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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在海边

芥子醒 16975字 2023-03-10

  尼禄就这样以接近自残的方式将罗德带回了家。

  生性忧虑的他忌惮阿格里皮娜。除了偶尔去几趟元老院,他时时刻刻都黏着罗德,几乎是与他寸步不离。

  外界难以理解他的做法,对他的批评甚嚣尘上。一些元老对尼禄发出弹劾,指责他被罪恶的血脉所妖惑,盲目偏袒心腹,担当不起皇帝的重任。

  现任皇帝克劳狄乌斯持有相同的看法。

  在皇宫里,即使是厨师都穿戴高档。他们剁碎煮好的蘑菇,拌上薰衣草花和百香果瓤,再搭配一小碗蚕豆和掺蜂蜜水的葡萄酒,这便是正餐之前的开胃小食。

  克劳狄乌斯佝偻着驼背侧卧着,用银制汤匙品尝他最爱的蘑菇酱,瘦巴巴的腮帮一下一下鼓动。

  餐桌对面躺着他的侄女阿格里皮娜。她很有礼仪地吃着东西,银发尽数高束,用橘红的网纱罩起来,既高雅又端庄。

  即便是在寝宫,这对名义上的夫妇都穿得板板正正,确保衣领不会敞开到锁骨以下。

  克劳狄乌斯放下银匙,委婉地开口说:“我听说……尼禄这段时间遇到了一点麻烦。”

  阿格里皮娜心里一沉,神色仍保持冷淡,“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我也相信……”克劳狄乌斯假意说道,“可是元老院却不这么认为。很多元老给我发来密函,向我举荐了几个出身尊贵、教养良好的年轻人……”

  阿格里皮娜瞳光一紧,手里的汤匙与餐盘碰撞出一声轻响。

  克劳狄乌斯瞄她一眼,“再加上……屋大维娅的婚事还没有着落。我希望借此给我的女儿挑选一个可靠忠厚的丈夫。”

  阿格里皮娜放下汤匙,沉闷地说:“您这是打算彻底放弃尼禄了,是吗?”

  克劳狄乌斯被说中心声,尴尬地清咳两声,“法院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追究那个亲卫的罪过。元老院便认为尼禄与法院沆瀣一气,民众们质疑他给了法院好处,大肆渲染皇宫的腐败……”

  阿格里皮娜静静地聆听,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克劳狄乌斯尽量以委婉的口吻说:“我承认尼禄的政治才能,也承认他行军作战和翻新浴场的政绩。可我不得不承认,他现在丑闻缠身……”

  他努力摆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

  “我知道你很维护你的儿子,阿格里皮娜。但很遗憾,我无法不顾民怨、将罗马托付给他。屡禁不止的私盐、魔鬼般的洪水、有待翻修的剧场……我现在每天都要面对象杂草一样疯长的语言攻击,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怨气。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我亲爱的侄女。”

  阿格里皮娜定定地望着他,面无表情,良久都没有吱声。那双暗棕色眼睛幽幽的,象在暗中流动的冥流,直盯得克劳狄乌斯后背发凉。

  忽然,她绽开一个端正而得体的微笑,很体贴地说:“我非常理解您的所想所为。尼禄现在引起民怨,手里又没有令人屈服的军队。他既不是您的女婿也不是您的养子,仅仅凭奥古斯都的血脉和一点点的军功政绩,的确还是太单薄了。”

  克劳狄乌斯松了口气,憋闷在心中的焦虑渐渐散去。

  早在尼禄拒绝迎娶屋大维娅时,他就想另立储君了。尼禄现在处于舆论的漩涡,这无疑是向阿格里皮娜挑明的最佳时机。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奴隶端来两只撒满蒜蓉和奶油的烤龙虾,四只巨大的虾钳里还夹着玫瑰花。他们戴上镶满银线的手套,这样可以防止剥龙虾时虾壳划伤皮肤。

  阿格里皮娜也戴上手套,很懂事地为克劳狄乌斯剥龙虾。

  她一边剥壳一边低头问道:“为什么手套上要镶银线?这只会让手承受更多的重量。”

  克劳狄乌斯擦掉嘴角的蘑菇酱,笑了笑解释道:“手套上的银线是为了检查食物有没有投毒。你也知道的……毕竟皇帝是一个高危的职业,还是小心点好。”

  阿格里皮娜将剥好的龙虾蘸了蘸蘑菇酱,递到他的餐盘里。

  她将双手摊开,稍稍一个翻过手,宛如银面的手套掠过晃眼的寒光。她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说:“我亲爱的叔父,恐怕您还是大意了。据我所知,其实有很多毒|药都不会让银器变黑。”

  克劳狄乌斯大嚼特嚼着龙虾肉,不经意地问:“是吗?”

  阿格里皮娜不动声色,没有再说话了。

  ……

  罗马已经很冷了,榕树的树叶时不时就结满冰霜。奴隶们开始在后院挖地窖,准备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储存冰块。

  女奴将厨房畜养的鸡赶出来,用毛刷清洗圈养家禽的笼子以防止鸡瘟。

  罗德躺在榕树的枝杈上,身上盖着一件柔软的羊羔皮。

  他穿着舒适的便装,被树缝间溜进来的阳光刺激得眯起眼,经常包裹皮手套的手此时光裸着。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一副充满惰性的模样。

  这是罗德回家的第七天。

  尼禄吩咐他不要再去训练场,并对他的饮食做严格的监督。为了防止伏击,尼禄连门口都不让他接近,榕树已经是罗德活动的最远界限。

  于是罗德整天无所事事。

  一群被释放的鸡咕咕叫着蹿到榕树下,不时有几个扑棱着飞起,扬起一层黄色的沙尘。整个庭院堪比家禽市场那样喧闹。

  罗德昏暗的眼瞳掠过一点亮光。他屈膝坐起来,瞥见树下一群低头啄地的鸡,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微笑。

  他忽然跳下树,鸡被他吓得乱飞,为他让开一个圆。

  他的头发上沾了几根棉絮般的鸡毛,他也不在意,径直走去厨房拿来一筐菜叶。

  打扫庭院的奴隶纷纷投来古怪的眼光,但不敢声张。

  罗德撸起袖子,将菜叶全部揉碎,再撒到地上喂鸡。

  他蹲在地上,这时一只公鸡一边咕咕叫一边扑腾着翅膀飞跳到他背上,啄起他的一缕头发。

  尼禄从元老院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这幅有点喜剧色彩的画面。

  罗德很敏锐地抬头,冲他招了招手。他的小臂上还挂有一些碎菜叶,头发乱糟糟的粘着鸡毛,整个人都蹲在飞扬的尘土里。

  尼禄只觉得莫名心痛。

  罗德站起身,用天井里的水洗手。他甩掉手上的水珠,冲尼禄微微一笑,“回来了。”

  尼禄酸着鼻子,点一下头,“嗯……”

  罗德轻巧一跳,就跳上榕树。他背靠树干,用下巴指了指树间说:“愣着干吗?上来吧。”

  尼禄卸下披风,跳到树上紧挨着他。他顺着干燥粗糙的树枝摸过去,挽住罗德微凉的、湿漉漉的手。

  罗德扫过他略显疲惫的脸庞,“怎么这次在元老院待了这么长时间?元老们对你的攻讦没有消减吗……”

  尼禄的语速快得不像话:“……已经很少有人指责我了。”他的眼睛久久低垂着,多少有点躲避的性质。

  罗德了然地说:“你不必为了留我而欺骗我,尼禄。”

  尼禄握紧他的手,急匆匆地辩解道:“是真的!请你相信我……”

  罗德抽回手,抱着双臂,眼睛来回打量他躲闪的神色。

  尼禄结结巴巴地补充一句:“……是真的,罗德,你不要为我担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眼睛飞快地眨几下,覆盖在鼻梁上的一小片雀斑微微颤动,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他心虚得,就象一个对着神像许下空愿的教徒。

  罗德转移了视线,没有再难为他。

  他交叠起双腿,姿势颇为随意,“身为火事总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巡逻了。也许我手下的火警都快忘了我到底长什么样子。”

  尼禄连忙应道:“我已经替你督促了火警队的工作,由每夜一巡增加到早晚两巡,给住在高楼层的居民配备了水管和钩耙。我还勒令所有的燃料商必须出示买卖合同,这样能监督人为纵火的恶行,还能让燃料生意更规范。除了神庙和剧场,罗马没有任何不必要的火种。”

  罗德看着他,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不愧是行政官。”

  尼禄苍白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酡红。

  “提到剧场,”罗德想了想说,“你翻新剧场的计划怎么样了?”

  “没什么进展。”尼禄有点忧愁,“我知道它缺乏亮点,但它似乎又已经具备了所有亮点,这让我无从开发。我耗费了太长的时间……”

  “别急。”罗德说,“创意的提出不在于时间,而在于契机。”

  尼禄顿感安心。他挨近些,伸手去摘粘在罗德头发上的鸡毛,“我想带你出去走走。”他说。

  “去哪儿?”罗德挑眉。

  “海边。”尼禄说。

  他摘掉鸡毛,手指顺势插进罗德的发间,一点点捋下来竟有潺潺流水的触感,“我一点不想看见你从一个自由自在的军人,变成一个无聊到要去喂鸡的人。”

  罗德悠然地靠着树干,一双锋利的美目从细碎的额发间斜睨过来,十分傲然。

  “好。”他轻笑道。

  ……

  乘马车抵达海边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橘黄的霞光在海际远射过来,象是从天与海的缝隙中猛蹿出来的火焰。海浪声从四面八方一波波袭来,纯白的浪花象掉落在海面上的云,一朵朵地飘过来。

  罗德打着赤脚,踩过由海浪推上岸的虾贝蟹壳,海腥味在他鼻尖下涌动。

  他凝望海际,两层墨蓝的天海夹着一层黄霞映上眼瞳,象刷在黑玻璃珠上的油彩。

  望着望着,他深深吸入一口腥咸味的空气,慢悠悠地勾起一个怀想之中的微笑。

  尼禄傻愣愣地看着他,也随他的微笑而微笑起来。

  他有时真觉得,罗德的一颦一笑都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自己的躯壳乃至整个灵魂,都不过是罗德的衍生物罢了。

  “就是在这样的海上……”罗德看着指半橘半蓝的海面,“我曾经扒着浮木漂了三天三夜,也曾经把死于疫病的同行人的尸体扔下船。就连船上的船帆我都吃过,当然是丢了渔网和鱼叉、又饿到要虚脱的时候。”

  尼禄惊诧,“是在行军的时候吗?”

  罗德淡淡一笑:“算是吧。”

  这时,有一艘鼓着风帆的货船在海平线出现,象一只浮游在海上的黑点。

  罗德眼中象点燃一样冒着亮光,抬手一指远处的船帆,笑道:“瞧见没有?就是那样的帆,我吃过!”

  他那可称得上骄傲的微笑对尼禄来说十分刺眼。尼禄自发地蹙紧眉头,心有刺伤般疼痛。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刺痛起来,仿佛它们全部都归顺于罗德,已经由不得他本人再做主。

  “那你看到这些船帆会难受吗……”尼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当然不!”罗德笑着否认,“我喜欢海,也喜欢船!”

  这句话象神谕一样冲击过来。

  尼禄有所启发,表情僵硬了一瞬间,蓝橘交接的海景冲刷在他棕木色的眼底。一个想法象就地隆起的山峦,轰隆隆地从他脑海中拔地而起。此刻的尼禄感觉如同被神明灌顶,满脑子都是流光溢彩的东西。

  他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颤抖地说,“我知道了……”

  罗德转过头,“你知道什么了?”

  尼禄激动得脸色发红。他象一只向主人撒娇的小狗一样,跳起来扑进罗德怀里,语无伦次地说:“我爱你!罗德!我爱你……是你赋予了我一切!你简直就是我的天神!噢……是你把好运都带给了我!你就是我的幸运女神福尔图娜!”

  他把脸埋进罗德的颈窝,在罗德的喉结上用力吻着,发出颇为响亮的声响。

  罗德推开这个黏糊糊的拥吻,看着他那张象是被点亮一样的脸庞,笑着问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剧场应该怎么改建了!”尼禄抓住他的双肩,“我要引入海战表演!”

  “海战?!”罗德挑起一边眉毛。

  “对!”尼禄兴奋地说,“利用藏在剧场地下的管道将河水引入表演区,形成一个深深的大湖,用来表演海战场面。船只平时就存放在剧场的拱门里,表演的时候就用绳索拉进来。”

  罗德想象一下,笑了笑说:“不错,建成之后我一定会去看的。”

  橘红的晚霞铺天盖地,沉重得好象一只碗盘那样倒扣下来。远在海际的货船逐渐显露出形貌。乳白色的船帆尽数鼓起,船帆染上一层橘黄,如一块烤到微焦的面包。

  那艘货船一边划出翻卷的浪花,一边慢慢朝岸边驶过来。

  尼禄也脱了靴子,牵起罗德的手。两人一起走在被海水浸透的沙滩上,踩出的两排脚印随即就被不断冲刷上来的海浪推平了。

  两人就象走进一片镀金的天地。

  尼禄脸上有难以掩住的笑容,激动地说:“你在救我,罗德。从查出毒苇,到海盗、行军作战,再到翻新浴场和剧场,你一直都在救我。你让我一步步得到一切,我真不知道你还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

  罗德忽然驻足,面目逐渐隐遁在长长的鬓发之下。

  原本还放松的他迅速变得消沉一些,他的脚顿住,就深陷在沙子里,一只有拇指甲大小的小螃蟹从他脚边钻进沙里。

  尼禄努力打量他意味不明的神色,心里一沉。他预感罗德要说一些令人沉滞的话语。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罗德顿了顿,“事关我的身世。”

  尼禄哽一下,闷声说:“你说吧……”

  罗德沉默片刻,开口道:“其实泰勒斯不是我的父亲,而我生父的身份仍然未知。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的母亲是泰勒斯的姐姐。不过这些无聊的血缘关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尼禄低着眼眸,静静地聆听,一副很沉闷的样子。

  “重要的是,我的母亲曾经是在神庙里看守圣火的贞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罗德平静地说,“这意味着我会让你在坐拥一切之后却得而复失,或许那就是你的命运。”

  尼禄定定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的眼珠不动,望向罗德的眼瞳却熠熠生辉,就象一只泅泳的小鲸。生性感性的他此刻异乎寻常的冷静,冷静到仿佛穿了一层无形的铁甲。

  罗德审视他的脸孔,顿了一下后说:“你看起来并不意外。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尼禄点点头,坦言道:“在你离家的那一个月里,我就查到了这些。”

  罗德向后退了几步,直接坐在干燥的沙子上。他将随着海风飘动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只雪白的、象用小凿打造出来的耳朵。

  他瞧了尼禄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那么,你作何感想?”

  尼禄还站着,以居高临下的角度望着他,从他宛如神笔勾勒的眉眼一点点瞧到精致的耳廓。

  他有些愣神,着魔般地紧紧盯着罗德的耳廓。海边的壮丽美景他全部都忽略掉了,好象世间所有的美学都集中在那一小点耳廓上。

  他紧挨着罗德坐下,重新牵起他的手。

  罗德慢悠悠地瞧过来。

  尼禄的嘴唇动弹两下,眼睛有点颤动。他就象一个年轻气盛、耐不住性子的哑巴,囿于缺陷却又想说很多很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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