了?”

  云离把头枕在床沿上,抬了抬眉毛:“九重天。”

  今晚若不把事情解释清楚,幕遮显然不会放过他。云离裁剪了几个片段,把他和苏瞳如何找到结界、破巫师如何献祭、自己如何被捅得浑身是伤又如何被母亲搭救的过程一一说与了幕遮。听罢,幕遮的惊异一时无法平分给每件事,到头来只能道:“你伤的有多严重……现在好了吗?”

  “严重得很,没好,说不定要死。”不习惯师父那么温柔的关心,云离只好用吓死人不负责的方式把心里的别扭压下去。

  幕遮的脸阴了会儿,慢慢展现出“我好想敲你的头”的表情。自此师徒二人的交流方式回归了正常轨道,互怼了一阵,而后幕遮遵循平等交易的原则,把苏瞳近年的大事铺叙了一遍。

  幕遮道:“自从有一次他的军队被逼至险境,我领了几个小仙把人引走,但凡受命领兵,他就再也不带观清镜了。”

  云离:“你把人给吓着了?”

  幕遮白眼道:“他都没被你吓着,还能被我吓着?”旋即她叫云离别动,目光又柔和下来,仔细观察云离的眉心,边看边道:“因为他问我见到你了吗,我说不知道……想是他觉得,连当师父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他揣着这镜子就没意思了。别人说他命中有仙,跟他自己理解的命中有仙,到底是不一样的。”

  “……”

  幕遮:“为师把你养得白白净净的,你下来的日子又不多,怎么就招惹了脏东西?印记是没有了,但这不能说明那群家伙寻不到你……你有怀疑谁吗?为师帮你盘他啊。”云离说只能想到许真,幕遮沉吟之际,他又道:“他们剖开我的肚子翻了一通,好像想找什么。”

  “找东西?你吞了金子不成?”幕遮竟然用审视的眼神将云离从头看到脚,眼睛里闪烁的不是担忧,而是“说,是不是背着为师藏了金子?!”云离无力对此种猜想表示心寒,好在幕遮及时拴起脱缰的想象,脸上换成“为师信你是个乐于分享的好孩子”的表情。

  幕遮道:“你去了那么久,给我贤婿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你得想办法弥补弥补。”“……”随即云离意识到幕遮并非真要他“想办法”,她心里早就酵着发馊的主意了。幕遮道“来来来你起来”,接着在诺音阁中就这房间的布置评论了几句,最后着重强调,若要重新营造起温馨如家的氛围,红绸红纱断然少不了。

  云离:“……”

  正巧门被敲响了,云离名正言顺地将观清镜摁回纳袋,把幕遮的声音镇在枕头底下。

  响的不是房间门,而是园子的大门。

  敲门那人先是轻叩,许久无人答应,便敲得重了些。仍无人应门,来者扬声喊道:“我是江晏。罗榕你那么早就睡了吗?”起初敲门者没出声,云离以为“女鬼夜半敲门”也是京城异事的一大环节,所以罗榕才没答应。此时听外面的人报了名字,云离才意识到来人应是罗榕口中的“江兄”,而且,罗榕现下似乎不在园子里。

  罗榕嘱咐云离锁好门窗、不要在意异响,他自己却在这时段出了园子?

  云离也不好开门回应,只出了房间在院子里转了转,果然各个地方都不见罗榕的影子。那江晏兴许没什么急事,此时认为罗榕已经睡了,于是不再敲门,转身离开。安静不多时,两个人的对话声又在门外响起来,清晰地传进了园子。

  “江兄,你怎么来啦?”

  “怕你一个人太冷清,我们一会儿要放烟火,想着让你一块儿来。”

  “我从来没喝过酒,刚才江兄你非劝了我一杯,现在我晕得不行,困。苏公子这园子的位置极好,等下你们放烟花,我把窗子一开,睡在床上也能跟着热闹热闹。不怕见笑,江兄就让我回去惬意惬意吧。”

  两人笑了会儿,江晏关心道:“你刚才为什么在街上走?”

  罗榕:“屋里冷,炭烧没了,我去讨了些。”

  “可拿着了炭?”

  “胡叔叔有多好,江兄还能不知道?拿着了,在这儿装着呢。”

  两人互道了声平安,约定明天大年初一再聚,便暂时别过。

  云离本站在园子中间,听了阵,总觉得罗榕把话说得那么大声,是有意让自己听到的。心下有疑,云离回房间关好门,等罗榕进了园子,他再把刚刚吹熄的等点燃,提灯出门道:“方才你出去了?”

  罗榕:“江兄敲门的时候我不在,怕是吵到云公子了。”

  “没,我是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才醒的。”

  罗榕信他睡着过、醒来不久,于是不再试探,说没什么事,云公子晚安。云离扫了眼他“装炭”的包裹,看那布打结的方式很特别,竟是整个系在手臂上,像是用来包扎,而不像是装东西用的。园子外边没有灯,江晏在极昏暗的地方看,会以为布包是被罗榕抱在怀里的。

  罗榕原本不希望云离知道他出了门,碰见江晏敲门,才不得已说自己出门要了炭。

  正要回屋,罗榕顿住脚步,道:“云公子那里多半也冷,你先睡吧,我等一下送点炭过来。”“过会儿再送太麻烦,你不如直接分我些,让我自己鼓捣那炉子。”罗榕说苏公子屋里的炉子许久没用了,灰多,他反正还要寻抹布来擦擦。

  云离:“那就不用了,被子裹严实些,起不起炉子都一样。”

  这下罗榕答应得爽快,搂着布包回了屋子。云离自然睡不着,回去躺了片刻,估计差不多了,便摸索着去了罗榕的窗子下面。几经思索,云离念着现下偷窥有理,于是透过窗缝把里面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罗榕方才被遮住的那条手臂,尽是新鲜的伤口。伤口成片,既像抓痕又像擦痕。

  应景似的,女人的呼救声凄凄然撕破寂静。

  罗榕不似第一次受这种伤,他轻车熟路地开箱找药,不久便排出了一列瓶瓶罐罐,一层层上药之后,解下的粗布换成了干净的白纱。处理好伤口,吹灯,躺下闭眼。

  此后几晚,日复如是。

  不过每次罗榕受伤的地方都不一样,然他掩饰得极好,几天来同其他文武科书生聚过几次,都没被发现。云离在他出门后进过他的房间,药味之中,依稀辨出了熟悉而淡淡的气息。而后他想极力说服自己闻错了:这种讨厌的气息不应该出现在苏瞳常住的地方。

  有几次云离想着索性当面说穿,然面对罗榕一双“清澈”的眼睛,云离问出口的竟然是“这里有没有红绸?”被惊到的不仅是罗榕,云离把自己也惊到了;旋即他意识到幕遮口述的“温馨布置”已经深入脑海,近几天他除了关注罗榕,还在下意识考虑“道歉”的问题。

  好在苏瞳在他付诸行动之前回来了,按捺住了他“蠢蠢欲动”的一颗心。

  晚上,园子门开了,云离以为是罗榕。想到事实已如此,在某些更明显的东西浮出水面之前,罗榕今天又添了哪些伤已经不重要了。云离合眼好好躺着,却只听房间门一开一关,灯盏一亮,一人忽至。

  刚才的马蹄声不是梦?

  云离掀开被子,披上外衣,把来人当成最最奢侈的物件来欣赏,目不转睛。苏珏归确实被时间削刻成了只能用来欣赏的模样,墨色瞳孔中点着两粒星星般的孤清,唇角和下颌的线条虽然堪称完美,但锋锐冷厉,有着拒人千里的意味。火光摇曳,让这个人稍稍有了些温度,云离这才起身走近了一步。

  好像该说点什么,可好像什么都不该说。

  奇怪的是,当云离向前一步时,苏瞳的脸上闪过一丝仓皇,畏惧什么似的匆匆后退。他用眼睛中的两点墨写了好多复杂的东西,云离都看不懂,在他终于要抓住最为澎湃的那丝情绪时,苏瞳的脸上归于平静。保持平静需要力气,平静下面是扎着冰棱的疼痛,一不小心就会踩空坠落。

  然喜悦、愤怒、惊愕……这些都不为过。

  平静反而是最恐怖的。

  苏瞳不要云离靠近,却很快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关好,好像害怕他会逃跑。他拂开桌上的灯,手不太稳,油差点溅出来了。然后他开始找东西,东西貌似不好找,许久都没找到,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云离蒙住,大脑飞快旋转着。打量自己一番,他见着自己衣冠不整、头发散着,胡想连篇之际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苏瞳八成把自己当成魂魄了……呃,那他在干什么?被四仰八叉躺在他床上的“鬼”吓住了?所以要找找法器、符咒之类的东西来镇压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这做法有损苏辅国的形象嘛。他苏瞳每晚被女人的尖叫声包围着都不搬家,此时见到自己竟然害怕了?自己睡姿不好,此时的仪容是差了些,但好歹仍是漂漂亮亮又英俊潇洒的一神仙,品貌不至于沦落到吓人的序列。

  苏瞳终于在卧房找到了一支笔。

  墨水也有,只是缺了纸。

  书房里有很多纸,但他不愿意开门,居然撕了一角衣袖。他悬肘研磨,袖子叠至臂弯,棱骨分明的手臂上,显出几道领兵戍边时落下的疤痕。云离看着那疤痕,走了神,直到苏瞳研够了墨,提笔在那块布上画了几道线条。

  手在微微颤抖的缘故,线条不流畅,阻塞的地方成了破坏画面的黑点。苏瞳没管太多,捕捉行将消散的雾气似的,运笔的速度越来越快。线条彼此相连相衬,逐渐接合成形;云离总算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苏瞳这是梦见了自己多少次?幻境中的自己,每次走得又有多匆忙?

  云离想按住苏瞳的手,让他停笔;但他刚一动,苏瞳便起身后退,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之间把桌上的灯吹熄了。他在记忆中存储着所画的内容,此刻就着黑暗中云离的轮廓继续画着。

  “我不碰你……这次你等我画完了再走。”

  冰融了,雪化了;苏瞳的嗓音有点潮,有点湿。

  坚硬的东西碎了,心总会被掉下来的渣子刺痛。

  最后一笔落定,云离觉得自己掉在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怀抱里。那个怀抱早就做好了扑空的准备,当苏瞳发现他将一触即散的梦影抱住了时,云离觉得对方的手快要嵌进自己的肩膀了。

  烈火蔓延,两人都想把对方铸入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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