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停下脚步，转过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

　　尤念凑近到他跟前, 灯光和阴影的过度分明，顾衍半边的脸隐藏在暗处。可尤念仍旧可以看到他眼角的细纹。他身材保持得很好, 脸的轮廓锋利了不少，眉眼褪去二十岁还剩下最后的青涩，显得更加成熟，更有男人味；长期身居高位让他仍旧保持着奢华贵气的气质。尤念忍不住想，顾卿过二十年, 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

　　“顾先生，”尤念尽量保持对长辈说话的语气，“请问你是顾卿的父亲吗？”

　　顾衍被以为眼前这位又是想要攀高枝的小妖精，本不欲理会, 听到这话，才正眼看了一眼尤念，“你是？”

　　“我是顾卿的同学, ”尤念正解释着，一个秃头男人搂着两个漂亮男孩从他们身边如果, “我看到他进了这家酒吧, 有点担心。”

　　顾衍没有马上回答, 似乎是在判断尤念话的真假。尤念心里越来越着急, 短短十几分钟就足够顾卿干一些不好的事情，顾衍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这明明是他亲生的啊！

　　“顾先生, 你若是我不相信我，我可以……”

　　“不用了，”顾衍打断他，转向一边战战兢兢的男人，调出一张顾卿的照片，“帮我找到这个人。”

　　男人不敢怠慢，连声道好。

　　“坐下来喝一杯？”顾衍突然说。

　　尤念刚放下去的心又被瞬间提起，理智告诉他必须拒绝，可顾衍略带沙哑的声线低沉地折转，竟然让他鬼迷心窍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在附近随便找了一个位置，顾衍叫了两杯酒，又问尤念，“你多大了？”

　　尤念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十八。”

　　顾衍把一杯酒换成一瓶果汁，推到尤念面前。尤念只好垂下眼睛，借着吸管开始喝果汁，一副根正苗红好少年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是顾卿的父亲？”

　　尤念干笑一声，“因为你们长得很像，我瞎猜的，没想到居然猜对了。”

　　这理由非常站不住脚，尤念自己也知道，但顾衍却没有继续问下去，“顾卿他在学校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尤念，让他一时又气又纠结。顾衍能问出来，显然是平时不怎么关心这个儿子，可自己又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告状一波？毕竟顾卿在学校的行为举止绝对算不上好学生，可是小报告这种行为好像不怎么正大光明。

　　尤念半天没出声，顾衍轻笑一声，“你好像很紧张？我很可怕吗？”

　　尤念连忙摇摇头，表情无辜得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绵羊，“顾先生……”

　　“你和顾卿是同学的话，应该叫我一声叔叔吧？”

　　尤念嘴角抽搐，神他妈的叔叔。如果要认真算年纪的话，他都可以算是顾衍的祖宗了。

　　顾衍没有注意到尤念一言难尽的表情，接着说：“自从顾卿上大学以后，我还没有和他联系过。我只是好奇才问问你，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在意。”

　　“顾……顾叔叔似乎工作很忙？”尤念强颜欢笑道，“那一般是谁在管顾卿呢？”

　　“大概是他姑姑吧。”

　　“那他妈妈……”

　　顾衍眼眸一沉，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原本算得上温柔的语气变得冷漠，“你问得太多了。”

　　尤念愕然。顾衍这个反应算什么情况？难道事情和他预想中的不一样，他没有和苏醒过来的尤眠相亲相爱，带着他留下的孩子快快乐乐的长大？还是说，他们夫夫感情不好？别啊，他好不容易大发慈悲做一件牺牲自己成全其他人的事情，可别出什么意外啊。

　　这时，刚刚的男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气急败坏的顾卿，大老远尤念就能听到那小子的怒吼：“我说你们到底想干嘛！谁要见我啊，还那么大的架子得让我亲自来？”

　　只不过顾卿的嚣张气焰没燃烧多久，在看到顾衍之后瞬间熄灭。顾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爸？”

　　尤念低下头，默不吭声，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你、你怎么在这里？”

　　顾卿似笑非笑，“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我是和同学一起来玩的啊。”顾衍小声嘀咕着，谁都能看出来，他对自己的爸爸有那么几分害怕。

　　“这是你作为一个学生应该来的地方吗？”

　　顾卿不服气道：“那你不也来了吗？”

　　“我是来谈生意的。”

　　“哼，来这种地方谈生意……那你身边的是谁？”

　　尤念知道自己是又被误会了，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顾卿，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顾卿借着灰暗的灯光总算看清了顾衍身边坐的是谁，他指着尤念，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跟踪我！”

　　“没有没有，”尤念撒着谎，“只是巧合。”

　　顾卿冷笑一声，“谁信啊。”

　　“好了，”顾衍打断了两人的争执，“顾卿，你给我回学校去。至于你……”

　　“我叫尤念。”

　　“尤念，也一起走吧，我送你们。”

　　临走之前，顾衍还带着他们去包间和跟他一起来的同伴打了招呼。那是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女，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常年在商场浸染的精明，一看就是人精。

　　“这两位都是小顾公子？”一个划着精致妆容的女人笑吟吟道，“和顾总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卿沉重脸，“不好意思，只有我是。”

　　“哦？那这位……”女人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我说顾总怎么看不上我们叫的人，原来是喜欢这样年轻漂亮的男孩。”

　　在场的人纷纷笑出声，顾衍皱起眉，“在小孩子面前不要乱说。”

　　顾卿更是狠狠地瞪了尤念一眼，后者瞬间感觉自己身上被他犀利的目光戳了好几个洞。

　　尤念看着顾衍的侧脸，总觉得十分违和。在他的记忆中，顾衍是一个幼稚，骄傲自大的大小孩，只不过睡了长长的一觉，尤念再次遇见的确是收敛了一身戾气，年过四十的人父。他一时还真习惯不了。

　　顾衍带着两个长相出众的少年离开，包厢里的人迅速开始了八卦和议论。

　　“看来传言是真的，顾衍真的有一个儿子。”

　　“连婚都没结，这儿子是哪来的啊？”

　　“私生的呗，还能怎么来的。”

　　“可不是说顾衍一直洁身自好吗？这么多年了，那些想往他床上爬的人有哪个成功了？”

　　“人家成功了你又不一定会知道。”

　　“话虽如此……”

　　回学校的路上，顾家父子之间对话言简意赅，且每句话都不超过十个字，尤念光是在旁边看着，就尴尬得不行。

　　“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还行。”

　　“……”

　　见对话再次戛然而止，尤念忍不住插嘴道：“顾卿，你还记得我们下周要开始军训吗？”

　　顾卿恶狠狠道：“你事怎么那么多！”

　　顾衍好像有几分兴趣，“军训？我听说现在的训练都很严格。”

　　尤念点点头。如今大战随时可能爆发，这些在校大学生很可能就是未来的战争的参与者更或者是主导者，基本的军事技能是不可或缺的，像他们学院的一些学长学姐甚至开始了军事武器的研究。“有人传言，训练说不定会有一定的危险性。”

　　顾卿冷笑一声，“不用担心，娘娘腔，不会死人的。你要是实在怕就退学呗，没有人拦着你。”

　　尤念不与顾卿争辩，而是转向顾衍，用“你看他在骂我”的眼神无声地控诉着。

　　顾衍不知道是这套还是觉得自家儿子实在太过分，警告地看了顾卿一眼，后者立刻闭上了嘴上，转头看向窗外。

　　到了学校，顾卿连声招呼都没有打，下了车就往里走。顾衍对儿子这样的行为颇为不满，但还是没把人拦下，只是看着顾卿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背影，若有所思。

　　“顾卿他本质不坏，”尤念道，“只是被宠坏了。”

　　和你当年一样。

　　“哦？”顾衍玩味地看着身边的少年，“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炸毛的时候顺着他就好了，但也不能忘了没事多多敲点下。就像是鸡蛋壳，外表冷冰冰的，捂热了就很温顺。”

　　顾衍笑了笑，“你倒是对这种人很有经验。”

　　“那是当然。”尤念的眉梢眼角之间浮起淡淡的骄傲。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张陌生的脸上，却触动了顾衍脑海中的一个机关，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很久很久以前，当自己被那个人逗得要发火时，他也是这副神情。

　　“顾……顾叔叔？”尤念不知道顾衍为什么突然发起了呆，“没有什么事情，我先走了？”

　　在思绪回来之前顾衍伸出了手，抓住少年白皙纤细的手腕，细腻的触感让他心下一动。

　　“顾叔叔？”

　　“……”顾衍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放开尤念的手，“今天顾卿的事情感谢你。”

　　“哦，没什么，举手之劳。”

　　“我请你吃饭吧。”

　　“啊？”

　　顾衍笑了笑，“走吧。”

　　“要不要叫上顾卿？”

　　“他不会来的。”

　　尤念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主要是刚刚顾衍的笑容太犯规，让尤念感觉心头有些什么地方隐隐地炸裂开。他暗自叹息，岁月真是对顾衍太好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会诱惑人。

　　两人去了附近好评如潮的餐厅，当然价格不菲，顾衍把点餐权交给尤念，尤念由于囊中羞涩，许久没有吃顿好的，此时也不客气，一连点了好几个菜。

　　“没想到你人不大，吃得倒挺多。”顾衍看上去很放松，居然还和尤念小小的幽默了一下，似乎不在儿子面前，他就不需要保持一副严肃的表情。

　　尤念也放松了下来，只是和同学的父亲吃一顿饭而已，不要有其他的邪念，平常心平常心。他眨眨眼睛，“难得有免费的大餐吃。顾叔叔，你请我吃饭是想了解一下顾卿在学校的事情吗？”

　　“嗯？”顾衍顿了顿，“可是顺便了解下。”

　　“……”尤念无语，所以他不是要关心儿子吗？

　　等菜上齐了，顾衍才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吃饭而已。”

　　尤念一愣，他看着顾衍垂下眼睫毛喝汤的样子，想起顾卿对他爱理不理的态度，突然觉得他这些年，也许过得并不好。

　　混蛋。

　　尤念握紧拳头，良久没有出声。顾衍问：“怎么了？不合你的胃口？”

　　“没有。”尤念松开手，眼角一弯，随手拿了一个螃蟹开始啃。顾衍放下筷子，专心地看对面的美人吃螃蟹。尤念的动作称不上优雅，但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怎么看都觉得赏心悦目。不过，等美人不用勺子直接上嘴啃的时候，顾衍还是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却有一句话呼之欲出。

　　“你就不能好好吃螃蟹吗！一点也不美观！”

　　“顾少爷，我吃个螃蟹你也要管了？你管得真是比飞机跑道很宽。”

　　“你的一言一行都是胎教，我不想孩子和你一样不优雅！等等，飞机跑道是什么？”

　　“……”

　　鬼迷心窍般地，顾衍重复了记忆中的那句话，“你就不能好好吃螃蟹吗……”

　　“呃？”尤念愣了愣，放下手中的螃蟹，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啊顾叔叔，失礼了。”

　　顾衍心下一阵失望，“没事。”他扶着额头，自嘲道他最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太孤单了，还是对那个人的思念已经深刻到不能自持的地步？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现象。

　　饭后，顾衍把联系方式给了尤念，“如果顾卿再闯了什么祸，你可以联系我。”

　　顾衍的联系方式和十几年前一样，那几个数字一直深藏在尤眠心中，他以为自己能忘掉，终于发现不过是在自己骗自己。

　　“那，顾叔叔，我先走了？”这一口一口的“顾叔叔”，一旦叫多了，尤念竟然也不反感，而且还觉得颇有恶趣味。

　　“嗯。”

　　尤念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样，校园门口人来人往，顾衍独自定格在原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顾衍刚刚喝了几口酒，夜晚的风带来几分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不少。置身在大学校园里，顾衍有自己也年轻了一些的错觉。其实他以前也从来没有时间飞逝的感觉。日子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写好了剧本的电影，他只需要扮演好他父亲，弟弟，公司领导者的角色就足够了。可今天看到顾卿居然和自己去了同一家酒吧，被年轻貌美的男孩子叫“叔叔”，他才意识到，他真的是老了。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

　　他已经失去那个人那么久了吗？

　　一个身影从顾衍眼前晃过，顾衍马上从回忆和伤感中脱离，他死死地盯着那人，越来越肯定心中的猜测，就是他没有错。

　　顾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