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思龙，思龙。”我轻声唤他的名字，把声音放到最低，最轻柔，我可不想吓坏了我的宝儿。

　　他还是跪坐在我的那块墓碑前，正用手指轻抚着墓碑上的名字，竟然还是和他娘一样的习惯？

　　我就站在那块墓碑前，一点一点地显了形。

　　“思龙，你别害怕。”说完这句，我停顿下来，心里面打着鼓，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

　　他看着我，那样热切的注视，那样长久地凝望，没有说话。

　　“思龙，其实我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从你小的时候起，很多时候，都在看着你。

　　在你小的时候，我还到你的梦境中去陪过你，教你读书、背唐诗，陪你一起做游戏，还谈起过你的理想。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他冲我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神情既喜悦又悲伤，还有一种渴求和向往。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抿着嘴，好像生怕一开口，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飞走了、不见了。

　　“后来，你上中学了，我再也没来入你的梦，我都是存心的，故意的，可也是为了你好。我怕你会问起我是做什么的，我曾经的经历如果在那个时候就告诉你，我怕会影响到你的一生。别怪你的孟老师和你娘，其实是我关照他们隐藏了你的家庭出生。

　　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爹我以前是不懂得政治。可是，当我看到有了你，有了你就不一样了，为了你我也必须要懂得政治，必须未雨绸缪、小心翼翼。所以，是我关照你娘，不告诉你我的名字和身份，都是为了尽可能降低可能会带给你的负面影响或着说---伤害。

　　这一点，你千万别再怪你娘。你和你娘都是我这一生最愧对的人，尤其是你娘。你现在一点点地长大了，成熟了，能力也越来越强；可是，你娘她却一天天的老了，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帮我照顾好你娘，给她一个幸福的晚年。而我欠她的和欠你的，也许真的要到下辈子才能还，也许下辈子也还不上......

　　宝儿，不能和你多说了，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快回去吧，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你娘。”说到这里，我看他还是没有开口，就准备隐身回去。

　　“爹，你别走。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有好多问题想问你。求你留下来，再陪陪我，好么？”那个傻孩子终于又哭了出来。

　　“宝儿，别哭了。以后我会到你的梦中来看你，我们还会见面的。赶快回去陪着你娘。别担心，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对你的爱....... ”我一边说一边快步离开，天已经大亮了。

　　（二）

　　像是打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心结，从而又催生出更多的渴望。从那一天起，宝儿和我都变得更加忙忙碌碌。白天，他会穿梭于望旗村董刀家和禅达镇的烦啦家，当然还要抽时间到镇武装部去查看一下征兵的情况，这是他此行的公事；而夜晚，我会穿梭于茉莉和宝儿的梦境之中，我要好好地陪伴他们，我的老婆和孩子，尽可能地补偿所有欠下的相思和父爱。

　　丧门星家里可谓是好事快要成双。董川川和插队到望旗村的知识青年张晨曦两人感情稳定，好事近了；而他家的小儿子董团团这次报名参军体检已经合格，就等政审通过，就可以跟着思龙哥一起到部队上锻炼锻炼。

　　董刀和荷花这几天乐的合不拢嘴，尤其是看到他的好徒弟回来休假，就想着是否能把川川的婚事趁着思龙在的这段时间给办了，人多了更热闹啊。荷花为这事儿还来找茉莉商量了几次，而董刀当然是找小太爷去支招了。

　　丧门星在烦啦家里得知好徒儿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哥俩相对，唏嘘良久。但是现在的思龙让他们很放心，很满意，感觉所有为了这孩子的付出都没有白费。

　　烦啦的儿子孟一和董团团同年，这两个孩子是发小，一起上学、一起长大，现在又一起报名参军，并通过了体检。可是，在政审这关，因为父亲旧军人的身份，给涮了下来，这个半大的小子在家里是哭得一佛升天、二佛转世，他是多么想和董团团一起到部队上锻炼锻炼啊！

　　思龙看了看政审的结果，董团团过关而孟一被淘汰，他不动声色地去了一趟武装部。回来以后不久，老孟家的小烦啦就接到了入伍通知书。这个前两天刚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子，终于又活了过来。

　　这几天我也很忙，弟兄们一回到祭旗坡来就想着和烦啦及丧门星聚聚，所以昨晚我是和弟兄们一起游走于烦啦和丧门星的梦境里，顺便告诉他们俩老张的近况。当丧门星知道他是和老张结了亲家一方面很高兴，可另一方面他也很担心下放到农场劳动的张立宪。

　　到了这天的后半夜，我终于有空再去看看我的儿子，走入他的梦境。

　　我喜欢带他来到祭旗坡，来到可以看着南天门的位置，我喜欢看到禅达郊外的密林和莽莽星空。

　　“宝儿，前两天你去了一趟武装部，后来孟一参军的事儿就妥了，这是你给想的办法？”我一边拉着他坐在我最喜欢的那个位置，一边笑着问他。

　　“嗯，是啊，爹。我就是稍微动了一点小脑筋。我觉得他这个政审有点不公平，我就是想公平一点。”他看着我，带着点不好意思。

　　我撸了一下他的头发，手指划过那漆黑的短发，有点沙沙的感觉，心里想着怎么和他说，他已经成人，我不能再当他是小孩子。

　　“宝儿，这个世界其实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你这算不算是以权谋私呢？”我问到。

　　“这确实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正是因为这样，你才那么想要保护我，甚至不惜委屈了自己。可是我现在有能力，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我希望做到公平。爹，这其实也不算是以权谋私，只是有那么一点滥用职权。”他看着我笑笑，接着说到：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其实，你担心的不是针对这件事，你是担心我会......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会掌握分寸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他看着我，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热切的渴望。那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给予的肯定的渴望。

　　看来他真的成熟了，响鼓不用重锤，我连忙转移话题：“你不是想听听打仗的事么，那就来说说打仗。现在美国佬虽然逐步从越南撤离，但那个地方不太平。我总觉得将来，在那一片国土，也许还会有一场战争。你是军人，心思可千万不能放松下来。我还是跟你说说我当初的那些损招吧，丛林游击战可是我最擅长的......”

　　......

　　（三）

　　幸福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已经快要到了思龙休假结束的时间。思龙这几天有些发愁，本来已经打开一个心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应该是满心欢喜。可是，当他拿出口袋里的那张照片，看到抗美那张可爱的笑脸时，不知道为什么却会莫名地发愁。

　　这几天茉莉在忙着帮荷花和董刀筹备川川的婚事，她还要亲自给川川赶做几件嫁衣，没有注意到宝儿的心事。而思龙与川川的朋友张晨曦已见过几面了，他知道他是老师长的儿子，抗美的哥哥。思龙在看到他的时候，总是会有点发楞，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会在晨曦的脸上去寻找抗美的影子。这兄妹俩长得不太像，但是亲兄妹总还是有一些长得像的地方，那就是吸引思龙目光的地方。我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思龙在心里想，我的脑子看来真的出问题了。

　　结婚这种人生大事，小张同学是一定要请示父母的，他给老张写了信，仔细地汇报了所思所想和最后定下的日子。小张很希望父母和妹妹能来参加他的婚礼，但是形势所限，有些事情也是不能强求的。

　　在他婚礼前夕，收到了老张的来信，信中详细地告诉他自己的近况，也婉转地表示不方便过来的原因，最后是对他的祝福和希望。同时，抗美也给他来信表示正在请假，如果能请到假期，一定争取赶来参加哥哥的婚礼。

　　董团团和孟一这两小子最近很高兴，报名参军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而且是两个好朋友一起去参军，还能跟着与他们有家学渊源的思龙哥一起去当兵，真是美极了。

　　经过很多人的努力和筹备，忙而不乱的婚礼终于开始了。虽然只是一个乡间的婚礼，虽然还在动乱的年代，但依旧是一个隆重而热闹的婚礼。但是整个婚礼期间，思龙都有点忐忑不安。他在寻找那张可爱的脸，他想看到那张可爱的脸，抗美，是的，他在忐忑不安地期待能看到抗美出现。可一直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出现。

　　她没有请到假吗？她现在还好吗？还有人在刁难她、欺负她吗？思龙的心里堆积了一肚子的问题。好在，假期快结束了，很快就要回到部队去了。那些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

　　在离家前的那个夜晚，临睡前他将那张照片拿出来看了又看，最后放回口袋里睡下了。

　　“唉！抗美，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终于睡着。

　　......

　　（四）

　　带着这一批新兵回到部队，思龙发现有一大堆的事等着他处理。新兵的培训啦，自己营里的事啦，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去想什么心事。等到初步忙完，休息日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次回部队帮张晨曦带了一包东西回来，也是该去看看老师长了。

　　于是，联系个便车，带上这包东西，先赶到部队下属农场去看看吧。

　　到了农场，问了几个人拐了几个弯总算找到一排低矮的小屋，那里面有一间住着老张夫妇。

　　思龙看到那个环境，心里一酸，那他还是强忍在心里，不想放在面上。好在，今天是休息日，老张和小醉都在，没有让他扑个空。

　　他把带来的包裹放在桌上，就拉着老师长到院子里说话。他有太多的话想和老张聊聊，最主要的是想告诉他终于找到爹了，终于知道爹的名字和他所做的那些事迹。可还没有等他开口，忽然看到就在这间小屋边上搭出来的一间简易厨房里，缓缓走出来个人影，那不是抗美吗？

　　“抗美，你好吗？今天你也在这儿啊”思龙尴尬地笑了笑，冲她打着招呼。

　　“谢谢你去参加我哥哥的婚礼，还帮我们带了东西。我本来也想请假的，但没有批准。我...... ”抗美看着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脸一红，又把话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抗美搬出了一张小桌子放在院子里，又拿出两把小椅子放在一边，并泡上了茶。

　　“我们家里太小了，你陪我爸在院子里喝茶吧！”放下茶杯的时候，她轻声对思龙说了一句。

　　出其不意地遇到抗美，出其不意地又见到了那张可爱的脸和满眼淡淡的忧伤，思龙的心里像是堵上了一团棉花，忽然忘了本想找老师长说些啥。

　　唉！关于我爹的事儿，还是以后再找机会跟老师长单独谈谈吧。这可是男人之间的事，不便在两个女人面前说。思龙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于是，聊天，谈谈晨曦的婚礼，谈谈禅达的天气和留在禅达的老熟人。老张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小太爷很感兴趣。当得知孟烦了就是思龙的恩师时，他还问了不少关于烦啦的近况。

　　晚饭时间到了，思龙被留下来吃饭。抗美又拿出了两只小凳子，并开始一样一样地往桌上放菜。老张一家都是四川人，桌上的菜明显都是川菜。思龙入伍十年了，对于川菜已经很习惯，他已经很能吃辣，但是当他尝到那盆红烧鱼的时候，还是明显地楞了一下。

　　那盆鱼不辣，不但不辣，还带有某种熟悉的味道。鲜、咸而微甜，那是熟悉的江南风味，娘烧的味道，从小就最爱的味道。

　　思龙忍不住抬头看了抗美一眼，只见抗美的眼神慌乱，红着脸低头吃饭，什么话都没说。

　　......

　　（五）

　　晚饭以后，思龙到农场的场部去看看有没有回驻地的便车，农场离部队的驻地还是有点距离，如果走回去，只怕要走到后半夜了。他的人缘和运气都不错，还有一辆卡车拉着半车的粮食和蔬菜要送到部队的食堂。

　　驾驶室里已经有人了，本来思龙想让抗美到驾驶室去挤挤，但是想想不妥，他还是拉着抗美的手，把她拽到卡车上，和自己站在了一起。

　　卡车开动，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不已，车上装满了粮食和几筐蔬菜，几乎都没有落脚之处，抗美一手扶着车边的栅栏被颠得摇晃不已。可是不久，有一只手轻轻地稳稳地扶着了她的腰，抗美微微扭头，目光迎上了那双满含着笑意和关切的眼睛。抗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又慢慢地低下了头。

　　思龙在想，抗美现在这个样子，脸红红的、羞羞的样子真是可爱。我本来准备看完师长后再找个时间去找她的，可是今天还是让我给碰上了，老天真是待我不薄。要是这条路一直都没有尽头就好了，要是这辆车一直开下去就好了......

　　......

　　（六）

　　卡车颠簸，晚风吹拂，两个年轻人只是牢牢地扶着车厢各自想着心事，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再美的旅途也会有个终点，再漫长的道路也会有个尽头。在下车的时候，思龙几乎是有些懊恼地想，刚才为什么要去找车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蛮好就拉着抗美的手，陪着她一步步地走回来，那该有多美？

　　下车了，抗美默默地往宿舍方向走，思龙犹豫了一秒钟，立刻跟了上来。

　　“抗美，别走那么快，我有话跟你说。”快到宿舍楼下，思龙轻轻地拉住抗美，找了个适于谈话的地方。

　　抗美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只见思龙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说到：“我有样东西想还给你，你看这是什么？”

　　抗美看到正是不知何时弄丢的和茉莉阿姨合影的照片，轻呼了一声，脸腾地红了起来。她伸手去接这张照片，没想到思龙把照片交到左手，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我忽然发现，这张照片还是放在我这里保管比较好。”他一面坏坏地笑，一面轻巧地收好了照片，并把抗美向自己身前拉近了一步。

　　“你，你无赖！”抗美又羞又气，一面跺着脚，一面往回抽出自己的手。

　　可是，这次手被扣得紧紧的，那是侦察兵惯用的擒拿手法，她根本抽不出。思龙又往前半步，离她已是非常地近了，他用着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眼神看着她，然后低下头对她说：“我发现这张照片上有两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女人，还是放在我身边保管比较好。谢谢你用休假时间去看望我娘。”

　　他说前一句话的时候眼神还带着戏谑，但后一句话时，神态却诚恳无比。

　　抗美看着他，心情大起大落，情绪激动不已，只能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要克制情绪，可千万别让这个妖怪给绕了，看来今天他是不打算放过自己。

　　“袁思龙，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我怎么做？”抗美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

　　（七）

　　“抗美，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要不理我。给我个机会来照顾你、保护你。”他看着她，这几句话说得很真诚。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了头，平静地说：“如果我不接受呢？”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他的眼睛里失去了笑意，反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慌乱。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再见你。”抗美尽量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眼角滑落的泪滴。

　　“抗美，你是不是害怕影响到我的仕途，或者说前程？因为你父亲的问题你怕牵连到我，对吗？这么荒唐的理由我不接受！”思龙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看着她哭泣的眼睛。

　　“可是，那是你的理想啊？是你从小就为之付出的努力，不能因为和我在一起而害了你。我不能成为实现你理想之路的障碍。我情愿没有你...... ”抗美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落泪。眼泪一开了头，她就没法再控制，再收回去。

　　“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掏出手绢轻擦她的眼泪。“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都说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的前程，我爹躲着我不见我，而你现在也是一样。可我不想因为所谓的前程而失去我爱的人。

　　抗美，我的理想是做最优秀的军人，能够保家卫国，并不是要升官发财，也不是一定要做到将军。哪怕还让我回去做侦察兵，我相信只要我能做到最好最优秀，那就是实现了我的理想。你不需要为了这么荒唐的理由，就放弃了你的感情，也放弃了我们俩的幸福...... ”他的语气无比的怜惜，无比的温柔。

　　“可是，”抗美的心里腾起了一团火，巨大的幸福感向她袭来，一切都宛如梦境，美好的都不真实了。“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不太会做，我还做不到你要求的那么完美？我知道.......我和茉莉阿姨还不能比....... ”

　　“抗美，真是个傻丫头啊！其实，我也不够完美，虽然以前我一直追求完美。现在我才知道，和我爹相比，我还远远不如他。没有人经得起挑剔，没有人能做到完美，只要你努力过，努力追求一种美好的生活那就够了。

　　对了，今天晚上的鱼是你烧的吧？那个味道对我来说，就足够完美，我很喜欢。现在，让我来吻一下那个一直在等我，又一直在哭泣的傻丫头吧！”

　　晚风轻柔，晚风也不忍心打扰了那一对哭哭笑笑又言归于好的年轻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