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孤岛余生完整版+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41
唐竞听得一滞,片刻才回答:“你们家这一支只剩你一个女人,乡下的祖宅若要主张权益大概还有一番官司要打。而且,眼下市面不景气,哪怕是租界西区的地价也不比从前,房子出手价钱不会太好,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周子兮听他满口生意经,脸上偏是笑了,道:“价钱无所谓,反正留着也无用。”
“那好,我回去准备一下。”唐竞点头,心里却像是平白踏空了一步。
她早已经习惯法国的生活,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如今再卖掉周公馆与祖宅,余下的就只剩他们的婚姻了。他继续等着,等她提出来。
不料却听见她问:“房子卖掉,对你不会有影响吧?”
“不会,”他正想着其他的事,下意识地回答,“我如今住在汇中饭店。”
“哦,”她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在汇中饭店里。”
唐竞这才幡然醒悟,自知失言,只得用玩笑盖过去:“饭店总是要去的,现在跟从前比起来大不一样,里面什么都有,做什么都可以,莫说是喝茶、吃饭、打牌,就连抢劫、自杀、密谋起义也要去饭店里……”
周子兮看他一眼,淡淡笑着,不再言语。
只这一眼,唐竞便又想起从前。当时的她,不过就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自己便会被她一句话引得耿耿于怀滔滔不绝起来,如今的段位自然是比那个时候更高了,他总是会输给她,或早或晚而已。
一顿饭吃完,两人出了餐厅,沿海滩走着。云开了,月亮升起来,在漆黑的海面上映出一道银白色的孤影,随着浪的节奏,被冲散,又再聚起来。唐竞没提回城的事,周子兮便也不问,只是一步步走着,仿佛根本无所谓去往哪里。
“吴先生已经提出辞呈,”周子兮告诉唐竞,“等新公使赴任,手上一点交接工作完成,他就离开日内瓦了。”
“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唐竞问。
“他想回上海,”周子兮回答,“还是执业做律师。”
“这样也好,”唐竞点头,“他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这次的停战协定算是伤了他的心,以后这种事只会更多,现在辞职,也算是全身而退。”
听到这消息,他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做律师做得名利双收为人敬仰,而后从政,到头来却被当作卖国贼唾骂,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正如吴予培所说,弱国无外交,这其实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错。
“谢力如今还跟着你吗?”周子兮又问。
唐竞摇头,当年那件事他没对任何人提过,更没有刻意派人去找过谢力,只是一直留着这份心思,打听着一个善赌又好枪法的洪门弟子。
“那华莱士小姐呢?你后来见过她没有?”周子兮却又提起宝莉。
唐竞心中颤了颤,一时不知她何来这一问,但很快就明白她大约是想到了多年前那场为吴先生践行的晚宴。吴予培、谢力、宝莉,还有他们两个,五个人坐在华界南市一间淮扬馆子里一起吃饭,留下一张合影。周子兮只是寻常怀旧而已,并无其他意思。
“华莱士小姐去了美国,”他于是如实回答,“去年又被派回来一趟,我没再见过她,只是在报纸上看见署名P. Walsh的文章,知道她去过西北采访。”
话说到此处,那别墅已在眼前。“吱呀”一声,唐竞打开铁门,两人走进院子里。没有灯,唯月色皎皎。不知何处,晚香玉正盛放,香气馥郁,叫人沁心忘暑。
那你呢?唐竞忽然很想问,你会去哪里?同谁在一起?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也是该回去了。”他对周子兮道。
“真的还是假的啊?”周子兮回身看了他一眼,是嗔怪的目光,仿佛觉得他这个人甚是没意思。
幽暗中,唐竞亦看着她,知道她又带着几分醉意,才笑得这般摄人心魄。
“还有事问你呢。”她继续。
“那问吧。”他等着。
她走近一步,伸手贴上他的手,掌心摩挲着掌心,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去。他完全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只觉这园子里所有晚香玉的气息全都涌向他。
结果,她只是拿走了他的手杖扔到一旁的草地上,一条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又如从前一样整个人往他身上挂。
他措手不及,搂着她的腰往前趔趄了几步,直到把她抵在院墙上。
两人气息相闻,她笑起来:“还真是站不住……”
他又要被她气死,可看着她,却觉得她脸红了,呼吸浅促。那个角落连月光都照不到,不知为什么,他看得出她两颊的绯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一层带着微微汗意的光,以及胸前的起伏,就是这么清纯,偏又是那么诱惑。
“子兮,” 他轻声对她道,如叹息一样,“我已经不一样了。”忧心许久,终于还是说出来。
她看着他,却是不语,忽然伸手上来拉开他的领结。
“你做什么?”他心里早已缴械,却还是捉住她的手。
“我看看哪里不一样啊……”她在他耳畔道,又动手解他领口的纽子。
唐竞忽然就做了决定,这个绅士他不当了。
次日,唐竞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周遭的香气隔了一夜,愈加暧昧而绵长,可身边的人却是不见了。
对他来说,这感觉其实一点都不陌生。过去的那几年里,每天睡下去,闭上眼睛,她总是他身旁,醒来之后,却又是一个人在床上。还有,那些梦境,他看到有人走进来,举枪对着她的后脑,而他不能动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扳机触发的那一瞬,她仍旧在对他笑。
只有过几次,并没有人进来对她开枪。他那么快乐,心想莫非是在梦里。结果醒了,真的是做梦。他只得静静地笑,笑得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这个早晨也许是一样,他一向睡得极警醒,今天却一点都没察觉有过什么动静。他不禁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醒过来,还是在做梦。
他披了晨衣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周子兮正坐在外边院子里喝茶,脚下是翠绿的草坪,绵延伸向远处波光潋滟的南中国海,水天一色的碧蓝,仍旧像是在梦里。
他站在那儿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对他笑。他推门出去,走到她身边,俯身吻她。旁边仆役倒是很识眼色,悄声退了。他坐下抱了她,她两条手臂便又缠上来,睡衣下是柔软的身体,温暖,馨香,实实在在,他这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非是美梦一场。
“为什么是在香港?”她靠在他肩上,忽然问。
昨夜,他们说了许多,只是这个问题尚未涉及。
“有些公事,正好在这里。”他回答。
话倒是实话,时局动荡,有身家的人总是要找退路的,比如穆先生。此行的确是因为公事前来,但却不是选在香港见面的全部原因。锦枫里还在那里,张帅也还在那里,要是这样将她带回上海,也是太过挑衅了。毕竟,她可以说就是导致张林海几乎失去一切的诱因。
随后的一个礼拜过的是仿佛神仙样的日子,他们在浅水湾游泳,太平山上野餐,或者只是租一艘船出去海上漂着。
从海滩回来,两人在浴室里洗去沙粒。水雾细密,很快充满了整个玻璃间。他忽然又想起小公馆里的那一夜,他那样绝望地坐在淋浴龙头下,而她蜷缩在他怀中,好像彼此就是世上仅存的暖意。
他如从前一般从身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那时候只能送你走,你别怪我。”
“我从没怪过你。”她摇头,转过身对着他,自他胸口摸下去,停在那处伤疤上。
几年过去,已经浅淡了许多。只是眼前这双手,从手腕到指尖细白依旧,还是曾经少女的样子。他握了她的手,将她抵在墙上吻着,背后是光滑可鉴的黑色印度大理石,与她的裸肤形成触目的对比。他早已昏了头,却又忽然奢想,分别的那一夜,也许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其实也是一样的。
海湾里玩腻了,两人又开车进城去,在半岛吃茶,去戏院看戏,甚至反复看同一部电影。起初,是因为在黑暗中拥吻错过了太多情节,渐渐地却又变了味道,只是为了在黑暗中拥吻,银幕上的情节早就无关紧要。到最后,领座员都已经认得他们,周子兮倒是无所谓,唐竞却有些羞惭,自觉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学生仔,做着一切谈恋爱时做的没道理的事。
原定返回上海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唐竞仍旧在摇摆之中。他明知此时还不能带周子兮回去,或许应该将她留在香港,自己先去求个万全?但究竟该怎么做,结果又会如何,他其实毫无把握。
一连几天,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直到拖无可拖,方才说出来。他以为总还会有一番争论——她坚持要跟他走,他回答不行,她使尽浑身解数,而他始终不许,就像从前一样。
不料现实却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周子兮听说他的船期,只是笑对他道:“我也该订船票了,一定要比你的早。你送我,我不想送你。”
唐竞愣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你要回法国去?”
周子兮点头,似乎很奇怪他会有这一问。的确,事情再明显不过,他去接她的时候就很清楚,她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也只打算小住几个礼拜。
“回去做什么?”他又问。
“自然是读书,”她回答,“里昂大学Jean Moulin法学院,十月三日注册入学。”
“你早就打算好这么做?”他又问,话一出口才觉得多余。
“显而易见。”她果然笑答,日子都是算好了的。
一时间,唐竞不知道再说什么。来香港见她之前,他已经明白,如今的周子兮再不是从前那个任由他安排的被监护人,但直至此刻,这种感觉才尤为真切。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去做。反倒是他,一颗心拴在那里,任她生杀予夺。
那时正值傍晚,若是照那段日子的规矩,这个钟点他们应该正盘算着晚上去哪里吃饭,再到何处夜游。但这一天,唐竞已全然没有了胃口与兴致,周子兮却与平常一般无二,仍旧对镜梳妆,换上晚装礼服,款款对他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唐竞问,全凭一腔骄傲支撑。
“半岛吧。”周子兮想了想。
唐竞点头,开车带她进城。她一路说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吃过饭又要去跳舞。唐竞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舞场里许多单身男人,大多二十几岁,外国人尤其多一些,众星拱月般围着她献殷勤。她谈笑风生,一支支舞跳过去,难得远远看他一眼,就像是勾引着一个陌生人,似有若无。时至此刻,唐竞才隐隐察觉,她是成心的。起初,他由着她去闹,可到了后来还是忍够了,闯进舞池替她披上外衣,掳了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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