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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生43

肉肉喵 18690字 2023-03-05

  “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徐太后冷笑一声,毫不意外。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讥讽皇帝两句,然而毕竟忍住了:“本宫一人担心,倒也无妨。怕只怕朝臣们担心太甚,皇帝难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摇头苦笑道:“朕这就出去。”

  徐太后亦笑:“下回再有这样的安排,不要瞒着本宫。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夺爵下狱诛九族,本宫也决不阻拦。江山社稷与一姓荣辱,本宫当然知道孰轻孰重。”

  皇帝被堵得无话可说,讪笑道:“母后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宫?”

  “皇帝不曾听说——知子莫若母?”徐太后淡扫皇帝一眼,却将殿中诸人一一打量过来,仿佛洞悉他们每个人内心的秘密。

  皇帝对群臣的说辞是,今早骤起头风,不能下地,于是并没有出宫。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

  饶是冯觉非惯于随机应变,此时也险些骂出“卑琐小人”四个字来。他们最多只想到皇帝布局引诱徐安照叛乱,陷害徵王,万没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彻底,自己躲在宫中让徵王去送死。

  “逆臣当诛!可惜了朕的贤侄……”皇帝虚弱的声音淹没在群臣的哭号声中,一时竟不知哭的是天子还是徵王。

  徐皇后得知皇帝并未出宫,先是一怔,顿时悟出皇帝为了诱使徐安照谋反,竟然使了这等偷梁换柱、一箭双雕之计,气得呕出一口鲜血。谢迤逦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后一把推开,骂道:“……他算什么人主?竟使出这种小人伎俩,都是为了你这贱婢么!”

  谢迤逦立刻跪倒,连连叩首:“娘娘责备,令臣妾死无葬身之地。”

  徐皇后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会无葬身之地?内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应,寻死觅活还轮不到你。这回分明是要徐家无葬身之地!是要太后与我无葬身之地!”

  皇后此话既出,坤宁宫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团。皇后亦不阻拦,只是端坐在凤榻上,冷面袖手瞧着一地哀鸿。

  谢迤逦少不得跪着抹眼泪。忽然一声婴孩的锐啼,却是三皇子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跟着大人们号起来。谢迤逦想要去抱孩子,却不见皇后许她平身,一时焦急不已,只得看着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记起杨楝亦死在乱军之中,顿时心如刀割,只能将头死死地低下,泪水湿透了衣襟。如此闹到皇帝回宫,遣周录过坤宁宫查探,众人方领旨散去。

  皇帝也并没有多的话关照谢迤逦,只带着桂玉稠过乾清宫去了。谢迤逦抱起三皇子,只觉哭了一场,浑身虚空。时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实,但她已不敢再多想这一日的事情,脑中不住涌出骇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阳宫,见斜阳偏入小窗,锦屏螺钿金碎,宝鼎香灰如雪,满目伤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图昨日才勾了几笔,还未点上胭脂红,墨线却已干涸。隔壁那婴孩在乳娘怀中啼哭不已,她难受得连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细想年来,铤而走险,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图为何,这一日尽皆碎为齑粉,灰飞烟灭。都说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还活着,还要活过那望不到尽头的余生。

  消息传到西苑,已是薄暮时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祷告,听徐未迟报徵王噩耗,呆呆应了一声,便吩咐关门闭户休惹是非,随后将自己锁在书房中检视书稿,终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一缕红丝渐次延长,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轻勾出一条红线,又在纸上洇开,渐次染红整个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里跪在玉阶上,也不曾像今日这样冷过,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后一点热度也随着消磨尽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觉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还是在水面随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残破的身体……

  伤在右肩上,大约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挣扎了几回,也无法从水中站起来,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滚入水草深处,好在水塘并不深,堪堪淹到胸口。这一枪若是穿胸而过,倒也痛快吧。从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原来演武场上的练习确乎当不得真呢。

  有人过来平叛了吗?不知城中闹成了什么样子,回去后又该怎么办……起初他紧张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见天色渐黑,新月渐落,星河如霜,寒鸦点点,不觉东方又渐白,几番晕厥又醒来,梦中有人拯救,醒来还在水中,冷得几乎绝望,思绪亦涣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来覆去只想着有点温热就好,不要冰凉的游鱼、粗粝的草茎、腥苦的湖水,只要一双柔软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丝如缕,缠绕在身体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节的系腕红丝来。小时候最爱裹了莲子、松仁、蜜枣、桂圆的八宝甜粽,乳母怕他积食,总是只让吃半个,愈发惦记得紧,后来在南边尝过咸粽子,热腾腾的味道也很好。这几年回到京中,恍惚连粽子都没怎么认真吃过。朦朦胧胧地想着幼时琐事,忽然明白为何琴太微送的香囊总是粽子形。《荆楚岁时记》上说,楚人作粽,以楝叶及五色丝缚之,可令蛟龙畏惧。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呢。

  他心里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乱想起这些闲事来。可是那个香囊到底还在不在身上?她把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环给了自己,还是谢夫人的遗物,其意自不待言。将来尸体送回去,被她发现玉环竟丢了,大约又要怄气。更衣时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带上,这时若能抬得动手臂,还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云淡风清。有一双白鹤,轻飏如风,洁净如雪,他心中掠过淡淡的一声叹息。

  南海子兵变后的这二十四个时辰里,漫长得有如过了整整一冬。神机营血战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余部。锦衣卫连夜肃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清理。

  破晓时分,急促的马蹄声落在长街的青砖上,踏碎了无数人的清梦。沿路上朝大小官员,全都看见了这一幕——一名身形矫健的神机营武将骑马闯宫,沿路呼喝开道。人人都看见他怀中抱持的少年遍体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光景。

  立刻有礼部的官员认出那张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杨楝。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惊呼不已。

  为着杨楝忽然生还,这一日的早朝亦推迟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连早膳都不曾用过,便匆匆赶到奉天门,亲自见过大难不死的侄儿,杨楝伏于阶下,勉强应答了几句话,便昏死过去。文武百官陆续在奉天门下聚齐,乱哄哄地都看着皇帝叔侄的好戏,其中便有几个忠直老臣开始叹息抹泪,又有年轻大胆的言官开始声讨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措,只是满面痛惜,连声催促陆文瑾速速将徵王送回西苑去,再与群臣周旋,商议对策。

  徵王府这边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宁和琴太微哪里还坐得住,领着众人烧水铺床自不必说,索性备了担架守在门口翘望。陆文瑾得了皇帝的亲口允可,便骑着马直奔清馥殿而来。众人七手八脚将杨楝抬回房中,连声唤着殿下,他连睫毛都不抖动一下。

  细视情形,见他衣衫褴褛,只勉强裹了一件宽大的青袍,想是陆文瑾的。胸前背后各有一道刺伤,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银白的肌肉,形貌极为可怖。宫人们吓得手忙脚乱,殿中一片嘤嘤哭泣。程宁只得喝开众人,亲手用剪刀将他的中衣剪开除下,不免撕动了伤口涌出新血来。他只是昏迷着,连疼也觉不出。这时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热手巾替他擦拭身体,只觉他越来越冷,擦到后来血痕污泥都干净了,但硬玉一样的身躯却是始终无法温热如昔。

  郑半山亦赶了过来。饶是老内官见惯生死,摸过杨楝的脉门也变了脸色,急催参汤续命。程宁早有准备,不一时参汤便送了来。杨楝已是半个死人,汤药喂到他唇边,沿着唇角尽数流走了。程宁只得催琴太微来喂药。她也顾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参汤,再衔住他的嘴唇,一点点将汤药度入口中。如是反复几回,总算把一碗参汤灌了下去,唇色也微微回红——也许只是被滚热的汤水暖了一下。

  参汤又苦又辣,直冲鼻囟,她觉得眼泪就快下来了,生怕被人看见,只推去换热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却被等了多时的徐未迟拽住:“娘子,陆将军叫我把这个东西送进来。”

  “什么陆将军?”琴太微不解。

  徐未迟道:“刚才陆将军在门口,说殿下昏死前提过香囊。他只找到这个,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东西,叫我拿给娘子收好。”

  她这才想起刚才送杨楝来的正是陆文瑾。只是她忙着看顾杨楝,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香囊湿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绣线也钩坏了,所幸玉环还在。她捏着玉环只顾出神,直到脸上的泪水都被冷风吹干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听见程宁同郑半山在低声叹息:“他一向能忍,这回怎么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时昏睡过去,一时朦朦胧胧醒来,不知晨昏,不辨晦明,仿佛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门口,隐隐看见父亲的形影,他正要追随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拦在面前,连连将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纤弱,泪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谁,也许是他的母亲。

  后来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被褥清洁柔软。有人来问脉,有人来灌药,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还记得受伤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即使睡梦中也无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复复劝慰着他。他又渐渐觉出饥渴,清水和薄粥便应时而来,枕在温软的臂间闭着眼喝粥,倒像幼时生病被乳母照顾一般。身上的伤口长得极慢,一度溃烂发热,只能靠人用凉水擦身,才觉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来时,也曾发觉自己的手被焐在一双柔软滑腻的柔荑之间。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她的呼吸间隐隐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他终于觉得清醒了,立刻挣扎着半支起身体向帘外探看。彼时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尘雪似的微光落入床帷之间。那人手拿毛笔正竭力够着墙上的什么,一只脚轻轻翘起,腰肢软如杨柳。

  “殿下——”

  程宁恰从外面进来,蓦地看见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来——咱们这里不用那个。”

  原来墙上却是一幅消寒图。每年冬至节,司礼监都会印制《九九消寒图》分送各宫张贴,图中一枝白梅,花开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数,每日点染一瓣,待到花满枝头,数九寒冬便过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刚刚把消寒图挂出来。这还没点上第一花,不曾想杨楝醒了。不知程宁为何反应这么大,她一时呆在那里。程宁两步上前欲夺,见杨楝倒不像着恼的样子,却也没了主意。

  杨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琴太微松了口气,才蓦然回神,连声道殿下醒了能说话了,抛下笔走过来,差点被地上的线毯绊了一跤。唯有程宁沉得住气,立刻叫人通知郑半山去。

  杨楝略撑了一会儿,依旧眼珠不错地望着琴太微。琴太微被他瞧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搂着他轻问道:“要不要喝点水?宫里赏了新鲜的密罗柑,还是切一个柑子吃?”

  他有些疑惑,见她一笑而去,转瞬捧来一只甜白小碗,里面是金黄如蜜的柑子肉。他就着她手里吃了几口,问:“你说……这是赏下的?”

  琴太微道:“宫中分了冬至的节礼下来。”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其中有一篮子果品,是皇上吩咐周公公特意送来的。”

  他轻侧了一下脸。琴太微放下瓷碗,略思忖了一下,道:“皇上教你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示意乾清宫的周公公传出话来,说圣心十分体恤,本不欲责罚,只是挡不住朝议滚滚,总要做个样子出来。这三个月,请殿下尽可放心养伤。”

  他没有应声。

  她见他皱起了眉头,又低声道:“我听见郑公公那边的口风,也是没事了。”

  听见这话,环顾了四周,又道:“扶我起来走一走,躺了这些日子,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到底是久病之人,他只扶着琴太微的手走了几步便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只得又回到床上躺着。甫一沾枕头,便觉得胸中一股腥甜上涌,他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太微……太微……”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你还在?”

  “一直在的。”她忍着眼泪,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重堕阿鼻地狱:“我还活着……”

  杨楝陷入昏迷的这半个月中,程宁带着几个亲信侍从日夜巡视,把个清馥殿看得如同铁桶一般。他分不开身,便叮嘱琴太微定要看好了王爷的汤药罐子,防着有人趁机下手。琴太微自不敢怠慢,所有药材都对着郑半山的方子一一验过下水,亲自看着煎好了端到床边。一应的茶水粥汤也要仔细尝过,才喂到杨楝嘴里。

  宫中是如此紧张,朝中更是闹得天翻地覆。福王杨樗不必再南下之藩,而被抹去爵位废为庶人,监禁于南宫之中。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则被投入诏狱看守起来。朝中上下徐党一脉,皆感到皇帝终于是对徐家下手了,惶惶不可终日。但皇帝命锦衣卫、大理寺详查南海子兵变的始末,却迟迟没有查出个结果来。

  “皇上等着我这份自陈,那我应该写什么?”杨楝稍稍清醒些时,就知道这一关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屏退耳目之后,叫琴太微拿纸笔来录自己的奏疏。

  “殿下那一天,到底遇见了什么呢?”

  他乘着乾清宫的銮驾出城,除了一队皇帝心腹的锦衣卫,连随行的礼部郎官都不知道车中并非皇帝本人。銮驾出了永定门,正要下车折柳,杨樗忽然跪在车前恳求,说自端午节后,他苦练射艺,只为是让“父皇”再看他射一次柳,如今父子分别之际,还望全他最后的心愿。

  杨楝默示锦衣卫呈上弓箭。不出所料,杨樗一箭穿柳之际,周遭烟尘四起,数不清的兵马将銮驾团团围住。虽然兵士们全都换了盗贼的服色,但杨楝一眼便认出那个一马当先杀过来的猛将,正是忠靖王世子徐安照。

  护驾的锦衣卫大抵是得了皇帝的密旨,虚作声势地格挡了一番,就让徐安照杀到了车前。长枪抵到辕门的一霎,杨楝猛然掀开车帘,趁着徐安照那一瞬间的愕然,他手中的佩剑也刺了出去。

  “我遇见了什么不要紧,”他说,“这是要看事到如今,皇上打算要什么样的结果。”

  徐安照全力支持福王承嗣,最后却惨淡收场,难免生出不臣之心来。皇帝故意称送杨樗出城,以诱其出手,而暗中却令杨楝行李代桃僵之计。以目今的局面,皇帝并无十分的把握能够一举端掉徐党,他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若能扑杀徐安照一支固是好事,若遭徐家反弹,则将杨楝推出去顶罪,以“谋逆之名”顺手除掉这个碍事的侄儿。

  徐安照并不愚蠢,发现车中竟不是皇帝本人的那一刻,便知自己被暗算了。杨楝使的佩剑并非应手兵器,只划伤了他的脸。他立刻高呼“徵王谋反”“清君侧”,带着手下将御驾从人砍了个七零八落,竟是一个活口也不留。

  这般情形,也没有超出皇帝的预期。他原指望坐山观虎斗,等城外闹够了才出面平息事态。不料神机营的一支兵马却提前到了,徐家将士虽有悍名,陆文瑾手下的人却也不是吃素的。到了这份儿上,徐安照亦不能跟官军硬战,唯有且战且退。而就在这时,徵王被杀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放出这个消息,是小陆的计策,不过我确实是差点死在徐安照的枪下……到底不是他的对手。”杨楝叹道。

  陆文瑾心知皇帝不肯放过杨楝,唯有先传死讯令皇帝放心,才可能不予论罪,进一步将“残害亲王”的罪名扣在徐安照头上。这时朝中内应已起,奉天殿外群臣哭声震天。为平定人心,皇帝必须出来先给个说法。天子一言九鼎,他既然承认了徵王替他受难,待到杨楝死里逃生回到宫中,再要改口可就难了。

  “他肯说这话,倒也难得。”杨楝道。

  琴太微缓缓道:“说来还是小七机灵。那天晚上趁着乾清宫的那位内官洗脸的工夫,截下了他的腰牌,后来竟直接拿给他干爹了。田公公把这腰牌给了郑叔叔,郑叔叔亲自拿去还给了那位内官,却用这腰牌印了十来张拓片,立时传到宫外去。据说皇上已经把那位公公赶去伺候杜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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