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背面屹立着一棵高大的樱树，树影斑驳间, 秋风袭来, 几枚残叶枯黄，打着卷落在了金发少女的肩头。那本该轻若无物的叶片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压得她无法直起腰来。

　　渡边一手扶着墙壁, 双腿下意识地收拢, 微微颤抖。

　　“很冷吗, 渡边同学？已经入秋了, 还是好好把校服外套穿上得好哦。”

　　她的对面，我妻由乃一如既往的校服装扮，严谨地扣上衬衫的每一颗扣子，裙摆褶皱分明，随时保持着最优雅端庄的弧度垂坠着。她总是挂在嘴角的笑容也是，少一分显得古板，多一分流露轻浮，总是这么恰到好处, 让人挑不出一点点错来。

　　她是立海大所有女性的典范, 是大家崇拜的对象，憧憬的具现。

　　当然, 也是渡边小夜子的向往。

　　可就在刚刚，这个提醒她该多穿一些的女神大人，好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我妻大人，您、您刚刚是在开玩笑吧？”

　　由乃注意到她说这句话时，眼睛瞪得很大, 指甲甚至抠进了墙缝里。

　　“不行呢，渡边同学。越是绝望的时候，就越是要挺直了背脊才行。”她半踮着脚，轻飘飘地靠近了两步，笑着冲她眨了下左眼，“你也想做一个优雅的淑女，对吧？”

　　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渡边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身体已经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与由乃拉开了距离。

　　由乃没有继续逼近，苦恼地托着腮，反问她：“你这样让我很困扰的，渡边同学。本以为不用说这些你也懂的，毕竟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位很聪明的女性，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不可呢？”

　　“我、我……”渡边抖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颤栗。

　　“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这个道理你肯定懂的啊，对吧？”由乃温和地笑着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妻大人，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渡边的脸越来越惨白，不断地低声哀求着，对方却毫不动摇，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不想拿的，只是找不到放回去的机会。您一定知道的，我没有骗您，也没有骗黑木同学啊。”

　　茉莉也名字的出现让由乃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变化，只是这种变化……

　　“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啊——”

　　“也知道你其实只是好奇，只是想看看，不打算据为己有。你是渡边家的大小姐，就算家道中落，也不至于眼皮子就浅到这种程度。况且，你的脑子也比大部分不学无术的人要好得多，也知道衡量利弊。”

　　“我妻大人……”她就知道，我妻由乃一定懂的。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甚至连上报学校的意义都没有。就算校方知道了，也会息事宁人，毕竟茉莉也本人都没有打算计较了。”

　　“那我——”

　　“可是不行呢，你还是必须退学才行。”

　　渡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到达眼底，就僵在了脸上。垂在身边的手紧紧地抓住胸口，似乎这样做了，这种可怕又压抑得让她无法呼吸的气氛能稍稍放松些一样。

　　“为什么……您明明知道……”

　　“很简单啊，因为你动了茉莉也的东西。”由乃绕了绕垂在胸前的长发，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我在刚开学就说过，希望大家能够跟茉莉也‘好好相处’，相信渡边同学一定还记得，对吧？”

　　她动了动嘴，干巴巴地开口：“可是，黑木同学她说，她原谅我了……”

　　“那是她不懂事，是她太善良，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是好的。有很多事她不明白的，对于犯错的人，比起原谅，还是惩罚要更有用。”她甚至还征求渡边的意见，“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她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刚刚，她还在心里吐槽黑木傻，还觉得她老好人，是个笨蛋。现在事到临头，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人……

　　“我愿意接受惩罚，道歉也好，赔偿也好，就算是记过处分也可以！但是我妻大人——”渡边终于放弃了她所坚持的东西，松开了扶着墙面的手，直直地跪在了由乃面前。

　　“只有退学，只有退学不可以，求求您，求求您！”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父亲添乱，不能在这种时候被退学！

　　“你以为你做出这种事，我还会让你留在茉莉也周围吗？渡边同学，你那么聪明又有教养，我曾经以为你会是脱颖而出，能够成为她朋友的那个。”由乃居高临下地抬起她的下巴，摇了摇头，“可惜你已经‘脏了’，就只能丢掉了，我也很失望，很痛心的。”

　　脏了，丢掉……

　　对我妻由乃来说，她已经是一条脏掉的抹布了吗？连身为人的价值都消失了吗？

　　她再次支撑不住身体，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鞋子上。

　　就在渡边万念俱灰之时，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犹豫地说：

　　“由乃？”

　　这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整个世界重新运转的声音。

　　樱花树下，茉莉也踏着一地的枯叶向她们走来。最终停在两人中间，视线不住地在她们身上来回移动，似乎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茉莉也，你怎么突然到这种地方来了？”最先开口的是由乃。

　　“想问你晚饭的菜单，刚好在部活结束，从网球场那边看到你走进这里，就直接过来了。”她将视线停在还跪着的渡边身边半晌，又挪回由乃脸上，“由乃，你刚刚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

　　“你说哪个？”她不确定茉莉也听到了多少，如果没多少，还是蒙混过去方便。

　　“就是……脏了，需要丢掉那句。”她不解地皱着眉头，“那个听起来是在说渡边同学？但是渡边同学是人，又不是东西，怎么能丢掉呢？”

　　听到这里，渡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她的事情还能有转机的话，那么最后的希望一定只能是——可就像是明白她此刻的想法一样，由乃先一步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金发的少女颤抖了下，被这个可怕的眼神吓到，最终还是没脸开口求人。

　　由于站得足够近，她们之间的眼神交流立刻就被茉莉也察觉到。一开始没有往那个方面想，是因为她对由乃有着天然的亲近和信任，觉得她肯定不会做任何“坏事”，但现在……

　　“由乃，你……在欺负渡边同学吗？”

　　由乃直接笑出声，“怎么会呢，我欺负她干嘛。”

　　茉莉也跟着笑了一下，“也是，那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让她承担做错事的责任的事。”

　　茉莉也纳闷地眨了眨眼，问：“她不是已经承担过了吗？”

　　承担过了？有吗？

　　此话一出，不光是由乃，连渡边也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她。

　　黑木茉莉也，到底在说哪条世界线上的事？为什么她们俩都没印象？

　　“她自从拿了胸针之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想要还给我，又怕被我误会，还怕警察抓到自己。时时刻刻担惊受怕，一直后悔着当初自己的一时手快，想着以后绝对不再干这么蠢的事了。”

　　等了好半天，终于意识到她说完了，由乃挑眉：“你管这叫惩罚？”

　　“对呀。”

　　面对这纯真无暇的笑容，由乃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啊，还太小，不懂这些。算了，回去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绕过挡在面前的茉莉也，由乃最后对渡边说：“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了，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来办退学手续吧。”

　　“我妻大人，我——”

　　“退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退学？”茉莉也突然插嘴。

　　“跟你没关系，好了好了，你还是快去拿书包吧，不是要准备去买菜了吗？”

　　由乃推着她就往外走。本来没怎么多想的茉莉也在与渡边擦肩而过时，余光察觉到她一瞬间陷入绝望的眼，突然就止住了步子。

　　“由乃，是不是因为我的事？”

　　由乃看她终于认真起来了，就明白今天这事儿是蒙混不过去，索性直说了。

　　“对，她偷了你的东西，我叫她退学，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哪里理所当然了？”茉莉也蹙起了眉头，“她只是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她已经受到了足够多的良心的谴责，也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真心悔过了，就可以了啊。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的偷了东西，按照校规也顶多就是记过处分，为什么非要退学不可啊？”

　　“唉，所以我说你不懂啊。”由乃无奈地摁了摁眉心，“你太小，还不明白人心的险恶。别看他们表面上对你的善良感激得要命，一句‘谢谢’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张嘴就来，指不定在背地里笑你傻呢？”

　　“可我不觉得我傻啊。”茉莉也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觉得我没做错事，不，我觉得我做的事很对，我就做了。他们觉得我傻是他们的事，又不是由乃你觉得我傻，那些不相干的人说什么关我什么事？”

　　“等到他们跟你关系近到影响你心情，甚至伤害到你的时候就晚了。”她语重心长地说，“我是在防范于未然，你明白吗？”

　　“所以就要因为一点点小错就让人退学吗？这学校是大家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总不能让所有你觉得有威胁的人都退学吧？”

　　此话一出，由乃傲慢地笑了笑。

　　“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茉莉也愣了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想要给你最好的环境，茉莉也。”由乃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语气中却夹杂着她本人完全意识不到的某种疯狂的东西。

　　“你选了立海大附中，可它没有那么好，不够干净，对你的成长也许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我必须把它变得更好才行。我想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远离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可以面对轻松的人际关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不好吗？”

　　茉莉也睁着眼，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她突然想到澪田曾经跟她爆料，说由乃在她来之前跟全校同学说，要大家好好照顾她的事。当时她完全没往心里去，以为就是普通的“这是我的朋友，希望大家也能跟她好好相处”这种程度的介绍。

　　刚转学来的那几天，她还纳闷过这个学校的同学真的一点也不八卦，从来没有围着她问一些个人问题，好像一点也不好奇一样。按照由乃现在的说法，他们其实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太过好奇。

　　【我是立海大的扛把子。】

　　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样的隐藏涵义，她直到现在的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这不仅是来自全校师生对她的敬重，更是可以随时让一位普通学生直接退学的可怕权威。

　　她不敢想象这一个学期以来，同学们是带着怎么样沉重的心态在跟她交往的。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自己只要一个行差踏错就会面临被退学的危机，他们真的有办法用平常心来跟她说话吗？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他们敢当面告诉她吗？要是对她的行为有意见，他们只能选择默默忍受吗？

　　看看现在跪在地上，尊严尽丧的渡边小夜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还只是她看到的，在她没有看到的角落里，长达3个多月的时间里，由乃都对这个学校的人做了什么？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直站在校园霸凌的顶点，站在加害者的位置上吗？

　　“已经……”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连近在咫尺的由乃都没能听到。

　　“已经够了，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茉莉也一把抓住由乃的手，红着眼喊道：“这种虚假的人际关系有什么意义？我倒宁愿大家讨厌我、排斥我，也好过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啊！”

　　“你在说什么呢？”由乃哭笑不得，“你这么可爱，大家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讨厌你呢？只是你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总要处理一下才放心。就是知道你会多想，才一直避着你的。唉，也是我这次太大意了啊～”

　　“不是的！不明白的人是你啊由乃！”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她直接打断了茉莉也的话，“你啊，就是太善良了，总是担心别人的心情。总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样好，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又什么都可以原谅。但是你不懂，有些人不能相信，也不值得原谅。他们不明白你的善良才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也不明白你对他们的信任是多么沉重的心意，他们只会为了自己那么点私利就背叛你。你的心那么柔软，会受伤的。”

　　“如果我因此受伤的话，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我会心疼你，茉莉也，我不想你受伤。你一定也能体谅我的心情，对吗？”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明知道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反驳你了。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太狡猾了！

　　“总之，”她转过头，松开了由乃的手，不去看她充满爱意的眼睛，“渡边同学退学这件事我不同意。我已经答应她要原谅她了，由乃你这么做是让我出尔反尔。”

　　由乃见她移开目光，也敛起了笑，不带一丝感情地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已经放弃挣扎，漠然地等待发落的人。茉莉也看起来好说话，但其实是一旦下定决心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类型。算了，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家伙影响茉莉也的心情，想必她之后也不敢继续兴风作浪了，放就放了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我听你的。”她讨好似地歪过头来，去看茉莉也的眼睛，撒娇道：“我想吃泡芙了，茉莉也。”

　　“嗯，由乃帮我去拿下书包，我们校门口见。”

　　由乃挑眉。怎么，竟然还想跟这个渡边单独谈谈？

　　压住内心涌起的不爽，她从善如流地乖乖点头，转身潇洒地离开了这片空地。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茉莉也才慢慢挪到渡边的面前，蹲了下来。

　　“对不起，渡边同学，吓到你了。”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替我求情？明明是我拿了你的东西。”她两眼空洞地盯着地面，脑子一片混乱。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已经受到惩罚，也悔过了，所以那件事我已经原谅你了。”茉莉也没有生气，反而格外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至于为什么要道歉……由乃做了这样的事，又是为了我，我除了道歉，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了。”

　　“你是笨蛋吗？我妻大人说得一点也没错，放着不管的话你总有一天会被人卖掉的。”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对上了那双温柔又包容的绿色眼眸。突然，一股酸楚涌了上来，止都止不住，视线眨眼间就变得一片模糊。

　　“是是是，我是笨蛋。”她好脾气地应着，轻柔地摸了摸少女金色的长发。

　　“什么啊，我是认真的啊，你真是完全不了解我妻大人的苦心！”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明明这时候应该好好感谢她的，明明是她救了自己，可一看到她这个老好人的笑脸，就没办法抑制自己的怒气。

　　渡边倔强地擦着眼泪，嘴里却一点也不愿意服软。

　　“你这样没有原则地原谅大家，会被我们骑到头上欺负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茉莉也闻言，直接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啊！”渡边顶着已经彻底哭花的脸，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我只是有点纳闷，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没有原则呢？”茉莉也将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一点一点抚平，不慌不忙地说，“我原谅你可不是因为我善良，我老好人，而是因为犯错的人是你，我才原谅你的。”

　　渡边闻言一愣，连泪水都停了半秒。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次我去图书馆，想找一本很少见的小说，是你陪我花了十几分钟，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找过去才找到的。”

　　渡边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件事，而且她真的没印象了。

　　“我不是帮你，只是尽自己图书委员的责任。”

　　“是吗？但对我来说是个大忙呢。”茉莉也没在意她的“辩解”，继续说：“还有，上学期期中考试，你是我的前桌。我忘了带橡皮，是你掰了一半给我的。”

　　她仔细回想了下，仍旧没什么印象。

　　“不管是谁都会给的吧。”考试的时候遇到这种求助，谁都会帮，有什么大不了的。

　　“唔，还不够吗？”她苦恼地托腮，“那还有，有次体育课，樱井同学被排球砸到了鼻子，流了好多血。是你陪她去医务室，帮她清理血迹，还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她穿，这你总记得吧？”

　　“那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她对园子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渡边同学，”面对对方这么认真的反驳，就算是茉莉也也稍微有点烦了，“你原来是这么麻烦的个性吗？”

　　“你——”

　　“那就问一个最直接的吧，你为什么没有把胸针扔掉？扔掉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了不是吗？”

　　她眨了眨眼，别过头去闷闷地说：“那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吧，就算你不知道它的价值，我也能看得出来你有多喜欢。”

　　“对我是很重要，我也很喜欢没错。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茉莉也反问道。

　　“……”

　　“所以说渡边同学你其实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好吧？你这么好的人，偶尔犯一次错，还那样反省了，我有什么不原谅你的理由呢？”

　　渡边被这个理论彻底击倒，竖在面前的那堵保护自己的围墙轰然倒塌。

　　【你这么可爱，大家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讨厌你呢？】我妻大人说得对，像黑木这样的人，谁不喜欢，谁又会讨厌她呢？

　　刚苦笑了两声，嘴角一撇又哭了起来。

　　“原来，笨的人一直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