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来米开外的街口，正有一处仿佛被搅屎棍儿猛戳的混乱，鬼群里平地卷起一阵小旋风，刮出围绕一小撮来人的空白半径。

　　这很像有人在早高峰的地铁上吃臭豆腐，效果堪比生化武器。

　　眼看那团旋风正朝着面摊这边卷过来，开路的二鬼推推搡搡，踹翻了挡道的一车纸扎宠物摆件，又从隔壁肉铺滚落在地的猪头上踩过，每踩一脚，猪头都杀猪般地嗷一嗓子，想假装看不见他们都难。

　　杨六斤正是被猪嚎声吸引才发现竹叶青他们这伙人的，当即骂了句倒霉就要开溜。

　　杨六斤还没跑出五米远，毕竟他那两条借来的腿儿实在不好用，多亏鬼市集违规占道经营状况严重，否则他根本不用跑，便听身后一位好心的姑娘大喊，“六斤哥，那边，那边人少，快跑啊——”

　　MMP！这是生怕人家发现不了吗？逮一个男的坑还不够？

　　没等他一个刹车刹稳，孔宣已经追上来薅着他的胳膊朝刚刚指给他的方向拔足狂奔，跑得杨六斤腿都要掉了。

　　“慢，慢点，跑不动，累，累死了……”杨六斤一副快断气儿的鬼样，听见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追赶声却也不敢停下。

　　他心里纳闷儿，这竹公子怎么今天偏偏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究竟哪儿好现在改还来得及么？

　　“你太慢了！”孔宣抱怨，“分头跑吧，这样谁也不连累谁。”

　　妈的！杨六斤觉得王八都能给她气出躁郁症，怕连累你刚直接自己跑路多好，连累我干毛！

　　没等他骂出口，孔宣已经一个弯道加速消失在拐角，杨六斤只好拖着腿往另外一边跑。刚颠出去没几步，他惊喜地发现，这条路是死胡同。

　　“……！！！”

　　“跑啊，怎么不跑了？”后头一群臭流氓叫嚣，竹叶青负着双手站在旁边看热闹，眼中射出毒蛇的冷光。

　　“刚跟你一起的姑娘是谁？”

　　“没，不是，不熟……”杨六斤缩在墙角语无伦次，脑子转成了滚筒洗衣机也没能甩出一条脱身的计谋，“她被她男人甩了，我看她可怜，给，给口饭吃……我错了我错了，我下次滚远点，好狗不挡道……”

　　竹叶青一摸衣兜，抬起的食指上多了一只黑甲虫，那虫威风凛凛地震翅一展，嗡——

　　杨六斤脑仁儿也跟着共鸣似的一嗡，濒死的绝望之中忽地腾起一线生机。既然她不仁，别怪我不义，“是，是她！她想找竹爷您买药，跟我没关系啊！”

　　杨六斤将听见看见的关于于翠花的一切竹筒倒豆子统统交待一番，辅以职业写手添油加醋的能力，成功塑造了一个占有欲爆表的偏执病娇女。

　　竹叶青细眉一挑，似乎被他的故事愉悦了，拇指指腹安抚似的扫了扫黑甲虫的翅膀，偏头对手下道，“继续追。”

　　杨六斤感觉有戏，“竹爷，她还跟我打听您，四处寻门路，不过这丫头现在身上可没什么钱，钱都让男的卷走了——”

　　那边孔宣溜溜达达晃过两条街，已经有些记不得来时的路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不想给那帮废物追上，就没谁追得上。

　　只不过，现在他想。

　　真够慢的！终于听到周围的脚步声时，孔宣在心里抱怨，继而装模作样地像只被围猎的兔子一样四处乱窜，再毫无意外地一头撞进包围圈。

　　完美！他当初应该进繁星而不是海悦。

　　“是这女的么？”远处有人低声询问。

　　他对面的那位佝偻着肩膀匆匆朝这边瞥了一眼，快速地点点头，然后从对方手中接过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边咀嚼边扭头往相反方向走了。

　　孔宣看不清他吃的是什么，但那张脸他并不陌生，正是带他们来冥界的勾魂使之一。

　　其实刚在鬼市集撞见竹叶青的一瞬，孔宣便猜出对方的目标九成是他，只不过消息并非从一直被他俩带在身边的杨六斤口中走漏出去，那就是告密者另有其人。

　　现在一切都清晰了，原来领着孟婆手里薪俸的鬼差也跟这帮蠹虫暗通款曲，难怪当初敷衍之中对于翠花的死因格外关注。

　　孔宣之所以将杨六斤拖下水，是觉得如果竹叶青找他这个执念深重之人如果找得太顺利，非常时期难免会起疑，有杨六斤从中掺和一下相当于多了个旁证。

　　对于竹叶青这种有一点脑子但脑子却不发育的没脚畜生来说，那些通过手段寻来的真相往往更加可信。

　　“听说有位漂亮小妹妹要找我买东西？”竹叶青果然上钩了，亲自开口询问，一双狭眼在孔宣身上上下打量。

　　孔宣强忍鸡皮疙瘩将双手绞在身前，神经质地拉扯连衣裙胸口的蕾丝花边和绳结，一副快要吓到魂飞魄散的模样。

　　他紧抿双唇，足尖相抵，“不敢”抬头看竹叶青，一如从前竹叶青不敢抬眼看他。

　　“怎么？害怕了？”竹叶青对这种反应很满意，“叶公好龙！”

　　我呸！孔宣差点儿被他恶心吐了，本王的确好龙，但你只是条虫懂得？

　　“想买什么，我算你便宜点儿呀。”竹叶青笑谑着鼓励。

　　孔宣用力摇头，两边碎发遮到脸颊上，“不，不用，我……没钱。”

　　说到“没钱”，他突然想起家里梅罗的那条狗，嗯，狗都比这些鬼东西可爱，他本来应该懒在地毯上招猫逗狗的。

　　竹叶青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没关系呀，我不收你钱。”

　　紧接着是女孩儿被强行抓走的挣扎和尖叫，音效与隔壁八点档雷剧如出一辙。

　　龙渊的面色黑水般阴沉，尽管他知道这些都是孔宣装出来的，还是有种媳妇被欺负的激怒，意念中剁掉了一排鬼爪子。

　　“幽篁里和竹叶青有关？”金鹏问。

　　龙渊没好气儿，“你就知道成天天南海北瞎扑棱，也不多读两本书，没文化！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没听过吗？幽篁就是竹林的意思，文盲！”

　　金鹏涨红脸，“你有脸说我？当初背不出功课找根树杈上吊的白痴是谁！”

　　“你才上吊！走哪儿都带根上吊绳——”

　　金鹏一把按在上吊绳（并不是）贯日上，“你！”

　　“哎好了好了，”孟婆按熄指尖的烟枝，烦出一脑门皱纹，“我这儿可不是学堂，少掰扯那些没用的，学渣学霸都是一碗汤端平。”

　　金鹏：“幽篁里在什么地方？”

　　孟婆摇摇头，“不知道，藏头缩尾得很，就是个制/毒工场，不建在明面儿上。冥界虽不像人界那样五湖四海、三山五岳，但好歹也有上下十八层，总有别人窥不见的地界。”

　　“很快就知道了！”龙渊沉声道，面色有些狰狞，“等卧底的消息吧。”

　　卧底？！金鹏一惊，这才想起来什么地方不太对。他哥怎么可能放这兔崽子自己下来，所以卧底是孔宣？

　　想起标花魁时跟这兔崽子合起伙儿来坑自己的……姑娘，金鹏眉心狂抽，简直伪装到凤凰重生都认不出来！

　　金鹏睨了龙渊一眼，“真没想到——”

　　龙渊：“什么？”

　　金鹏：“没想到你会同意他去搞这么危险的事情，难道不该是‘你放心、你让开、有我在、让我来’吗？原来都是说得好听！”

　　龙渊：“是啊，我也没想到你找自家男人找了八百年都找不到，连个通灵的信物都没送过人家吧？渣男！”

　　金鹏嘴上从来讨不到便宜，气得肚子饱，“你确定能随时联络他？在他把自己作死之前。”

　　“闭上你的乌鸦嘴！”

　　刚接收到神之诅咒的龙渊右耳“嘘”了一声，有个难听的声音威胁道，“美女，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哦，我们老大喜欢安静，不然就拔掉你的舌头！”

　　孔宣缩在一顶轿子的后座上，忍住啜泣，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天啊，终于不用连哭带喊了，好累。

　　他被左右各一厉鬼挟制着坐进这辆诡异的车里，外头看是一辆轿车的模样，车屁股上用油彩画着奔驰S800，实际上车窗都不大对称。底盘上该有轮子的地方被四只小鬼儿蜷缩扛着，里面喊一声开车，四只小鬼便叽里咕噜向前翻滚带动车厢前进。

　　说不好是轿还是车，动力挺环保。

　　哪家纸扎铺子做的，活儿忒糙了点儿。

　　竹叶青端坐在驾驶位上，跟后排用一道纱帘隔着。

　　身边厉鬼又说，“老大的地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蒙眼睛和挖眼睛你自己选一样。”

　　还是拔舌头、挖眼睛、砍手剁脚这老三样，怪不得冥界几千年都没什么长进！

　　孔宣边吐槽边主动闭上眼睛，随即感觉到鼻梁上方给一道宽布条遮住。

　　这样也好，竹叶青应该更认不出他来了，反正也不耽误他看风景，翎眼多得是。

　　车子绕了几圈，在黢黑的隧道里反复进出，孔宣生出不好的感觉，他迷路了，看也白看。

　　但凡身处地平线以下的空间里，没有日月星辰、昼火天光，他分分钟找不到北。

　　十以外？隐约有鬼哭狼嚎从深处传来，孔宣知道他能听见的龙渊也一样听得见，想来这幽篁里为掩人耳目竟然建在了地狱下层，竹叶青对居住环境还真是不挑。

　　不过他们走的路线显然不是竖井里的观光电梯，因此判断不出具体是哪一层。

　　车子颠簸剧烈，地面上几乎没有成形的道路，随处是高低起伏的石丘岩坑，根系裸露的枯树歪七扭八散布在荒凉的地表，焦黑枝干鬼手般抓向天穹。

　　旷野里凄风哀鸣，刮得纸扎轿车猎猎作响，好像随时要散架。

　　偶尔有几只形似豺狼或鬣狗的鬼物逡游在四周，竖瞳泛着鬼火般幽绿的冷光，獠牙森寒。可惜这鬼东西不叫不出声。

　　孔宣一副强忍痛苦的模样，颤声问，“还有多久能到？颠太厉害了，我晕车，我马上要吐出来了……刚吃的黑丝杂虫面，配脑花奶昔。”

　　旁边那鬼干呕了一下，险些先吐为敬，“忍着！这就快了，你要敢吐老子现在就把你脖子扎上！”

　　竹叶青回头斜了那鬼一眼，“对待女孩子要温柔。”

　　他伸手探出车窗，朝窗外扔了不知什么碎块，引得那群灰毛畜生追上来争相啃食。

　　搅着腥腐的风倒灌进来，孔宣掩住口鼻，一连打了十来个喷嚏，“我……我毛皮过敏，阿嚏……你们这儿是不是有看门狗啊？”

　　“哪儿那么多事儿！”厉鬼呵斥。

　　龙渊目光转向孟婆，“有没有哪一层地势坑洼颠簸，还有野狗之类的？”

　　“十四，”孟婆笃定道，“那里的枯岩荒林曾经被鬼藤肆虐，土地毁得没眼看。林子里有风狼，风狼是阴灵，吠叫时口吐阴风，如百鬼哀鸣。”

　　“走了，就是那！”龙渊示意金鹏跟上。

　　“等等。”孟婆喊住二人，探手从鬓边摘下两片梅瓣，一扬手，梅瓣飞向二人的衣领，倏地隐没进去，只余和衣物质地相同的梅花暗纹。“我老太婆势单力薄帮不上什么忙，带上这个遇到紧急时候你们可以呼叫对方。当然我这个通讯基站也能收到，不过尽量别找我，怕让你们失望。”

　　她顿了顿又说，“烛阴还是我偶像呢，太子殿下，别给你爸现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