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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狼烟

濯足 14754字 2023-03-05

  仇贞良坐在内阁书房之中,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奏折,他不在意。

  他唯一在意的,便是面前放着的那封书信,信是来自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冀北世家的当家家主,这是他这个月以来收到的第三封信了,纵然三封信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但每一封信的内容却都是相似的:均是督促仇贞良立刻与温珩求和,迎立温珩入燕京称帝,但相应的,温珩也要放弃推行新政。

  仇贞良提起笔来,思考着该如何回复这一封信件,他不明白世家为什么如此心急,甚至被愚蠢蒙蔽了眼睛,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温珩的野心,拥他入了燕京,即使他现在承诺放弃新政,将来呢?

  仇贞良这么想着,也就这样与邢瑞说了。

  战事愈演愈烈,被仇贞良临时拉进来冲内阁人数的大臣怕被温珩进京后清算,纷纷告病,现在这内阁之中,只有仇贞良与邢瑞死撑着。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仇贞良揉着自己的眉头对邢瑞道:“只要联合和硕,温珩那小子根本就不在话下。我们刚刚丢了安庆,现在让温珩进京了,不就是在示弱吗?这样还有什么条件可以谈?温珩进了京之后,会放过当初宫变的人吗?你、我、向倾阳,还有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被原谅!”

  “或许,我应该再砍掉温璃一个手指,告诉他小心点。”仇贞良低声念叨着。

  “仇尚书,如果温珩真的在意他的母后和简王,他就不会称帝了。”邢瑞道:“政治斗争每时每刻都是刀光剑影,容不得半点温情。”

  “我知道。”仇贞良不耐烦地道。

  邢瑞继续说:“失了安庆,温珩北上已经是注定的了,再多的谋略,都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有时候,战争打的仅仅是那几场关键性的战役,那一战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错过了时机,一切都无法再重来了。

  “邢尚书什么意思?”仇贞良抬起头来怒目而视,“你也要劝我跟温珩求和?”

  邢瑞解释说:“仇尚书以为为什么现在世家不主张联合和硕平定内乱了?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和硕虎狼之态,如果灭了温珩后转身进攻燕京又如何是好?对于世家来说,迎立温珩最多最多是交税,如果谈得顺利还可能只推币改不推税改,但是如果和硕进入中原,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仇贞良听后冷笑道:“你说的这些,温珩来的信里都说了一万次了。你们一个个都说和硕和硕,可是你们知道和硕现在什么状况吗?和硕老可汗垂垂老矣,二皇子耶律旻与三皇子争得不可开交,和硕自顾尚且不暇,这时候他们会插手中原事务?”

  邢瑞听了后恭敬地笑了:“仇尚书所言甚是。是邢某不察。”

  在这之后邢瑞与仇贞良又谈了些别的事情,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邢瑞才从内阁书房里出来回到家中。但这一次,一回到家中邢瑞立刻直奔自己的书房,将他早就准备好的那份辞呈拿了出来。

  “老爷,你这是……”管家一看忙问。

  邢瑞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道:“仇贞良比万首辅到底还是差了太多了。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无论是温珩进京,还是和硕南下,都没有我们好果子吃。”

  温珩……邢瑞的脑子中恍惚回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少年,他想同样是军队,为什么他们会失了安庆呢?可邢瑞转念再一想,前方战事吃紧,可后方世家却趁机压着粮草棉麻布匹不放,这样的战争怎么可能打得赢?

  或许……邢瑞的心中陡然有些悲凉,万泫的新政的确是正确的。

  拿到邢瑞的辞呈是在第二天,仇贞良甚至都没有将那辞呈打开看便将它撕得粉碎,“邢瑞!”仇贞良愤怒地道:“与万崇文一个样子!每次遇到大事就自己先跑了!”

  “来人!”仇贞良吼道,“我要调兵南下!”他想着,曾经他也是战功卓著,他要让温珩看看,什么是一个将军该有的样子。

  “仇尚书!”可仇贞良叫来的却不是禁军统领,而是一个慌乱的小内侍。

  “慌什么!去将禁军统领叫来!”仇贞良命令道。

  “仇尚书!”可是内侍如今却连哭带喊得道:“开平狼烟燃起来了!和硕已经进关了!”

  仇尚书一听眼前便是一黑,刚刚喊着统兵南下的人,此时已经两脚一软不省人事。

  几日前。

  作为耶律旻最信任的部下,多木善此次被委托了重任。他要带着他的精锐骑兵一举截断燕京后路,与耶律旻随后率领的大部队两面夹击,灭大燕于须臾。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两天前开平下了一场暴雨,山体坍塌将整个山涧埋得死死的。多木善没有办法,只能带着轻骑绕行。可轻骑本来讲究的就是速度,这一绕路不止行军劳累,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粮草也不足了。

  “将军,我看那前面好像是有座宫殿。”一旁的副官道。

  “那宫殿,看上去有些破败。”常年在草原上的骑兵眼力惊人,很快便看出来那只是一座普通行宫,并没有兵卒把守。

  “不如我们去那行宫歇个脚。”副官对多木善说,“这附近没有任何村落,那这行宫之中就肯定有粮食。”

  多木善沉默了,他们此行要的就是隐蔽,可如果粮草不足这些士卒一定回去杀烧村庄,到时候恐怕就会暴露行踪了。相比之下,这荒野之中孤单单的破旧行宫,的确是个好去处。就算是里面有什么人,也可以很快解决掉。

  “好!”多木善命令道,接着一众轻骑一举攻进了那破败的行宫。

  事情正如多木善所预料的,这行宫之中并没有兵卒把守,如今在里面的只有二三十个阉人,以及……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白衣,自宫内出来,多木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看得呆了。

  本应将这宫殿掠夺干净的轻骑将军,却不知怎得约束了手下,或许,是因为那女子似蹙非蹙的眉,可眼角唇间所带着的单单哀伤。多木善一瞬间就想到了草原天空中悬挂着的弦月,月光铺洒下来,给茂盛的野草蒙上了一层白霜。

  女子见到夺门而入的和硕轻骑,并未慌乱,她缓步走上前,中原柔曼的服饰将她的身形勾勒得更为婀娜。

  “这位是?”女子问。

  我是和硕耶律旻手下轻骑将军,多木善。多木善很想就这样将自己的名字报上去,但是他退后了两步,远离了这个中原女子,对她道:“把你们的粮草都交出来!”

  女子听后一顿,而后说:“好的,但请饶这些宫人一命。”

  “这不能由我决定。”多木善回答:“你们准备得快些,说不定我们走得也快。”

  女子听言垂眼:“我会尽快将宫中有的全都拿出来,将军也累了吧,还请先在此休息。”

  “好。”多木善道:“但是不要想着逃跑去报信,那样我们会把你们全都杀了。”

  “这是自然的。”女子回答。

  “等等,姑娘叫什么?是什么人?”多木善在女子离开前忽然问。

  “小女名为云盈。”岱云盈回答。

  名为云盈的女子说着便去统筹整个行宫中的粮草,多木善虽说要约束手下,可现如今的和硕早就不是以前的和硕,和硕诸王奢靡非常,这些个轻骑兵能与他一路简行已很不容易,到了这中原人的行宫中,简直是像看到了羊群的饿狼,只待填饱了肚子后便将这宫殿抢劫一空。

  为八百轻骑准备口粮备齐粮草的过程持续了很久,而此时的多木善正和十几个伍长坐在宫殿大厅之中,就像中原的皇帝一般。

  “将军。”副官问道:“你说这女子是不是宫内人?”

  “怎么?”多木善问。

  “如果是宫内人,我们应当将她带回去,投放洗衣苑,这会成为对中原皇帝的侮辱。”

  洗衣苑相当于军妓营,多木善当然知道,住在这行宫中的人必然是与皇室有关之人,而这样的人带回去后很可能的结果就是投放洗衣苑。

  “不,把她带回去后我要请二皇子将她赐给我。”多木善却说。

  多木善的话让众位官兵一阵发笑,连带着看向拿着酒过来的岱云盈,也是带了一层暧昧。

  “姑娘怎么换了身衣服?”副官笑着问。

  可岱云盈虽然是中原女子,却有一点中原女子所没有的爽快,被这样问到时她没有羞涩,反而问道:“不好看吗?”

  “哈哈哈!”副官一听大笑几声:“好看好看,刚刚一身白,现在一身红,都好看,是不是啊,将军?”

  多木善被问到也是哈哈一笑,他将酒碗举到岱云盈面前,问:“喝不喝?”

  岱云盈微微一笑,接过那酒碗一口喝了。

  接着在众人的哄笑之中,岱云盈道:“我还算是会点小曲,给众位唱一首吧。”

  实话说,多木善并不喜欢中原那些莺莺燕燕,可如今岱云盈这样说他又怎么都拒绝不了。

  “只唱一首吧。”多木善说:“喝完这坛酒,我们要上路了。”

  岱云盈听过后笑了笑:“是,喝完这坛酒。”

  接着她架起古筝,轻拨几下琴弦,如山泉一般沁人心脾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岱云盈唱的还是那首曲子,那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曲子。

  多木善听着听着就醉了,可在这迷醉之中,大殿之外却更加嘈杂。

  “什么味?”副官先从这醉人的气氛中清醒了过来,“将军,这是什么味?!”

  多木善被副官这样一吼也回过神来,他不可思议地看了岱云盈一眼,接着快步冲到大殿之外。

  可那殿外哪还有什么粮草,是火,燃烧的火光直冲云霄,刚刚还想着掳掠珠宝的骑兵,此时全都往门前冲去。

  但那门却不知被什么人给堵住了,大火从门边一直蔓延到了宫殿,一时间人的惨叫,马的嘶鸣,呛人的烟雾,将多木善的眼睛熏得通红。

  “这个女人!”多木善一把拔出弯刀,只想着冲回去将岱云盈千刀万剐。

  可刚刚还在殿内的岱云盈此时却不知去向了何处,多木善将那屏风和案台全都踢开,弯刀徒劳地砍向屏风,而原本应当一刀劈开的屏风却死死夹住了多木善的弯刀。就如岱云盈本人一样。

  呼号的风将火势迅速铺开,岱云盈却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佛堂之中。

  翁娥已经趁乱逃出去了,不到一天,便能将消息递到官府。

  “娘娘!跟我一起走吧!”在走之前,翁娥曾经抓着岱云盈的手道。

  岱云盈却将手轻轻抽开了,她轻声对翁娥说:“你已经报了慎之的恩情了,剩下的日子你应该为自己活了。那些人还在殿里,我要回去了。”

  岱云盈说着便转身离开,一瞬间那个身影与当年那个毅然坠落下的公子相重合,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翁娥胸口。

  “娘娘!”翁娥又叫住了岱云盈,“娘娘您的孩子没有死!”

  听到翁娥话的岱云盈猛地回头,她以为她的心早就死了,可现在居然又猛烈地跳动了起来:“你说……什么?”

  “是万愔公子!”翁娥急切地道:“是万愔公子将您的孩子换了下来。万愔公子说如果宫中知道您生的是个小皇子,一定会害您和皇子性命,这才差人将皇子换了下来!从那之后,万愔公子一直将小皇子养在身边。”

  “是……是吗?”岱云盈说着右眼就不知怎么落下一滴泪来。

  “是的,娘娘!”翁娥道:“所以娘娘跟我一起走吧,您的儿子还没有见过母亲呢,您跟我回去一起看看他吧!”

  岱云盈却看着翁娥笑了,她眨了眨眼睛,用手抹下两颊上的泪珠。

  “这样我便更不能回去了。”岱云盈说:“和硕南下,他就在京中,我要护他。”

  “娘娘!”翁娥的眼泪早就把她的视线模糊,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去舍身成仁。

  “快走吧。”岱云盈说着将翁娥推出去,在那小门关上前,她忽然说:“名字,万愔给他起的名字是什么?”

  “澈!”翁娥几乎是用尽生命的力气喊道:“温澈!”

  “澈。”

  岱云盈笑了,她念叨着那个名字仿佛将她从未见面的孩子抱在怀中。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息了,一身婚服的岱云盈坐在佛像之下。

  “万泫是你来了吗?”她轻声问。

  “是我。”

  那个翩然公子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熊熊燃烧的火光,将整个佛堂烧得通红,让这里被装点的仿佛喜堂一般。

  公元1487年,和硕南下偷袭,遭遇山洪,无法行军。多木善所带部队趁机洗劫洛壁行宫。

  居于此的岱云盈,点燃宫殿,形成狼烟。自侍女处得知其子一直被万愔所保护,其名为“澈”,与“泫”同意,岱云盈欣然赴死。

  开平的狼烟直冲天际,京城世家百姓纷纷溃逃。

  唯独仇贞良,守着这个他贪念了一辈子的首辅之位,不曾离开。

  作者有话说:

  一写万泫和岱云盈的故事我就想哭,但我相信他们一定是完满幸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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