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飞羽的到来让林翼瞬间清醒。

　　这件事情他一定要搞清楚, 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不是会把与这件案子没有关系的齐衡和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许飞羽搅进来的此时此地。

　　林翼迅速收敛了所有不合时宜的、外露的情绪, 恢复了之前沉稳内敛的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而感受过那股压迫感的秘书却没法再用跟之前一样的轻松态度对待他们。不愧是高级执行官, 这气势太吓人了，他在心里咂舌, 并暗自揣测起这位林队长和郑家可能会有的恩怨。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把人送走，秘书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自己在最后那段时间里一直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动什么猛兽般提心吊胆。

　　回到他们自己开来的车上, 许飞羽再也憋不住后半场纠结了许久的疑问，“哥哥……”

　　少年没成句的声音被兄长突兀的拥抱打断, 林翼用的力气很大, 许飞羽感受到了疼痛，以及压迫下的呼吸困难。

　　他很少，很少看到哥哥这幅情绪失控的模样, 就连齐衡也是。

　　“所以, 林翼, ”齐衡轻轻拍着友人背，半是安抚, 半是提醒,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能跟我们说吗？”

　　当然不是。

　　林翼放下手臂，带着点歉意揉了揉许飞羽被自己手臂勒疼的地方, 终于在亲友的陪伴下真正平复了情绪：“这件事, 我正要跟你们说。”

　　林家的案子发生的时候, 齐衡还没有认识林翼，当然不清楚其中内情；而六岁的林羽，从头到尾就没机会跟郑鑫鹏照面，最多只是隔着车窗玻璃，单方面从施暴者面前被撞飞，成为那场事故一闪而过的惨烈剪影而已。

　　所以，除非专门去查，不然13年后的许飞羽是不可能认出杀死自己的凶手的。

　　林翼在归家的车上跟另外两人交代了当年林家案的前因后果，还有郑鑫鹏明显有问题的服刑期限。说到这里，青年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本来是想先查清楚再跟你们说的……”

　　但他自己已经表现出了如此明显的异样，被好友和弟弟察觉，这种时候还坚持隐瞒，只会让那两个人更加担忧和焦躁，不如直接说明。

　　在他们面前，林翼用不着恪守证据确凿后才能发言的理智和审慎，就算是动摇和软弱的一面也会被接纳。

　　事实上就连林翼自己也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依然会因为当年的事情难以自控地表现出PTSD般的症状，就好像他依旧被曾经的噩梦笼罩着，从来没能真正走出来一样。

　　坐在那里的林翼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指骨抵住眉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三条人命的血案，家破人亡的悲剧，十几年的兄弟离散，还有至今都无法摆脱的阴影，他必须要知道真相。

　　齐衡当然会支持自己的好友，许飞羽则拉着林翼的手微微偏了偏头，眼中有暗芒不停闪烁。

　　……

　　十几年过去了，林翼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在悲剧发生时只能发出嘶哑哭喊，连证词都不能完全被取信的孩子了。

　　作为特殊对策部执行课二队队长的他，真要下决心查什么案子，哪怕是多年前的旧案，一件被某些人刻意隐瞒痕迹，试图消除影响的案子，也还是成功查到了。

　　当年的林家案，因为性质过于恶劣，又是在人流量不少的风景区，目击者众多，所以有权有势的郑家也没能完全压下去。郑鑫鹏在舆论的压力下按照正常流程进行的取证、抓捕、审判，二十年有期徒刑，林翼并没有记错。

　　有问题的是郑鑫鹏入狱以后的记录，他在服刑的第二年，就成功获得了保外就医的资格，理由是严重的心脏疾病，危及性命、犯人完全无法生活自理的那种。

　　即使如此，量刑二十年，服刑才仅仅一年时间的郑鑫鹏也不符合保外就医的标准，按理不可能被予以监外执行，但这种不符合规定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不仅如此，据说心脏病严重到危及生命的郑鑫鹏，在第二年就娶了妻子，生了儿子……犯下罪行的犯人住在设备先进、装修豪华的私人医院里，跟娇妻幼子过得要多美满有多美满。

　　那时候，还在上初中的林翼甚至还没能从每晚的噩梦和失眠中解脱。

　　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郑鑫鹏以各种理由得到减刑，最后完美地卡在了减刑的最高额度，原判刑期的一半，也就是十年。

　　按照这套操作，早在三年前，郑鑫鹏就已经被刑满释放，他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外活动，随意出入首都星的各种销金场所，只是林翼没有碰到罢了。

　　甚至，就连那十年刑期……林翼很怀疑，对方真正服刑的时间，说不定就只有为了降低外界的关注度才没有太多动作，最初的那一年而已。

　　面对这样的调查结果，齐衡恨的牙痒痒，忍不住骂了一句：“那群混蛋！”

　　真正暴露在大众眼皮子底下只有极少数时候，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权贵就可以肆意践踏法律和规则，或者说他们本身才是规则。

　　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们根本不怕被人看见，就算看见了、知道了，也没谁能把那些人怎么样。

　　许飞羽看完那些花了不少力气才拿到的案卷资料，平时在家中相当活泼的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些人呢？”

　　“那些起哄怂恿郑鑫鹏，让他拿我们家车子试车的家伙们，怎么没有他们的服刑记录？”

　　原本就因连日的调查面色疲倦的林翼，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窒了一下，缓了缓才道：“因为教唆犯罪在司法上比较难认定，当年的情况又很混乱，所以那些人……都没有被判刑。”

　　事实上，能跟郑鑫鹏混在一起的，全都是颇有权势人家的二代，不然也没有那样的胆量，随随便便就说出拿人命试车的话，周围习以为常的环境，让他们并不觉得起哄让郑鑫鹏去撞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后闹成那样，在那些人看来，只是时间地点不凑巧，又恰好倒霉引起了舆论关注罢了。

　　等风声一过，郑鑫鹏很快就被各种手段弄了出去，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娶妻生子，照样过着普通人所无法想象的奢靡生活，并没又受到多大的影响。

　　而那些教唆他开车撞上去的其他二代，理所当然比受害者家属迅速的多地忘记了曾经的惨案，甚至那件事可能都没在他们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只一如既往地肆意玩乐，等到年龄再长，便顺利继承他们长辈的权势地位，成为“人人平等”宪法下，无须明言的特权阶层，代代传承——

　　如此而已。

　　最开始许飞羽提出这个问题，绝对没有任何质问或者怪罪林翼的意思。

　　毫无疑问，比起在事故中当场死亡的林氏夫妇、尚且懵懂无知，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就跟家人彻底失散的六岁小林羽，

　　只有12岁的，却已经完全懂事，直面了一切残酷和血腥，并不得不为这场惨剧收尾，接受所有后果和余震，甚至是他人眼中同情怜悯的林翼，才是被影响最深远的那一个。

　　最被此折磨、感到痛苦的人，就是林翼。

　　但是，当许飞羽这样问的时候，林翼却像是被灼伤一样，感到歉疚的幻痛。

　　“抱歉，小羽，”他微微阖上眼，眼睫颤动着，低声承诺，“哥哥会把郑鑫鹏再次抓回去，重新起诉那些人，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一定。”

　　齐衡猛地在林翼肩上捶了一下，像是要打醒他，“不要露出那种表情，那些事情又不是你的错！”他强调，“你一点错都没有。”

　　如果有人要因为这个指责当时只有12岁的林翼，那真是不可理喻，就连林翼自己都不可以。

　　说完这些，齐衡又伸手狠狠敲了许飞羽的脑袋，“到底会不会说话，你这个可恶的小鬼！？”

　　许飞羽反常地没有还手，但在齐衡看来，他还不如还手。因为下一秒，这个从面试考场两人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表现得桀骜不驯、压根不像个善茬儿，让齐衡直觉不好，本能般产生了不安和警惕的少年，对着他最要好、最重视的朋友，发出了魔鬼的邀请：

　　“当然不是哥哥的错。”许飞羽握着林翼的手，一字语句说得分外认真，“全都是那些人的错。”

　　“所以，一起去杀掉他们吧，哥哥。”

　　“不让任何人发现。”

　　齐衡在理解到许飞羽话语意思的那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初见时那种危险的直觉，以及林翼非要认回许飞羽时，他心中所产生的，这个跟某些东西格格不入的少年，会把一切拖进疯狂与毁灭之中的不详预感，同时开始叫嚣。

　　在某段时间内，他甚至产生了房间里的呼吸声都消失的错觉，回过神来才发现，屏住呼吸的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