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在平静中流逝，时间已到了1971年的秋天。思龙离开家已经整整九度春秋，还没有回过一次家门。

　　秋日的午后，天气正凉爽，而禅达的秋色尤其地美丽醉人。我在茉莉的小院慢慢地踱了一圈，然后走进了她既当客厅又用来缝纫工作的外间。桌上照例放了一杯茶，而茉莉正在缝纫机前埋头工作呢。

　　我看到她乌黑而整齐的发髻中，隐隐夹着几根银丝；那光洁的额头和美丽的眼睛，也增添了几道细细的皱纹。唯有她的眼神，还是那么从容而平和，透着心里的底气，是那么地充实，那么地坚定。

　　能把最平凡的日子活出诗意来，这就是我的茉莉，我最心爱的人。看着她在缝纫时，那种认真而细致的模样，那就是我的心最踏实的时候。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停留在长相守的时时刻刻。

　　正在这时，院门外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茉莉从缝纫机上抬起头，犹豫了一秒钟后，起身向院子走去。

　　我连忙起身，惶惶然地跟了过去，我这个三米之内还是很自觉很到位的。

　　院门一打开，门口站着一个一身军装的姑娘。只见她剪着齐耳的短发，帽沿上是闪闪发亮的红五星，帽沿下是齐眉的刘海和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苗条而婀娜的身材在整齐的绿军装的衬托下，显得别样的洒脱而妩媚。

　　她斜背了一个军用挎包，院门口的地上还放了一堆水果、食品、土特产之类的大包小包。

　　茉莉愣了一下，她并不认识这个姑娘。

　　只见那个女孩绽放出最最开朗而灿烂的笑容，问道：“您是袁茉莉，袁阿姨吗？我是袁思龙的战友，我叫张抗美。是思龙他托我来看您的。”

　　（二）

　　茉莉把客人让进了房间，并重新泡好一杯茶端了出来。这时，抗美已经把她带来的大包小包的礼物都搬了进来。

　　抗美：“阿姨，这些都是思龙让我带给您的东西，您收好喽！我这次休假主要是来看我哥哥的。他就在禅达边上的望旗村插队呢。同时，也是想来看看您。以前… 总听思龙说起过您… 我想，这次正好到禅达来，能顺路来认识您，真是太好了！”抗美尽可能大大方方地说出这些话，神态中还是略带一丝羞涩。

　　茉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抗美，把茶杯递到她手上，然后悠悠地问道：“你是叫张抗美，对吗？是思龙的战友啊？思龙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让你背这么多东西过来，这一路上该有多累啊！你的休假有多长时间呢？在禅达找到住的地方了吗？你哥哥在望旗村插队啊，望旗村我到是还有认识的熟人呢。不急，不急，先喝口茶再慢慢说……”

　　抗美：“茉莉阿姨，这些东西没得好多重的。我不累，您也别怪思龙了。我已经在街上找了一个招待所住下了，还有些行李都放在那儿呢。我是想今天下午先来拜访您，明天一早就去望旗村找我哥哥。这次的休假有十天左右，我以前总听袁思龙说您的手很巧，我还想着，这几天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跟您学点手艺，或者帮您做些事情…… ”

　　听到抗美这样一说，茉莉笑了，笑容中透着一种理解和宽容，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抗美，要不你今天就在这儿吃晚饭吧！我手上还有点活必须尽快做完，你先喝茶，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就去厨房煮饭，好吗？”茉莉望着抗美的脸上写满了一脸的慈爱。

　　“阿姨，您先忙。我就在这看看，等您忙完了，我们一起做饭吧！”抗美乖巧地答到。

　　……

　　（三）

　　那天晚上，当送走了抗美，茉莉入睡以后，我又来到了她的梦境。我想，这个时候，茉莉需要有人能和她谈谈，谈谈抗美。

　　“茉莉，今天下午有客人来了？你觉得抗美姑娘人怎么样？”我笑着问他，带着一抹不着调的得意和打趣。

　　“婆婆大人，这个姑娘将来做您的儿媳妇尚满意否？”

　　“你呀！”她笑着戳了一下我的额头，“八字都没有一撇的事。这还得看我们思龙到底是怎么想的。抗美今天来，说是思龙让她来的，可是她没有谈到思龙的近况，也没有带来思龙的信。我想，那大概是她自己的主意，如果真的是思龙的意思，不可能不带一封家书的。我们的宝儿，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呢！”茉莉她可是真聪明，这话可谓一语中的。

　　“对啊？！那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留她吃饭，对她这么好呢？”我装作不解地问道。

　　“我啊，一是佩服她勇气可嘉；二是同情她痴心可悯。不管思龙到底喜不喜欢她，当人家女孩子一片诚心地找到我们家来，我就应该同样真诚地对待她。善待她，尊重她对思龙的感情，这也是我这个当娘的最起码应有的态度啊！

　　至于将来，两个年轻人有没有缘分走到一起，那就不是我们做长辈的应该干涉的事情了。一切顺其自然，我不会在中间推波助澜，更不会横加干涉，只希望老天爷能保佑我们的宝儿，让他能早一点开窍。不要总是在感情的问题上后知后觉…… 像他的爹一样。”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眼角瞟着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脸揶揄的微笑。

　　“尊重他人，不搬弄是非，不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善待别人也善待自己。茉莉，你这样的婆婆只怕是天底下的媳妇们都梦寐以求的呢！也不知道是谁有福气做你的儿媳呢？”我无视她的揶揄，反而讨好地开着她的玩笑。

　　“你呀！油嘴滑舌的，总这么夸张。好讨厌啊！”茉莉话虽如此，却带着一脸甜甜的微笑。那种娇媚的笑容，仿佛已让时光倒流，让我心驰神往。

　　“其实，我倒是很理解抗美姑娘，理解她那种‘爱而不能得’的痛苦。一个女人只要是真心爱上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将他忘记。如果她发现这是值得她爱的人，那么，有再多的付出，她都是无怨无悔的。对于这一点，我是感同身受，非常理解。

　　如果有可能，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帮她。起码，应该帮她了解思龙是怎样的一个人。然后，后面的事，应该让她自己考虑，自己拿主意。你说，对吗？”她问到。

　　“对，当然对。你考虑得那么周到，怎么会不对呢？我一直都是那么地欣赏你，欣赏你这种平等待人、善解人意的态度。你的心里总是能够体谅别人。”

　　（四）

　　第二天上午，抗美一路找到望棋村的知青点。她的哥哥张晨曦正和其他的知青及村民一起在田间劳动。现在是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望着自己辛勤劳动后的丰硕成果，年轻人脸上充满了自豪和一种难得的成就感。

　　抗美同学惊讶地发现，在她哥的身边，有一个皮肤黝黑而俏丽的姑娘对他一直都关爱有加。当看到那个叫董川川的姑娘看着他的眼神，那种恋人间的关切和默契，抗美的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默默地望着他们，心里既有欣喜，又有一点黯然神伤。

　　中午，她在知青点吃的午饭，将带来的书、信、食物等物件交给哥哥后，又匆匆地赶回了禅达。

　　从这一天下午起，她几乎天天都来到茉莉家，缠着茉莉要学女红手艺。茉莉倒是很耐心，很认真地教给她一些简单的缝纫技巧，同时向她传授一些自己做事的心得和生活中的小窍门。她们两人一起缝缝补补、说说笑笑，到了饭点就一起煮饭，相处得很是融洽。

　　从择菜、洗菜、切菜到烧菜，在煮饭的每一个环节，茉莉都给她指点。而抗美学得也很认真，关于菜的烧法，她甚至还记了笔记。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茉莉特意教抗美学烧了几个思龙最爱吃的菜。

　　不仅仅是缝纫、煮饭，两个女人之间也有了无数的话题。当然，那话题都是围绕着思龙而来。

　　茉莉给抗美看了很多思龙留在家里的东西。有从小学到中学的课本、练习本、笔记、考试卷、奖状、奖杯等等。还有思龙从小到大看过的部分书籍、写过的毛笔字和字帖、玩过的木头枪和打过的篮球。最后，还有他从小到大的照片，那些照片都已经被茉莉整理好了，挂在四处的墙上。

　　“袁思龙同学，还真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抗美感慨地说到，同时合上一本思龙高中时的笔记本。

　　“是啊，如果不是急着参军的话，思龙高中毕业时本可以考大学的。或者先考个军校，再分到部队上。”茉莉说到。

　　“阿姨，他为什么会放弃考军校的机会，先去参了军呢？”抗美问道。

　　“那个时候，他也没跟我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1962年，中国和印度的边境局势紧张。他说，一旦战争爆发，国家会需要他，他不能在课堂里继续坐视下去。当一个最优秀的军人，是他从小以来的理想。我想 … 从某种方面来说 … 他天生就想做军人，做一个最出色的军人。”茉莉平静的语气中还是透着一种自豪。

　　“做一个最出色的军人？！”抗美默默地重复着，心里面仿佛有点明白，有点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