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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孤岛余生完整版+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46

46

陈之遥 18252字 2023-03-08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鲍律师看见周子兮,总要过来损唐竞一句:“这么要好,不晓得的还当你们不是正牌夫妻。”

  唐竞心虚,当即损回去,揶揄鲍德温身边的身边女伴常换常新。眼看鲍律师拉开椅子打算坐下继续抬杠,周子兮赶紧在桌下面捏了唐竞一把。唐竞这才会意,几句话哄走了鲍德温,直觉自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必与人计较。

  但对周子兮来说,那段日子并没有那么完美。

  唐家与吴家毗邻。两家,四个人,其中三个有工作,都是早出晚归。白日漫漫,只有她一个闲在家中,总要找些事情来做。

  起初那几天,她兴致很高地进进出出,购置各种家当填满这座小房子,从沙发衣柜,到餐具茶具,甚至还在门前的小院子里种下蔷薇、葡萄与一株紫玉兰。

  唐竞见她成日兴兴头头,便也随她去折腾,甚至有些意外,她这样一个大小姐花钱却很有分寸。因为过去的经历,他们俩都不喜欢家里有别人,不打算另外雇帮佣,只叫吴家的苏州娘姨帮忙做饭与打扫。好在两家毗邻,人口简单,娘姨乐得多赚一份钱,爽快答应下来。余下的事情,便全是周子兮亲力亲为,精打细算。可想而知也是在法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当时大约很吃过一些苦。虽说所谓吃苦只是出于唐竞的想象,而且都已经过去了,却还是叫他好生心疼了一番。甚至觉得与其这样,他倒更加愿意看见她糜费,惯着她任性。除此之外,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

  就如陈佐鸣所说,这时候在上海做律师,银钱上是极好的。寻常职员一个月百多元薪水已经够全家开销,过不错的生活。而律师只需出具一页简单文书便收费一百元,若是上庭总要千余元。唐竞手上的客人就只是一个穆骁阳,但穆先生生意做得大,他的收入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这大小姐,他惯得起。至于瑞士银行里的那笔钱,至今分文未动,也不打算去动。虽然并没有明白说出来过,但他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随时离开的后盾。

  布置完房子,周子兮又研究起吃的来。起初总跟着娘姨去附近的安南路菜场买菜,后来听邻居太太说那里的菜并不算好,便舍近求远,叫黄包车到莫西菜场去,那边荤素菜色更加新鲜齐全,还有白俄与犹太人开的店铺,售卖西式熟食点心。

  有天,她夸口要做一道菜,特地去菜市场买了活杀的黑鱼,打算片成鱼片,与冬笋一起烩。本以为挺简单,结果真的动了手,才发现那条开膛破肚去了内脏的鱼居然还能挣扎着跳起来,吓得差点没把刀扔出去。最终,菜没有做出来,只有水槽里一条顽强的鱼。她只得用篮子装了,去吴家求助,被那烧饭娘姨好一通取笑。

  那日的晚餐就是在吴家吃的。吃饭的时候,吴渊淘气,从桌边的高椅子上爬下来,跑去开无线电。喇叭里正播着一条新闻,是几天前救国会七人被捕的消息。播音员才刚开始大发议论,沈应秋很自然地站起来,走到无线电前面,转动上面旋钮,调到一个音乐节目。等弦乐四重奏倾泻而出,她便又把孩子抱回来吃饭。

  晚餐之后,从吴家出来,周子兮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道:“救国会的诉求一直就是停止内战,统一抗日,怎么就扯得上‘危害民国’呢?”

  “那就看着吧,”唐竞轻叹一声,“侦讯以两个月为限,期满之后还可以再延长羁押两个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个月的时间总够他们炮制出一些罪名来。”

  那个礼拜,报纸上连篇累牍的都是这件事。他也知道被捕的七人中,有两个本身就是在上海执业的律师,其中一人还在大学任职。至少这两个人,吴予培一定是认得的,但方才在餐桌上,吴先生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只是孩子顽皮,错开了电台,叫大家听到一则毫不相干的消息。吴家这莫谈国事的态度,已经很清楚。而他这么一个人,似乎更应该如此,话说到这里便不想再继续了。

  两人牵着手回家,打开一道门,点亮一盏灯。这是他每天都钟情的时刻。只是这一日,他忍不住去想,那些国事,似乎离每个人都越来越近了。

  自从那条黑鱼之后,周子兮总算承认自己在家务上面并无天分,但做饭的心思并没有就此淡下来。鱼是不敢再弄了,便退而求其次对付身材与战力都次之的河虾,先是研究出油爆虾的做法,后来又打听到可以叫卖鱼老板帮着切好鱼片,连鱼刺都可剔去,于是那烩鱼片便也是成功了,无论下饭还是做面浇头,都十分鲜美。

  尽管唐竞外面应酬多,大多数日子不能在家吃饭,终于也被勾引着回来宵夜。入夜之后,家里只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餐厅一盏灯下,她就那么两只手托着下巴看他吃面。

  “简直要被你喂得肥起来。”他挑两筷子喂到她嘴边。

  她张口吃了,只是盈盈对着他笑。他看着她,忽然明了,她的各种折腾无非就是为了叫他回来。

  次日,便推了所有事情,早早返家。汽车才在门口停下,周子兮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只为赶在他进门的时候,在他面前放下一双拖鞋。她跑得急,被脚下地毯绊住,所幸撞进他怀中,才没摔倒。

  “这是怎么了?急什么呀?”他笑问,看见她手里的拖鞋,才又想起小公馆里的那一幕。

  “你不用这样。”他又如从前那样对她说,心里有些难过,莫非她就是不应该跟着他么?

  周子兮也有些羞惭——进门有拖鞋,坐下有茶水,不管是怎样的男人,要的只是这些——自己竟然还记得张颂婷那几句话,当作金科玉律似的。她放下拖鞋才抬头对他道:“我不知该怎么做人妻子,你就多包涵着吧。”

  听了这话,他倒是笑了,展臂抱了她,说:“我们彼此彼此,我也不知怎么做人丈夫,委屈你了。”

  他本以为他们那么不同,出身云泥之别,其实却又是那么相似,都是很早便没了双亲,一个人漂泊在外面。直至今日,她只有他,他亦只有她。这日子该怎么过,一切都得琢磨起来。

  外面已是隆冬,天很快黑下来,屋里热水汀烧得正暖,灯下一块圆形光晕,不大不小刚好够他们两人栖身。

  她又如从前一样托着下巴看他吃饭,看了一会儿才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你知道今天我收到什么吗?”

  “什么?”唐竞猜不出。

  周子兮不语,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信封推到他面前。唐竞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张律师照会,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编号,图章,一切齐全。

  周子兮高兴,唐竞亦替她高兴,却又隐隐有些惆怅,不知道眼下这样的好日子还能不能继续。

  孤岛余生 19.3

  领到司法部颁发的律师证,周子兮便正式成为吴予培事务所里的一名帮办律师,开始了自己的执业生涯。

  走马上任之前,她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以示庆祝。在座的客人自然有吴氏夫妇,以及小朋友吴渊,还有一位是朱斯年。

  那一天,朱律师也不知怎的忽然起了雅兴,到鲍德温事务所找唐竞吃饭。唐竞自嘲如今已经没有人身自由,干脆把他一起带回家来了。

  朱斯年还是头回见到唐太太,竟然这么巧,正好带了礼物过来。周子兮是国外的习惯,接过那只匣子当即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对翡翠手镯,有水有色。她是见过好东西的,一望就知道价值不菲,立即开口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好收。”

  朱斯年必定不会再拿回去,只是笑道:“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没能到场。唐竞又把你藏得太好,一直到今天才见着。这东西是一定要送的,你若是不喜欢,就留着给孩子罢。”

  周子兮望向唐竞求援,不料唐竞并不帮她,只是道:“朱律师的礼,你就收着吧。”

  “你这话说的倒还真不见外,”朱斯年揶揄他一句,“是叫我觉得你有良心呢,还是眼光好?”

  一桌人都笑,唐竞也跟着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又拿出自己贺礼来。那是一支墨水笔,笔身是珍珠白的中国漆,笔夹上篆了周子兮的名字。

  “从前有人说过,做律师的都该有一支铂金墨水笔。”他对周子兮道。许是这句话太普通,说过听过也就被忘记了。

  一餐饭吃完,吴予培又被陈佐鸣一通电话叫走了。周子兮与沈应秋一起,在院子里逗着吴渊玩。唐竞趁着这时候,请朱斯年进了书房。

  门关上,他便开口:“您说吧,什么事找我?”

  朱律师果然笑道:“什么都逃不过你小子的眼睛去。”

  其实,方才看见那一对镯子,唐竞就知道朱斯年今天去鲍德温事务所找他并非是一时兴起。而他叫周子兮收下那份厚礼,也就是必定会相帮的意思了,不管朱律师求的是什么。只是这求上来的姿态,叫他觉得有些怪异,倒好像是生分了许多。

  朱斯年看出他的态度,也不再兜圈子,直截问道:“申成厂的事,你可听说了?”

  “是为英商银行的欠款?”唐竞恰好在报上读到过一二,事情看似只是欠债还钱,十分简单——申成以旗下第七棉纺厂作为抵押,向英商贷款三百万,到期无力偿还,银行意欲拍卖工厂。

  朱斯年点头,他今天去鲍德温事务所,就是为了这件事。

  “借款合同是怎么定的?”唐竞细问。

  “确是白纸黑字,”朱斯年回答,“合同上写着,如果申成到期不能支付本银及利息, 银行有权占有并出卖抵押品,或经拍卖, 或经私人契约,所得款项先支付欠款, 其余再交还申成。”

  “无须通过法院?”唐竞求证。

  “无须通过法院。”朱斯年确认。

  唐竞一听便道:“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流质契约,显然无效啊。”

  所谓流质契约,即为Fluidity Contract,抵押物代偿条款,指的就是债务不能清偿时,债权人便可取得担保物所有权的约定。因为这样的合同不利于借贷双方利益的实现与平衡,自罗马法以来便被多数大陆法系国家绝对禁止,即使担保物的价格与债权额相当,仍可视为无效。民国也不例外,六法债权篇中已有明文阐述——押借物到期不取赎,债权人须经起诉手续,由法院判决之后,方可处置。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朱斯年轻叹。

  “又是领事裁判权?”唐竞苦笑。随便一桩涉外官司,兜兜转转最后总是栽在这上面。大英帝国法律体系不同,此案若是交由领事法庭或者英皇驻华法院裁断,恐怕就完全是另一种说法了。

  “容老板怎么会签下这么一条协议?”他又问朱斯年。当年他卖出宝益,容翰民就曾对他说过,只要有人出售厂房机器,申成就照单全收。那个时候,他既佩服容翰民这份豪气,又觉得如此举债发展,实在太过激进。但容翰民终归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似乎不应该在一笔三百万之巨的贷款合同上出这样的疏漏。

  “这笔款子是前两年市面最不好的时候贷出来的,”朱斯年解释,“容老板接受这条款,一个是因为申成当时急需资金,病急乱投医。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跟英商银行做了十几年的生意,过去那些借贷甚至有过更加苛刻的约定。但银行与实业之间毕竟是共生互利的关系,以他的经验来看,等到债务到期,具体如何清偿都是好商量的。”

  唐竞不禁皱眉,这的确是老派生意人中通行的观念。当然,年景好的时候,不管是同乡朋友开的票号,还是外国人的银行,都愿意与你讲人情。可偏就是到了危急关头,这人情是最不牢靠的。

  “这一次真的谈不下来吗?”唐竞又问。虽是老观念,但有些想法确有其道理,金融与实业共生互利,英商银行这样做似乎有些杀鸡取卵的味道。

  朱斯年摇头:“英商银行已经派人在厂门口贴了封条,委托摩仕力洋行择日举行拍卖。你当年也卖过厂,应该知道一直惦记着上海滩这几家大纱厂的都是些什么人?”

  “您是说……”唐竞没有说下去。当时他出售宝益,就有日本商社前来洽谈,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所幸那时棉纱生意好做,许多人竞价,申成的经营状况尤其不错,容翰民大手笔,把宝益一举拿下。

  朱斯年知道唐竞是明白了,继续道:“他们背后都是大财团,实力雄厚,跟英商银行资金往来甚密,要操作这点事根本不难。现在申成到期的欠款是三百万,而纱厂本身估值在五百万以上,英商银行只求还清本利,你猜这拍卖会如何进行?”

  答案显而易见,眼下这样的时局,怕是不会有人来竞价的,日本人筹谋的便是这样一笔好买卖。

  “那您要我怎么办?”唐竞笑问朱斯年。

  朱斯年知他这是明知故问,也跟着笑起来。求到他这里,自然就是为了他身后的那位穆先生。

  只是另有一件事叫唐竞费解,朱斯年在这场债务纠纷中又是什么样的立场?在朱律师面前,他犯不着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申成的法律顾问另有其人,怎么是您出面?”

  “你也清楚申成的规模,还有这几年纺织业的状况,”朱斯年解释,“容翰民不单欠英商银行一家的钱,要是工厂真的被低价拍卖,申成必将蒙受巨大损失,甚至可能因此破产倒闭,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华资银行和钱庄受到影响?然后这些银行和钱庄又为了回笼资金,再去跟其他工厂收账,这就是一连串的反应,后果不堪设想。再者,跟洋人银行签下这种条款的也不光是申成一家,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唐竞点头,朱斯年手中实业界的客户众多,其中不少是多年的朋友,自然想得更多,看得更长远一些。

  两人又聊了许久,后来天实在晚了,朱斯年才告辞离开。唐竞一路送到外面,看着他上车驶远,这才转身往回走。周子兮已经开了院门出来迎他,旗袍外面披一件薄毛衣,被身后昏黄的光勾出一个好看的影子。唐竞不禁莞尔,不管外面的事情如何纷杂,看见她便是什么都完满了。

  不料周子兮却偏要提那些伤脑筋的事,凑上来挽着他的胳膊问:“方才在书房里,朱律师与你说什么?”

  “说一桩案子。”唐竞回答,并不想展开。

  周子兮却不罢休,缠着他继续问下去:“什么案子?有没有机会上法庭?”

  “你问这个做什么?”唐竞揉乱她的头发,就像是对着一个孩子。

  周子兮打掉他的手,正色回答:“我如今也是持证执业的律师,有案子找上我家门,怎么就与我没关系了?”

  唐竞失笑,看着她道:“你如今可是吴先生事务所的帮办律师,做什么案子,怎么做,都得由吴先生做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周子兮无语反驳,心里却觉得其中必定有鬼,斜睨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20.1.1

  至于究竟是什么鬼,直到周子兮在吴予培的事务所里做了一个礼拜,才慢慢品出些味道来。

  入职伊始,吴予培对她似乎十分器重,上手就交了一个大客人给她。那客人便是沪上赫赫有名的书业公会,会中几十家书局,每年出版书籍码洋有数百万之巨。

  周子兮起初很是振奋,心想绝不能辜负了吴先生的拳拳之心,可上手做了才渐渐发觉不对,自己的工作原来就是与公会的事务员一起查纠翻版书籍,更确切地说也就是看书,看各种书,看谁抄了谁的书“如果发现确系翻版,你们有什么诉求?”她问那个事务员。

  事务员是个中年人,戴眼镜,穿长衫,两只胳膊上套一副袖套,十足老公事的模样,倒也不欺负她年纪轻,又是个女人,答得十分耐心:“依例就是出律师函登报,说明某书系哪一书局出版,作者姓什名谁,书号多少,再声明翻版必究,请读者明辨,切勿购买伪书。”几句话说完,便又埋头进纸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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