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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侧侧轻寒 18468字 2023-03-04

  花朵是轻薄的生命,开得恣意妄为,全不管身在何处。她静静看了一会,对自己说,她现在很开心,很幸福,还想着以前有什么用?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至少父亲去世之后她们母女所受的苦痛,如今她已经全不用害怕。

  人生如此,多么幸运。

  到垂咨殿时,她才发现今日安静异常,大学士和众知事全都不在。

  尚训正在殿内喝茶,见她过来了,只是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左右看了看,见尚训只是低头批奏折,忍不住低声问:“皇上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询问吗?”

  尚训抬起头看着她,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色这么冷,这个宫殿这么大,真冷清……有你在身边总比较暖一点。”

  她忍不住笑出来,说:“并不冷啊,殿内有地龙呢。”

  他看着她,低低地叹了声:“不解风情。”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眼睛。

  像今年春天的初遇一样,两个人看着彼此。

  她还是一样,美丽而平静,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疲倦。

  他也还是一样,清秀而恬淡,只是神情却是恍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互相都看到对方已经没有了清澈的眼睛。

  两人相视无言,直到景泰进来禀报说:“瑞王爷来了。”

  盛颜惊得站了起来,今天尚训叫她过来,居然还有瑞王。尚训回头看她,忽然对她微微笑道:“没事,你何必这样神情?”

  盛颜茫然失措,只能对着走进来的瑞王深施一礼,瑞王见过尚训,然后对她还礼,两个人落座,彼此无言。

  尚训微笑道:“春天若是不看花,岂不是浪费了?”

  瑞王微微点头,并不看盛颜,而她心里也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情形,只好在一边默默无语。

  只有尚训兴致勃勃,说:“我前几天去御花园,看到那里的梅花修剪得不错,只是不知道现在盛开了没有。”

  景泰在旁边说:“小的去看过了,稀稀落落开了几朵,在雪地里也挺好看的。”

  尚训皱眉说:“这哪有赏梅的气氛?”

  盛颜迟疑道:“我的宫中倒是开得不错,若皇上和瑞王爷不嫌弃,也可以去看看。”

  “朝晴宫面向东南,地气暖和,确实该是开得最好的。”景泰赶紧说。

  尚训便转向瑞王,问:“哥哥的意思呢?”

  瑞王与这两人不同,对于赏花向来没什么兴趣,随意地说道:“随皇上的高兴吧。”

  到朝晴宫外面时,尚诫稍稍停了一下,向旁边瞥了一眼。盛颜回头看他,他收回目光,微一迟疑,便跟着他们进去了。

  雕菰将茶点奉上,三个人在前殿喝了几杯茶,转到后面看梅花,在晴好天气下,花朵衬得满庭都是艳丽的红色,现在正是朝晴宫的梅花开到最好的时候,一树树花像胭脂锦缎一般铺着。

  尚训回头看瑞王,却发现盛颜站在瑞王的身后不远,她低垂着面容看地上的落花,阳光照得她一身衣裳发出淡淡红色光芒,在周围绯红背景之前,一片安静里,她的容光几乎照彻整个清冷的宫廷。

  如同簇拥在朝霞里,这样美丽,这样动人。

  看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安静,周围的风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是舒缓而安定的。

  尚训转头去看天空,仿佛故意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笑着对盛颜说道:“好久没有听你吹笛了,今日良辰美景,你吹一曲吧?”

  盛颜迟疑着点点头,转头对雕菰说道:“去取笛子来。”

  雕菰忙到库房去,将盛颜放笛子的箱子打开,挑了一支碧玉笛,一支紫竹笛,一支黄竹笛。景泰过来,将手中的另外一长一短两支笛子交给她说:“这两支是皇上用惯的。”她便取了托盘,捧这五支笛子过来,先呈到尚训面前,尚训伸手取了那支长笛,示意她给盛颜挑一只。盛颜看了一下,将自己平时用熟的黄竹笛拿在手中。尚诫则说道:“我不会这种东西。”一口拒绝。

  “那么皇兄喜欢什么曲子?”尚训笑问。

  尚诫略一沉吟,说:“就请德妃娘娘吹奏一首《落梅花》吧。”

  盛颜举笛在口,笛声便如珠玉滴滴落地,悠扬清越,尚训用自己手中的长笛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打拍子,入神地听着。尚诫坐在他的旁边听着这首《落梅花》。

  这曲子乐音轻柔融冶,糅合着此时艳阳照在积雪上光芒灿烂,四周梅花无风自落,景色中人融融欲醉。

  尚训将自己手中的笛子放到口边要和盛颜,却微微诧异,横过来看说:“怎么今天这笛子不对……”

  尚诫就坐在他旁边,闻言便微微凑身过去看,不料尚训的话音未落,他笛子中已经寒光一闪,那里面藏着的薄薄一把匕首迅速刺入瑞王的胸口。这把匕首颜色幽蓝,刀口极其锋利。

  瑞王见机很快,立即将自己的身子一侧,但两人距离太近,虽然他躲闪得快,却只躲开了心口,只听得轻轻的‘啵’一声,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肩头及柄而没。

  正在吹笛的盛颜被此时突然变故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梅花树上,受这一振,一树的纷乱花瓣倾斜而下,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尚诫受了那一刀,剧痛之下,已经伸手扼住尚训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石桌上,尚训自从去年秋天那一箭之后,一个冬天都没能将养好,此时胸背受袭,旧伤绽裂,一口鲜血喷在瑞王袍袖上。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护驾!”,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领头的正是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率先奔去将刀架在瑞王尚诫的脖子上。尚诫再也支持不住,胸口鲜血已经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湿了半个身子。他踉跄跌坐在栏杆上,勉强指着尚训问:“……皇上?”

  尚训气息急促,良久才回头,他脸上全无血色,面色惨白,盯着盛颜,低声叫她:“阿颜……”

  盛颜此时眼前一片黑暗,所有明丽的景象都已经变成灰黑。她没有力气走过去,只能靠在花树上,茫然地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今日立了大功……”尚训忽然提高声音说,“要不是你,朕还真无法除去瑞王这谋逆……”

  盛颜在恍惚间看到瑞王尚诫冰冷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明白尚训的用意。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血迹,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阳温暖,梅花娇嫩,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融成一体,分辨不出。就好像,她眼前大片的血,渲染在一起,谁又能分得出哪些是尚训的,哪些是尚诫的。

  但,其实又有什么分别,一个是她在三生池边承诺过的人,一个是她夜夜共眠的枕边人,无论谁,都是她一样的疼痛与悲哀。

  她丢开手中的笛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乱红如雨坠窗纱(上)

  瑞王尚诫以谋逆罪投入天牢。

  “据说瑞王爷是不成了……”雕菰去探听消息回来,悄悄说:“皇上那一刀伤了他的肺,而且刀上还淬有剧毒,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还有啊,原来昨晚开始君防卫就带人埋伏在宫里了,就是为防瑞王的兵马呢。”

  盛颜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木然抬头看她,雕菰一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脸色灰白,全身没有一点热气,几乎与死人无异。

  “娘娘……”她惊惶地扶着她的肩,正要劝她躺下休息一下,却不料门口有人奔进来:“德妃娘娘,皇上召见,请速到仁粹宫。”

  盛颜看着那个人,竟半天看不出是谁来。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这才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是景泰,这才恍恍惚惚站起来,跟他过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头看见尚训站在上面看她,他身体刚受重创,又站在背阴处,脸色苍白如同冰雪。盛颜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骇,才迈上一步台阶,就脚步虚浮,跪倒在玉石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眼泪。尚训慢慢走下来,将手伸给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她却已经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点畏惧,看了他好久,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经长大,应该到了朝政交替的时候。现在铲除朝中的最大势力,他做得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吗?

  “朕手臂无力,已经无法写字了,德妃替我拟诏吧。”他说。

  明明,他的样子,并不比自己虚弱。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但也只能含泪去取过旁边的笔墨,把自己的眼泪就一点一点磨进墨里。

  用笔蘸起就着眼泪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笔,微微颤抖着看尚训。

  “瑞王谋逆,此诚……”他讲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看看盛颜的神情,冷冷一笑,说:“不讲废话了,你就写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盛颜握着那只朱笔,手腕颤抖。尚训在旁边看着她的笔迟迟不落下去,心里血潮翻涌,不知不觉胸口的伤又发作,血涌在锦衣上,开出大团鲜红花朵。他脸色灰白,与死人无异,外面天色阴沉,阳光已经退去,他神情愈发冰冷,声音僵硬:“盛德妃,你难道没有替我写过诏书?”

  盛颜在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糊糊想起那一日的桃花,整个春天,全都沉淀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了。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不如你嫁给我吧。

  不如你嫁给我吧。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一切都是命运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个吻。她为了对他的承诺,奋不顾身来到这个宫廷,然后,让他死在她亲手写的诏书之下。

  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她用眼泪磨的朱墨,用自己亲手写的字,送他离开人间。

  尚训看过她写的诏书,让景泰取玉玺印上,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强说:“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经蠢蠢欲动。虽然朝廷严密封锁消息,但周近的驻兵已经赶赴过来。两淮督军因为阻拦京左将领,被暗地斩杀……你看,他的兵马这么快就已经到达京畿,说明他早已经部署好一切,恐怕这几日就要颠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险下手,过几天死的人就是我。”

  “皇上……”盛颜低声问,“瑞王把握朝政这么久,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一次虽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势力在朝中难以根除,这一次杀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国家异动,绝非朝廷之福。不如皇上将瑞王分封到边地也就算了……”

  尚训冷笑道:“一旦纵虎归山,朝廷才真会大乱,到时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他说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凑近来抱住她的肩,低声问:“而且你认为他这样的重伤和剧毒,还能活着出天牢吗?”

  盛颜任由他冰凉的手抱着自己,咬紧下唇。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低声说:“是……皇上说的对。”

  她心里冰凉一片。

  告退之后,盛颜一个人在朝晴宫中徘徊,看着太阳微微西斜,颜色亮黄,京城的亭台阁榭如同镀上一层金色,这金色却是稀薄暗淡的,如同年深日久,黯然褪色。

  盛颜驻足在日光下,看着满目苍凉的冬日景象,良久,才叫雕菰过来说:“跟我去西华宫一趟。”

  在走出大殿的时候,她转头,看见了笔直站立在那里的铁霏,便随口说:“今日宫中不太平静,也许会有瑞王的残部垂死挣扎,我如今刚刚招惹了瑞王,担心出事,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铁霏点头称是,跟着她和雕菰一起去了。

  太后看见她过来,惊愕不已。太后已经今非昔比,后宫的人都知道尚训因为与她不和而将她安置在这里,并且削减了她的用度,宫中的人势利,见她已经失利,也就不大搭理,她每天也就是吃斋念佛而已。今天德妃居然会过来,她很是惊讶,忙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女官迎出来接她进去坐下。

  “恭喜皇上和德妃顺利铲除逆贼。”太后说。

  盛颜向她行礼,低声说道:“那都是祖宗之福,上天庇佑。”

  太后身边人送上茶来,两人一起喝茶,说了一些佛经故事。盛颜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对雕菰说:“去把库中那本《维摩诘经》取过来。”

  这本古刻版维摩诘经正是以前太后百求不得,被尚训私藏在她那里的,现在看见,太后真是爱不释手,抱着就不舍得放下。盛颜便说:“我平时也就是随手翻翻,太后若是喜欢,就请放在身边看看吧。”

  太后笑着点头说:“既如此,本宫就笑纳了。”亲自捧着书到旁边柜子边去,那里放的都是她珍视的东西,盛颜在旁边看着。太后将其中一个雕镂精致的玛瑙钗拿起来给她看,说:“这是先皇赐给我的,我现今老了,再也用不起这样鲜艳的首饰了,只有你配用,不如就给了你吧。”

  “多谢太后。”她忙道谢,恭敬接过。

  太后毕竟老了,精神不比以前,说了没几句话,有点疲乏的样子。盛颜赶紧起身告辞,带着铁霏和雕菰离开。

  走出西华宫,前面是青砖的宫道,浓密的马尾松夹道栽种,覆盖得里面不见天日,昏暗一片。

  盛颜在前面走着,而雕菰和铁霏在她的身后,三个人一起走着,就在快要走出这条宫道的时候,盛颜突然停了下来,对雕菰说:“太后,很快就能从这里出来,重新入主仁寿宫了。”

  雕菰诧异地问:“娘娘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太后的令信还在刚刚那个柜子中吗?那是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京城、天牢的凤符,这么重要的东西皇上都没有收回,却将太后迁到这里,只是在现在局势下为了不让太后受惊……或者,也为了消除瑞王的警戒心吧。”

  “……原来如此。”雕菰应和着。铁霏却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盛颜继续说话。

  盛颜说道:“但即使有了凤符,要进天牢可以,要提瑞王出来,那是万难……除非有皇上手书,才可以将瑞王带走,那几乎等于是不可能的。”

  雕菰赶紧说道:“是呀,天牢禁卫森严,怎么可能有人敢呢?娘娘不要担心了吧。”

  盛颜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不过,皇上之前朝政都交给瑞王掌管,所以有一个代行谕旨的印信,放在天章阁文华斋的印箱内,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朝中尽知皇上伤势严重,这印信要是盖在圣旨上,说不定天牢的人会被骗过去……”

  “放心吧,娘娘,仓促之间,瑞王的亲信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雕菰看她神情紧张,赶紧说。

  盛颜点头道:“那倒是……”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铁霏,说道:“我总是放心不下,你回去帮我去天章阁看看,是否有什么动静……问就不必了,免得被人发觉。”

  “是。”铁霏点头称是,转身极速离去。

  盛颜看他去得这么迅捷,这才觉得自己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她抬手,略微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低声叫道:“雕菰……”

  雕菰赶紧答应。

  “我们,去天牢看看。”她仰头看着堆满将化未化的白雪的马尾树梢,轻声说道,“去……见瑞王最后一面。”

  雕菰吓得急忙道:“娘娘,这……这怎么可以?皇上会动怒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她低声说,“反正,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

  本朝天牢设在刑部,盛颜虽然是宫中嫔妃,但她刚刚助皇上擒下妄图谋逆的瑞王,是此事的大功臣,所以刑部的几位长官都不敢阻拦。

  盛颜到天牢之后,刑部尚书赵缅赶紧从里面出来叩见。赵缅是瑞王在朝中最为倚重的臂膀之一,他以前在刑部做小官时,因为得罪权贵而差点送命,是瑞王力排众议提拔上来的。在他整肃下,刑部典狱森严,但他在朝中也是树敌颇多,此次瑞王生死攸关,他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盛颜淡淡说道:“皇上诏书已经下了,赐瑞王狱中自裁。稍后宫中圣旨到来,你今晚可斟酌行事。”

  赵缅叩首答应,心想,士为知己死,我在朝中已无立足之地,以后下场必定凄惨,不如随瑞王而去。只是这个德妃娘娘外表这样温柔和顺,想不到却能与皇上定下如此险着擒下瑞王,真叫人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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