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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孤岛余生完整版+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59

59

陈之遥 18440字 2023-03-08

  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不管鲍太太说了什么,他还是觉得鲍律师之所以远渡重洋,其实并不是因为在美国混不下去。那样精怪的人怎么会有混不下去的地方呢?只是有些人是注定会远行的,正如眼前这个少年,同父亲一样,也是会远行的人,或早或晚而已。

  回到家中,他给鲍律师回信。但信寄往龙华集中营,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了,也不知对方收到没有。可能收到了,那下一次二十五个字的机会自然不会浪费在他这里。

  可能没收到,那么也就没有后话了。

  孤岛余生 25.2

  往后的几年,就连电影院熄灯之后的黑暗也失去了往日的魔性,不再能隔绝尘世,叫人浑然忘忧。倒不是因为电影本身不好,而是正片前后总有各处战地传来的新闻画面,战机轰鸣,坦克碾轧而过,士兵行进,总在告诉你过去这段时间里战火又抹掉了些什么。

  但奇怪的是,电影并没有停下来不拍,甚至连黑洞般沦陷的上海也偶有新片子的拷贝传出来,漂洋过海,在唐人街的戏院上映。

  于是,唐竞又看到苏锦玲。

  她在戏里演一个老鸨,那眉眼分明就是雪芳姆妈的眉眼。电影杂志上说,一场戏结束,她哭得比饰演妓女的女主角还要汹涌。

  彼时,已经开始有人盛赞她的演技,说她哪怕只是配角,仅凭只言片语,便可以勾画出角色背后的整个故事,加上细节,添上表情,每一处都那么有说服力,以至于她演什么,看的人便信什么。

  这些评价使她幸运地避免了那样的预言——一旦演过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她身上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叫她突破了年纪的限制,生旦净末丑的壁垒。她演各种各样的人,从乞丐到贵妇,鸨母到诗人,歌姬到女侠。后来明星停业,联合倒闭,天一迁往重庆,她电影没得演,又去演话剧,照样有人用摄影机拍下来到处放映。

  那部戏,名叫《孤岛》,她在里面演一个女囚。

  台上空空荡荡,只一束灯光照下来,她站在那里对虚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递锹叫他埋了那个人,是我打水上来让他洗的手。他衬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条条点燃烧掉。也是我穿了那个女人的绿裙子,存心叫人看见我从饭店出来去了码头。没有错,我是他的同谋。要是他完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了。”

  唐竞听着看着,终于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说了什么,以至于让谢力在淳园突然倒戈。

  又想起寿宴之后第一回打电话给她,她问的那一句:你还好吧?

  绿衣,饭店,码头,这些细节都是当时报纸上登过的。

  而她实在是一个好演员,只要给一道光,一个景,就能演出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来,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一夜。但这一次又与其他任何演出不同,戏本子是她自己写的。

  “我不是为了你。”谢力这样告诉过他。的确。

  那一天,唐竞从戏院出来,重回现实的感觉尤为强烈。

  往事,真的只是往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唐人街上一个普通律师,也只想做这样一个普通的律师。每日的工作就是替南北货店主人新娶的媳妇办妥入境手续,把洗衣作老板混迹街头的儿子从警察局里保出来,在快速程序法庭上请求法官大人念其年幼无知从轻发落。他只做平平无奇的案子,收童叟无欺的律师费,如果有人还是付不起,来事务所做coffee boy抵债,他也可以接受。

  就比如那个洗衣作老板的儿子,一次盗窃,两次街头斗殴。

  他去警察局捞人,警察都已经认得他们,倒是出于好心,帮他劝孩子:“You guys are all visitors in this country, don't cause any trouble.”

  男孩子不出声,看唐竞一眼,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唐竞只是笑了,带他回去,对他说家里已经付不出律师费,他得在事务所里做事。

  孩子不甘,但还是留下了,渐渐地倒是做出些味道,手脚麻利得很。

  后来,街上那些人找到事务所里,说孩子早已经他们“忠精義”的弟兄,被唐竞一支手杖外加几句话赶了出去。在场的同事都说他那时像是换了一个人,可转眼秘书说唐太太电话,他即刻回写字间接听,大班椅转过去对着窗,电话线拉得老长。他们这才知道,唐律师还是那个唐律师。

  隔一年,那孩子满十八岁,参军去了欧洲战场。临走的时候又来事务所道别,他告诉唐竞,一起走的有好几个华人孩子,他们曾经想过回到中国去参军,但那边已经不能接受他们,哪怕是上过飞行学校的飞机师,也只好去拉斯维加斯的基地替美国人开运输机。

  唐竞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战争打了几年之久,已是全世界的战争。

  孩子笑说,也是。着一身军装,挺英武的样子。

  直到这个时候,唐竞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孩子就叫他想起谢力。

  那一年,唐延已经六岁,个子挺大,比同龄的高半头,开口却晚,又是个慢性子,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他们周围有几个相熟的华人家庭,总是中国人惟有读书高的老规矩,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相互较着劲,文法,音乐,体育,样样不少。别人看见唐延,都替他们着急,周子兮却挺淡定。她不工作,亦没有什么朋友,家中请了一个广东帮佣,勤快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只需一心一意地带着唐延。

  唐竞自然还记着吴予培的话,时常叫她帮忙翻译法律文书。她这样一个法学博士,通三国语言,实在是好用得很,慢慢地在当地律师圈子里有了口碑,事情多得做不完。但她依旧只是做着计字数的零碎工作,无意再去读书,再考律师照会。后来有些别的翻译工作找上来,新闻,传记,小说,她挑挑拣拣,倒是乐意做一做。

  每天长日漫漫,便是她在大写字台上伏案,唐延在旁边小桌子上看着书,写写画画。

  直到孩子够年龄上学,唐竞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怅然的,比如当唐延不要她送到学校门口,又开始怀疑她有魔法的亲吻是不是真的有用。

  “你说睡前亲一下就不会做噩梦,我觉得是假的。”有天早上,五岁的孩子跑到他们床边,告知了这个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

  “怎么会是假的?”周子兮反问。

  “昨晚你亲过我,可我还是做了噩梦。”唐延举证。

  “我每晚都亲你,你每晚都做噩梦?”周子兮质证。

  “有时候有一点点用,但是……”唐延语塞。

  周子兮又引出另一名人证:“或者你去问你爸爸,他做不做噩梦?”

  唐竞十分乖觉,当庭具结,答:“当然是真的,妈妈每晚亲我一下,所以我从来不做噩梦。”

  这话倒不是骗小孩子,只要周子兮和唐延都在跟前,他就不会再有噩梦。

  但唐延并未就此罢休,从那天晚上开始,记录每一个晚安吻和每一个梦境。字还不大会写,纸上许多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标记,竟然也坚持了一百天之久,有了一个挺像样的统计样本。结论是,一百个吻中有九十七个半有用。至此,唐延很有风度地表示,自己错了,妈妈的晚安吻的确可以赶走噩梦。

  不管别人家怎么想,唐竞觉得孩子教得很好。他与周子兮也很好,好得像一对正牌夫妻。

  此时的人生,也总算叫他觉得是他自己的人生。只是在所有这些岁月静好之中总还有些遗憾,但凡事都不能太满,像现在这样也许已经足够了。

  隔了一阵,一个电话打到唐竞的事务所。是小学老师,说唐延拒绝完成学校的作业,又联系不上母亲,只能找到他这里。

  唐竞听得要笑,真是世道轮回,合该他总是挨先生的训,从前是因为太太,现在又是因为儿子。

  他开车到学校去挨训,老师一通话说完,唐延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唐竞只好把孩子领出来,坐在车里开导。

  “我不是拒绝做作业,”唐延解释,“我跟先生解释过,我不适合写这份作业。”

  “你这跟拒绝有什么区别?”唐竞反问。

  唐延却铮铮有词:“当然有区别,我不做是因为作业不合适。如果先生同意改一个题目,我很愿意完成。”

  “到底是什么题目?”唐竞耐下心来,就好像许多年之前问那个藏身在《申报》后面的女孩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老师要我们写三句话,解释为什么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

  唐竞已经猜到知道原因,却还是道:“这题目不难,你一定会写的呀。”

  唐延果然道:“可这提法根本就是错的,叫我怎么解释为什么?”

  “哪里错了?”唐竞继续问下去。

  “我并不觉得美利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唐延回答,“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但是我们住在这里啊。”唐竞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讲中庸之道。

  唐延却已经开口道:“妈妈说过,我们只是客居在此。”

  唐竞笑了,想象课堂上的场景——唐延婉拒这份作业,就像平常说“No, thanks.”推辞掉一份布丁一样的礼貌。明知道这脾气吃亏,但他还是笑了。

  等他把孩子送回教室,总算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叫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每一国都有自己伟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比出一个之最来?

  离开学校,唐竞驾车回家,远远看见周子兮的车子也才刚开进车道。他跟上去,一直到后院才看到她,脱了鞋子,在游泳池边坐下,两条腿浸在池水里,翻开手中的一本书,又点了一支烟。

  他早已经戒烟,她却偷偷抽上了。唐竞走过去,她听见声音,才慌忙灭了,藏起烟盒,两只手扇着,驱散烟雾。

  “别藏了,我还能罚你站不成?”他看得好笑,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这才作罢,把手上的书给他。书名是The Island,作者是P. Walsh。

  孤岛余生 25.3

  这本书是周子兮逛书店时偶尔所得,还是宝莉的一贯作风,封底没有作者照片,只有几句话的简介,说写书人是名记者,曾在中国工作,如今住在纽约。

  书挺厚,周子兮看了一个礼拜。在那七天当中,唐竞始终察言观色,简直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周子兮偏还要逗他,说故事里有他,而且篇幅不少,还说已经写信给宝莉以及出版社,希望能得到翻译中文译本授权。如果事情成了,总还得有大半年对着这本书仔细研读。

  唐竞简直无语,倒不是对周子兮,而是对曾经的自己。他记得当时甚至还有过那样的念头,如果宝莉将在中国的奇遇写成一本书,最好能在书里占一个有趣的角色。如今愿望成真,他反倒有种一语成谶的感觉。

  周子兮说要译中文版多数是个玩笑,但那封信倒还真写了,委托出版社转寄作者,只是故人道个平安。隔了挺久才收到回复,是一只牛皮纸信封,上面标注“请勿折叠”。除去这几个字以及地址、收件人确实是宝莉的笔迹,再无只言片语。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两个人,一个十几岁,穿着女学生的校服,另一个二十多,着西装挂着金表链。这样的照片他们已经有一张,但这一张却又有细微的不同,两人没有看着镜头,也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相对。

  十几年前的自己突然出现在面前,那感觉是有些神奇的,更何况镜头抓住的是这样一个瞬间。唐竞不禁觉得,难怪当时连吴予培也能把他看得通透,那点心思全在眼中,一目了然。隔了许多年再看,有些动容,也有些赭颜。

  他不知道周子兮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只见她拿出相册将照片收起来,却没有新开一页,而是从黑色卡纸上取下原本的那张,把这一张叠在后面,又重新扣上四个三角贴。两页之间那一层半透明的棉纸覆上去,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夜里睡下去,她钻到他怀里来,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但也是因为做过太多次,以至于他立刻就体会到其中的不同。

  “怎么了?”他在黑暗里轻声问她。

  “那书我译不了。”她回答。

  “为什么?”他又问。

  “我妒嫉。”她笑。

  但他却从她的声音辨出一丝抽泣。“到底怎么了?”他低头下去,试图借着月色看她。她却只是摇头,深埋在他胸前,避开他的目光。

  他没再追问,任由她藏在那里,抱着她,轻抚她的背脊。

  这个动作反倒叫她落泪,终于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遇到那么多事?”

  唐竞顿悟,是因为书里的那一段,宝莉第一次离开上海,他已经打算同行,后来却又留下了。或许还有婚礼前夜的那一通电话,满室回荡着俄狄浦斯的咏叹,他对宝莉说:我走不了了。

  “我多怕你那个时候不在了……”未及他说什么,她已呜咽出声,一时间涕泪滂沱,双手探进他睡衣里面紧紧抱着他。

  这句话在他们来美国的邮轮上她就说过,唐竞忽然意识到,他以为了解她的一切,却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都在自责,甚至迁怒到做律师那段经历上去。她的那点心性不见了,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些,唐竞好气好笑,心中却又绞痛。他捧起她的面孔,拇指抹去泪水,看着她,对她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什么都不是。既然遇到了,就没有另一种可能。”

  她趴在他身上望着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梦游。

  “听见了没有?”他摆出一副家长派头。

  她便也像是回到十几岁的时候,收了泪,点点头。

  “记住了?”他又问。

  她微嗔,看着他得寸进尺。

  他怎抵得住她这样的目光,翻身压了她吻下去。而她启唇,默契却又美好如初。

  夜已深,两人相拥躺在那里,半梦半醒 。

  唐竞忽然又问:“那张照片做什么藏起来?”

  周子兮闭着眼睛露出一丝笑:“藏就藏着吧,看将来哪个有缘,发现我们躲在后面。”

  —————————————

  漫长的铺垫之后,战争终于结束。

  上海的邮路一通,唐竞和周子兮就往吴家拍了电报过去,信也寄了几封,却很久都没有收到回音。越等便是越心焦,也不知吴予培与沈应秋只是搬家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回信不曾等到,洗衣作老板的儿子倒是回来了,还带着一枚紫心勋章。当然,跟他一道去欧洲的那些华人青年也有几个没能回来。

  不过一年半功夫,出发时的男孩如今已经是男人的样子。他对唐竞说起今后的计划,打算回去父母店里帮忙洗衣裳,同时读夜校把高中文凭考下来,还满不好意思地讲,如果有可能,还想升大学,再读法学院。

  唐竞听着,竟有一丝感动。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市侩俗人,也总是以此为借口,做着俗人该做的事情。但如今总算也做了一件不俗的事,让一个差点当了“精忠義”弟兄的孩子立下了做律师的志向。

  当然,与吴予培比起来,这件事实在太小太小。

  直等到秋天来临,终于收到一封上海来的电报,纸上简单的几个字:予培入狱,乞速归。

  甚至不需要商量,他们便已经做出决定,定了最近一班回国的邮轮,两个人,带着唐延同行。

  在海上一个月,轮船终于靠港。

  唐竞在码头叫了汽车去毕勋路,车子一路开过去,车窗外的街景熟悉又陌生。

  V字胜利纪念门已经立起来,路上同从前一样的繁华,但行走的人、往来的车,都可能不是曾经的那一些了。

  外滩的房子倒是还都在原来的地方,但美国人立的常胜军纪念碑,英国人立的赫德像,以及英美法一同立起来的和平女神,都已经不在原处。听司机讲,才知道是战时被日本人拆了,熔铸炮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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