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风遣楹最新列表+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12章
关逡枫是被渴醒的。
喉咙间的咯咯作响,让关逡枫深感不适,他欲取手边茶水一润。可刚撑起身子,心头一阵刺痒将来,连着一两声咳嗽后,关逡枫一张手心,殷红的一滩稠涎有些触目惊心。
关逡枫苦笑一声,随便扯了身边绸布一擦,毕竟出使他国反被俘一事,确实将他与随行之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这次出使任务本是依照旧年惯例,第一站就是位于我朝西边,早已纳贡称臣的藩属国回鹘汗部。
哪知一步入地界,关逡枫便遭到禁足,同行侍从悉数被杀。
但关逡枫并不着急,他亦不能着急,纵然已是阶下囚,亦不能失大国仪范。加之他本就生来鹤骨,又岂肯折腰徇五斗!
若是用沈骞翮的话来说,关逡枫绝属于蔫损之人。虽与顾禽荒同为昂藏七尺的俊男儿,但他与整日板着脸的后者不同,关逡枫雅人深致,懿范绝佳。
不论是先皇还是当今圣上,都曾叹他乃出将入相之才。
但若是耍起赖来,关逡枫可一点不逊以厚脸皮名闻京城的沈大人。
可放眼当下,好像并没有甚么用。
待关逡枫收拾一番后,听闻殿外一阵喧嚷,不多一会儿,便见一众皇室之人浩浩荡荡前来。回鹘汗部已汉化多年,制度自然亦模仿中原。为首之人乃小皇帝戈烊,身边则是宰相柯容博。
是了,回鹘汗部已不再称臣,现已是回鹘汗国。
“见了皇帝,为何不跪?”柯容博在一旁站立,目中有股说不出的阴狠之气。
“为何要跪?”戈烊见眼前南国之人不但毫无惧色,反倒不掩浑身的藐视。但见那人着了件绿缎长袍,系一条玲珑双玉环绦,两眉入鬓,戈烊当下只觉此人气若幽兰,在瞠目间居然令他有些忘餐。
“怎么,关大人都已自身难保,怎还如此心系中原?”柯容博不知戈烊心中所想,心下厌恶关逡枫这般做派。
“难保?恕关某眼拙,不曾看出半点来。”关逡枫道,“反正……横竖你们也不会杀我,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恐怕三岁稚子都理会得。”
柯容博一摸胡须,眼中精光一显:“原来关大人的志向便是这笼中雀儿。”
关逡枫喉头间的灼热感更甚,他这厢不想与面前之人多言,也不愿猜测他言外戏谑之意。
“呦,那可真是多谢了。”关逡枫将眼一眯,声音哑飒飒地飘出,“无功不受禄,怎好让关某落下鸟行无彰这么个美称。”
“其实本相也知南国之人皆有风骨,可是大难当头就不必如此了,偶尔服软亦可为生存之道。”柯容博缓缓道,“你可知西边……”
西边?金陵李氏于北边疆,蓟州夏氏于南沿海,至于西边……乃先帝曾经的亲王一部。原本以为西边平安无事,这厢才使得京城中人放松了警惕。
莫不是……早已串通一气?将门大敞,放异族入中原?这可绝非是欺君卖国,谗言搆祸之罪!若真是如此……那……
戈烊冷不丁与关逡枫双目一碰,心下一惊,不敢再与他对视,只觉那人眼中寒光能直直将自己搠个窟窿出来。
戈烊不过舞象之年,不曾参政议事,一直养在太后身边,气场比关逡枫来说就弱了不少。与关逡枫同处一室自然招不住被他这样盯着看,瞬时面如涂丹,忙要往柯容博身后躲去。
“不过,北边似乎也不太妙。”柯容博见关逡枫不再出言反驳,心中窃喜,“李闫卿虽为令人闻风丧胆战神不假,但若不是你们安太后相帮,估计北方那些家伙也……”
柯容博言语间笃定万分,似不像胡编乱造出的逞强之人,关逡枫心下不详之感愈演愈浓:“你的意思现在倒成了安太后窃据国柄,专制朝权,腐空社稷?”
“不是本相所言。”柯容博连忙摆手,“是事实。”
“是我们中原人太讲究仁义礼智信,但面对你们这些,何来这几字一说。”关逡枫按下内心惶恐,“你再把我扣押多少日都是无用之举。本朝好心与此部表里相济,却不知回鹘汗部皆乃狼心狗肺之徒。不过庸庸群丑,学了中原的一星半点,就企图取而代之。甚是可笑。”
关逡枫的腰板撑得很直,他乃人中之骥,浩气不磨,荷节双肩。绝不能因一星半点的威胁恐吓而动摇忠臣之心。
见关逡枫牙关依旧咬得很紧,并未露出柯容博想象中的告饶之态,但听他冷哼一声,侧目而视:“是啊,自然不能耐你何,那我就要亲眼让你看看你所效忠臣服的国,是如何被豆剖瓜分,被你所谓的蛮夷贱族踩在脚下!”
言罢柯容博一抬手,转身冲戈烊做了个请的动作:“皇上受惊了,这边请。”
柯容博位高权重,戈烊不敢忤逆,亦不敢再看关逡枫一眼,这厢只能匆匆与一众宫人走了。
当真是……乘时而起,要生搅乱神州之事么?
不知觉的,关逡枫的嘴角滲出了血迹。他遥望狭窗外的雾锁群峦,天边霞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
京城,顾府,还未至卯时。
“嗳,醒醒,醒醒。”秋露还在迷糊中就被缥雪推了几推。
“好姐姐,这才几刻钟,让秋露再睡一会儿。”秋露翻了个身,似要蒙头再睡个回笼觉。
“你这小蹄子,平日白疼你了!”缥雪佯叱道,“小心耽误了老爷大事,罚你去扫隐雪!”
一听见隐雪二字,秋露一个灵醒,睡意尽去,忙起身揉眼道:“好姐姐,妹妹不要去扫隐雪,这么早老爷要上哪儿去?”
缥雪将手上的活计一停,四下看了看,见房外无人,这才掩声道:“好像要进宫去。”
“这么早上朝呀……”秋露小声嘀咕一句,不敢多问,也去做事了。
……
顾禽荒从侧门进宫,一路疾行来至筑春殿,得了通报后进去对背手观画之人行了一礼。
“无旁人在场,且免了这些虚礼。”邢夙昔道,“顾爱卿要给朕看甚么。”
顾禽荒垂眼趋步递上一叠文书。
“顾爱卿,你可知何为欺君之罪?”
“臣知。”
“也罢。”邢夙昔看了看手中奏折,淡淡道,“看来好贿贪财还真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免俗不了,那样略无忌惮之人,也该受些罚了。”
号称妙极神机的钟不归为何会犯如此大错,居然被自己麾下公笔吏捉住了把柄,终于让覃烨将了一军。一来确实因镇江七月十四杨府一事分散去了大部分注意,多亏沈骞翮与公良昃相助,这才容顾禽荒得以整理那些从皇甫褚那处得来的信息。
就算扳不倒钟不归,也会暂时将他限制了住。
钟不归事一出,自然对楼筱彻有所影响,虽之前沈骞翮已是俨然上书那人罪状,但邢夙昔不过一句再议被拦了回去。
不管如何,反观顾禽荒,他的处境可能就有些危险了。
等顾禽荒退下后,邢夙昔又在殿中多待了一会儿,少顷,楼筱彻步入,躬身问道:“殿下现在欲去何处?”
“是时候去看朕的侄儿了。”邢夙昔将手中狼毫一搁,“冷落他几日,好像也不大好。”
……
与此同时,在偏殿的覃烑心怀忐忑,坐立难安,不知被圣上从封地“请”来是为何。他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莫不是自己所作诗词中的某句某词犯了大忌?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覃烑一个哆嗦,忙去迎。当他要行大礼之时,却被邢夙昔托了住,但听那人道:“烑儿不必如此。”
“谢陛下。”惶恐起身,却见身侧无人,平日服侍左右的楼筱彻也不知何处去了。
落座后,邢夙昔盯着覃烑的脸出神,那眉眼与自己肖似,非也,应该说与覃烨相似。
被当今圣上目光审视,不过须臾覃烑便觉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却没料到那人先道:“若然者,挟日月而不烑,润万物而不耗,这是个好名。”
覃烑一愣,自然对邢夙昔偶然冒出的一句看似称赞的话语十分不解,但还来不及应声,但听那人又道——
“朕晓得你有强国之志。”邢夙昔语气是少有的语重心长,“烑儿,你若日后励精图治,任用贤能,方可清除内忧外患。”
“陛下……”
“何况这皇位就本属于你。”邢夙昔不顾覃烑愕然,接着道,“朕知这五年没成甚么大业,遭众人非议,但朕却做了两件事。”
于是邢夙昔简要地将鬼外子一事,以及他如何利用钟不归复杂的党羽让其难顾两头。
虽只是轻描淡写带过,但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覃烑竟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看不清覃烨的面容,他猜不透那人心思。
“你可是能承此大业?”邢夙昔的手缓缓搭上,覃烑顿觉其中劲力深沉含蓄,如灌重铅,汗珠无征兆地滴嗒落于地上。
覃烑目中湿润,浑身栗抖难止,言辞有力之极:“定不负所望!”
……
当日有诏曰:左丞钟不归诳上欺君,苦虐黎民,实有权奸卖国之嫌,即刻下放入狱。
……
当交代完这一切后的邢夙昔倍感轻松,他终是逃脱了“覃烨”二字长达数年的禁锢。反正有关禅让的一系列繁琐文书他早已写好,只需楼筱彻告诉覃烑便可,毋需他再费心。
这下终于可以与解意揩病目,捻衰髯,再寻一处僻静之地,就会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之日。
玉笙寒近日便一直住在宫中,当他被噩梦惊醒时,邢夙昔刚坐至他床边。
“还是梦魇?”邢夙昔为他揩去面上汗珠。
“不太像是。”玉笙寒半撑着身子,两眼无神,“又像是……征兆梦了。”
“快结束了。”听闻征兆梦三字,邢夙昔心下一痛,旧时那些是是非非似又要席卷而至,他这厢紧紧抱住玉笙寒,“解意,就快结束了。”
邢夙昔虽是自己的爱人不假,但他毕竟还有龙袍在身,君臣有别一事玉笙寒自然晓得,所以他也无权去评价邢夙昔所谓的退位让贤之法。
但打心底玉笙寒不愿让邢夙昔背上千古骂名,成万夫所指,被世间所唾。
可人世间大多时候,都是这般无力罢。玉笙寒躺在他宽阔的怀中,手臂紧紧搂住他腰身,将头贴在他心口,却不吭声。
邢夙昔见他如此,心中发热,分外清楚玉笙寒担忧之事,轻叹一声,道:“解意不必如此,世人以为常理之事,其中多半荒谬不经,经不住推敲。且任他们去说,只有你我知晓其中曲折便可,嗯?好不好?”
“我……理会得。”玉笙寒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正欲撤手起身,哪知手腕被邢夙昔所捉,一个没留意,又被他按回榻上。
“反正啊,与我困觉的又不是他们。”邢夙昔凑至玉笙寒耳边,“何况让解意舒服的,亦不是他们……”
……
后据史书所载,朔凤五年,南隐帝覃烨告以禅让之事,让帝位与其侄覃烑。
同年,烑即位,改年号为明承。
……
众山烟雾,翠壁青屏。
邢夙昔与玉笙寒共骑一马,离了皇宫,避开众人数城来至江边。
二人下马,将马具卸下丢在丛中藏好后,准备将坐骑放生。见马儿徘徊不走,玉笙寒回身一抚马颈,轻拍马臀,马这才依依不舍的撒蹄而去。
见马儿得了自由,玉笙寒来至邢夙昔身侧,二人一时无语,就这么身披大袄伫立在渡口边。
二人若乘船沿江东行,顺此水路走上一程,对他们二人而言,便可将这些琐事纷争远远抛之脑后。
雪舞郊衢,天色渐暗,邢夙昔望着眼前远水翻银,浊浪迭起,笑得格外任达不拘:“虽朔风砭骨,但你解我意。”
“又来。”玉笙寒溺宠地瞥了身侧之人一眼,“多少年了,还没闹够。”
“想一直这样,不可以么?”
“自然可以。”玉笙寒低声一笑,任由邢夙昔牵去了自己的手,“你怎样都可以。”
二人嬉笑言谈间,邢夙昔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只船泊在岸边,于是高声道:“有劳船家,这可是东去的渡船么?”
不过一会儿,但见一老伯从舟蓬中走出,看了看二人道:“二位公子要去哪里?”
邢夙昔道:“我二人要去南边,可是方便么?”
老伯回道:“自然方便,若走水路,没几日便到临州了。”
言罢放下踏板,容二人上船。
邢夙昔从袄间取出一碇大银交给老伯。又见他忙去扯起蓬帆,将舟头摇起橹来。小船虽是不大,但悠悠荡荡间,一路向南,也算是稳当。
曾有言道:自一气才分,三界始立。缘有四生之品类,遂成万种之轮回。浪死虚生,如蚁旋磨,犹鸟投笼,累劫不能明其真性。
但这些……真的再与他们二人再无干系么?
纵然二人离开京城浪迹天涯已成定居,但玉笙寒依旧难安,他总觉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不过也许是之前步步艰辛,因而突然顺意,突然有些不大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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