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玉昭词最新列表+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七章·莲没(2)
年头上风平浪静,这个年过得还算安稳。可是上元节一过,杨昭就向故相李林甫发难了。
李林甫提拔的朔方节度副使李献忠--即突厥首领阿布思--叛唐回漠北之后,受到回纥和安禄山两方夹击,吃了几次败仗,安禄山俘虏了阿布思的几名部将。李林甫为相时,安禄山惧其狡诈奸猾,对他畏服不敢造次。李林甫一死,安禄山顿觉心头上少了一块大石头,出了长久以来的一口闷气。恰逢杨昭欲攻李林甫之短,两人便勾结在一起,由安禄山指使俘虏的阿布思部将入京,诬告李林甫与阿布思曾结为父子。
李林甫撒手归西,党羽便作鸟兽散,这回被人诬告,连个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更有甚者反咬一口,以讨好杨昭谋取富贵。李林甫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怕受李林甫牵连毁了前程,便附会杨昭之意作证。他既是亲眷又是心腹,他说亲耳听见李林甫与阿布思父子相称,那当然就是铁证了。
皇帝听说李林甫和叛臣结为父子,龙颜大怒,令杨昭严加追查。此案本就是他授意发起,审案者又是他自己,哪还有李家人的出头之日。
菡玉一进大理寺监牢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孩童哭声,狱卒恶语威胁喝骂也无济于事,索性把门一关,躲得远远的耳不闻为净。菡玉走进牢中,里头竟没有狱卒值守。
李林甫有子女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是他晚年的姬妾所生,年纪尚幼。牢里男女分开,男童都和哥哥们关在一起。李岫正忙着哄几个年幼的弟弟,一手抱一个,腿上坐一个,身边还有几个哭得涨红了脸看着他等抱,弄得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远山!”菡玉隔着铁栏唤他。
李岫只顾哄孩子没有听见,一旁他的哥哥太常少卿李屿却听见了,睁眼见是菡玉,眼睛一亮,急忙推李岫:“八弟,快看快看!有人来找你了!”
李岫看见菡玉也面露喜色,把手里的两个孩子放下,对李屿说:“六哥,你先帮我看一下弟弟们,我去和菡玉说几句话。”
李屿皱眉道:“还管这些小鬼呢,快去快去!”
李岫只得把孩子先放在一旁。李屿拉住他小声叮嘱道:“八弟,听说这吉少卿现今在右相面前正当红,你好好巴结他,说不定能帮咱们说说好话,救咱兄弟一命呢!”
李岫不好斥责兄长,只走到门前,隔着栅栏对菡玉道:“菡玉,你怎么来了?……不要紧罢?”
自从李林甫一门获罪入狱,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对李林甫特别死心塌地的赞善大夫崔昌、虞部员外郎卫包来探望过,但他们不久也被杨昭罗织名目牵涉进案子里来,一同进了监狱陪他们来了,从此更无人敢来探监。
菡玉道:“无妨……对了,二郎也想一起来看你,我劝住了没让他来。”
李岫道:“你做得对,他有父亲大人在朝,还是杨昭直系下属,理应谨言慎行。菡玉,你们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还是快快离开罢,别让杨昭的眼线窥见,以免步崔大夫、卫员外的后尘。”
菡玉尴尬,又不好解释,只说:“不会有事的……”
李岫还想相劝,李屿却过来插话道:“八弟,你多操什么心哪?吉少卿是什么人,右相保他、宠他还来不及,怎会像对崔大夫卫员外那样对他?”
他说这话本是想拍菡玉的马屁,恭维她得杨昭青眼,但菡玉听在耳中只觉得别扭,竟像是讽刺她一般。她又不会给人脸色看,只好任李屿说去。李岫听哥哥说得暧昧,想起以前的疑虑,菡玉又是一脸尴尬,心里略有些明白,便闭了口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李屿又对菡玉道:“吉少卿得右相爱重,右相对少卿可谓言听计从。想我父亲在世时与少卿也有过司属之谊,八弟也是少卿好友,我呢,还忝与少卿同在太常寺共事。父亲尸骨未寒,家里就遭此横祸,我们几个大人是不指望了,少卿就当可怜可怜这些没爹的孩子,帮他们在右相面前美言几句,讨个活路。”说着一指身后啼哭的孩童,就要抹泪。
李岫道:“六哥!杨昭气死父亲,又设毒计陷害我们一家,你竟要菡玉去求他放过我们?我宁可引颈就戮来个痛快,也不要靠他施舍活命!”又对菡玉道:“菡玉,你千万别让杨昭知道你和我们还有来往,更不可去求他。若因此连累了你,我就算死了也难以安心!”
李屿道:“八弟还真是有骨气,为了你一口气,就把咱们一家百来口人的命全搭上?这些弟弟妹妹都还这么小,你忍心让他们和咱们一起送命?”
菡玉也劝道:“远山,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年幼的弟妹想想。”
李岫无奈道:“菡玉,我当然也想救弟弟妹妹,但是……杨昭是一心要将我家赶尽杀绝。你原先为父亲办事,能保全已是不易。杨昭他固然……固然看重你,但这官场上的事关乎切身利益,他是重利还是重义,不好说啊!”
菡玉摇摇头:“远山,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一旁李屿一听,不等李岫发话,连忙接道:“那我在此代幼弟幼妹先谢过吉少卿救命之恩了!”说着便屈膝下拜。
李岫喊道:“六哥!”制止不及,菡玉已受了他一跪,急忙隔着栅栏将他扶起。
菡玉从大理寺出来,天色还早,步行至吏部使院,还在辰时。这么早六部院中就没什么人了,找了一名同僚询问右相何在,却说已经回家去了。
她讶道:“这才辰时,就回去了?”
那名吏部官员道:“右相处事精敏果决,半日便可把一日的事做完,是以早早回府了。”
再怎么处事精敏,朝政上那么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意,也不能这么快就全处理妥当了,还不是做样子给陛下看的。菡玉心中想道,辞别同僚,准备明日再找杨昭。
这时忽有一人上前来,问她:“吉少卿是要找我家相爷么?”
菡玉回头一看,是杨昭的家仆杨昌。杨昌又道:“相爷知道吉少卿要找他,特意吩咐我在此等候。相爷正在家中静待少卿大驾,车马也已经准备好了,少卿请。”欠身指向门外。
他派人监视她?知道她去了大理寺探监,回头肯定会向他求情?她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于是她跟着杨昌出了吏部,上了他准备的马车,往杨昭家中行去。
这是菡玉第一次进杨昭的府邸,以前只远远地见过。杨昭宅第与虢国夫人宅相邻,高门大院开在坊墙外,站在门口就见墙内重重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绿树掩映,一眼都看不到尽头。进门后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走了大约半刻钟才将整个院落收入眼底,只觉得富丽奢华之处,比李林甫旧宅有过之而无不及。
穿过花园,杨昌指着园边一座被花草拥簇的楼阁道:“相爷正在花厅中歇息,少卿这边请。”那楼阁周围尽是各色花木,眼下还未开春,也能看得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热闹,可以想见百花盛开时是怎样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锦。
花厅大门半敞着,菡玉从侧面的廊檐走近,未到门口,忽闻厅中传来一柔媚的女子声音:“相爷是乏了么?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的。”语气颇有些嗔怪之意。
菡玉一怔,停住了脚步。
男子声音回道:“外头事情多么。”淡淡的语调,正是杨昭。
女子又道:“妾新请进了一批舞姬,都是平康坊的红牌□□出来的,排了几个节目,演来给相爷解解乏?”
杨昭笑道:“平康坊的舞姬你也敢弄回家里来,不怕我看上其中哪个吗?”
女子娇声道:“在相爷眼中,妾的气量有那么小么?”
杨昭大笑:“女人嘛,偶尔吃一吃醋,才更惹人怜爱呀!”
女子嗔道:“相爷,就知道你又拿我取笑!”接着是一阵打闹的声音,伴着他爽朗的笑声。
两人闹了一会儿,渐渐止息,又听杨昭道:“好了好了,我既然应承了你,定会信守承诺,不再纳任何姬妾。”
女子低低道:“相爷从不曾让妾失望。”娇羞婉转,柔情无限。
那女子是杨昭的姬妾罢?他地位卓然,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已是惊世骇俗,怎么会没有几个爱姬美妾伴随身旁?明珠不就被他强要去纳为妾室了?
但是又听他说许诺那女子不纳其他姬妾……对了,好像听韦谔提起过的,杨昭户籍上只有一名从蜀地带过来的裴姓妾侍,想来在男女之事上是个念旧长情的人……
那她算什么呢?竟然还以为他……先前的那些暧昧浮动,在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承诺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可笑。心尖上仿佛滴了一滴滚烫的蜡烛油,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便已麻木干涸了。
杨昌悄悄瞥她一眼,高声唱了一句:“吉少卿到访--”然后才带了菡玉步入厅中。
屋内两人早已整肃仪容正襟危坐。杨昭坐正中主位,身旁坐着一名美貌妇人,年约三十来岁,体态丰艳,妩媚妖娆。此时她正努力摆出端庄雍容的姿态,但仍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流媚态。
杨昌上前道:“相爷,吉少卿到了。”又对那妇人一躬身:“裴娘子。”
菡玉低头一揖:“下官见过相爷,见过娘子。”
裴娘子笑逐颜开,说:“吉少卿太客气了,快请坐。”朝右首座位比了个的手势,又对一旁侍女道:“快给吉少卿看茶。”言谈举止间完全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侍女正要奉茶,杨昭突然道:“我有要事与吉少卿相商,你们都下去罢,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伺候。”
裴娘子听说他们要商谈政事,立即唤过厅中侍女一齐退出去了。杨昌走在最后,识趣地把门关上。
杨昭道:“过来,坐。”指指裴娘子方才坐的位置。
菡玉立着不动,回道:“下官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却坚持:“过来。”
菡玉一抬头,触到他冷冷的目光。她心中瞬间腾起怒火,但又立即按捺下去,重又低头走到他身边,在空地上坐下。
“地上冷,为什么不坐垫子上?”
“下官不怕冷。”她漠然看着前方。妇人浓郁的脂粉香还残留在周围,氤氲浮动。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是因为她刚刚坐过吗?”
她抿着唇不说话。
他笑得更深,一手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会吃醋的女人,才像女人嘛。”
她有片刻的尴尬,垂下眼避开他的直视,正看到他近在眼前的下颌上还残留着一抹嫣红的胭脂痕迹。仿佛蜡烛油一滴一滴地滴到心头,那细微的一丝松动颤栗便被重重裹住,结成厚厚的硬壳。
“男女有别,下官怎敢对娘子逾越无礼。”
“男女有别?”他笑着抚弄她光洁的下巴,手指流连于那滑腻的触感,“你,和她?”
菡玉忍着怒意没有推开他的手,只微微侧过脸去:“相爷,我乃当朝太常少卿,官居四品,请相爷自重。”
他仍不放手:“我若不答应呢?”
她霍地站起身:“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下官告辞!”
杨昭眯起眼,脸上笑容敛去:“吉菡玉,到底是你来求我,还是我求你?”
她咬住牙关,胸口上下起伏着,怒意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冲出口去。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胸膛被一层一层结实的布条紧紧绑缚着,连呼吸都不能自由,何况是发怒。
“当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
“那就坐下好好说。”
她这才坐下,他也规矩了,不再触碰她。两人干坐了许久,他打破沉默道:“好了,你说罢。”
菡玉低声道:“相爷,求你……放过故相一家。”
杨昭眉毛一挑:“我以为你会先开出条件给我。”
她忍着意气低眉顺目地回道:“从今往后,下官会一心一意效忠相爷,全力辅助相爷,为相爷尽犬马之劳。”
“还有呢?”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下官当事事以相爷马首是瞻,依照相爷指示办事。”
“还有呢?”
“下官愿听凭相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有呢?”
菡玉抬头看他,只见他双眼微眯,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对她刚才所说的不屑一顾。她咬牙道:“下官身无长物,唯一命耳,全都付与相爷,死而后已!”
“你倒真是豪情万丈啊。”他的声音冷淡,直起身来凑近她,“菡玉,我想听的,你偏不说给我听;我想要的,你也偏不肯给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吹到她面颊上,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他想听什么,他要什么,她当然明白,但是……他的脸上还留着胭脂的红痕,脂粉的香气冲进她鼻间,那胭脂好似一抹刺目的讥讽嘲笑,让她无地自容。
他已有姬妾,即使并非明媒正娶之妻,却是早在认识她之前就已有过情意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可以……他又怎么能一边对别人许下终身,一边又来对她……
她捂住了面庞,只觉得这些年与他的一切都仅仅是一场幻梦,一场噩梦,什么情义,什么相许,都成了笑话。
“好了菡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舍不得,想掰开她捂着脸的手,却被她挣开,“你要救李林甫家人,我马上就去改罪状,我保他们不死;你要除去安禄山,我也帮你,行不行?只要你……你别……”
他以为她哭了,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她却忽然长吸一口气,拿开了手,脸上木然了无痕迹,连语气也是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绪。
“多谢相爷。下官一定会言而有信,尽心为相爷办事,报答相爷。”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与突厥阿布思约为父子坐实,然而察李林甫并未与之叛逆,仅以包庇之罪削去官爵,子孙流放到岭南和黔中,财产充公。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又命人剖开其棺,取出口中所含珠玉,脱掉金紫冕服,换了一口薄棺以庶民礼下葬。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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