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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龙回丹132

蒋胜男 14973字 2023-03-04

  若换了旁人,如卫良人之流,只会计算着点滴的君恩,想让自己在宫中的岁月过得好一点,给子嗣谋算多一点———她们算计着这些残羹剩饭的多与少,小心地去维护、去争夺,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驷的危险。可是,她岂是这种蝇营狗苟之辈?她曾经得到过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为了这些次一点的东西去忍让,她不屑。

  但这一注,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败得要将自己的心割出一片来,献与秦王驷,才换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失败的,但直到命运临头,她才知道,她舍不得死,舍不得就此认输。只要她活着,就有再坐到棋盘前的机会。

  王后芈姝、八子芈月,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秦王驷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愤。

  她像个天生不甘寂寞的斗士,宁可死于战场,也不会安于平庸终老。所以,她在战败以后,在烂泥地里又慢慢爬起来,养精蓄锐,重新积累起力量,在有出击的机会时,她依旧忍不住会出手。她想让秦王驷看到,他所喜欢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么不堪一击,有多么容易被操纵。

  她只想躲在暗处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可是那些看着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宁可让她们也一起倒下,然后……大家做个伴儿。至于秦王驷再找新人来,那又是另一轮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寻找机会继续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甚至有些自取灭亡,可是她如同一个赌徒一样,站在赌桌旁,看到有新的机会就会忍不住出手,哪怕输得精光,仍然舍不得离开。甚至不惜赊账,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换取再下一注的机会。

  魏夫人翻了个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脑子里一团混乱。她甚至不再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只是想着,这一次,她能够拖下多少人来陪她?

  秦王驷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缪监急忙跟上,低声请罪,将自己所知情报说了一遍。秦王驷更是信了几分,当下一气直走到椒房殿中。见芈姝匆忙迎出,秦王驷根本不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去。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进去。

  秦王驷坐下,冷眼看着芈姝。芈姝在这种眼神下感觉心虚,迟疑地左右看看,扶着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赔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吗,怎么到妾身这儿来了?”

  秦王驷劈头就问:“芈八子中毒已经快三天了,王后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吗?”

  芈姝猝不及防,失声道:“她,她还……”她险些就想说出“她还活着吗”,话到嘴边,猛然醒悟,改口道:“没事吧?”只是这话转得硬了,听来颇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驷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勉强来?当下冷冷地看了芈姝一眼,问:“王后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活?”

  芈姝被他看得不安起来,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着。”

  秦王驷不再理她,却缓缓地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所有人见着他的神情,都不禁胆寒,纷纷低下了头。

  秦王驷将众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缓缓道:“朕听说楚国有一种解毒之药,那日事情发生以后,王后就吃了一颗解毒药,不知道此药是否对症?”

  芈姝听了这话,惊得站起来:“我……我……”玳瑁见芈姝心神大乱,忙拉了拉芈姝,芈姝一紧张,立刻否认:“没有……没有这种事情。”

  玳瑁见芈姝连连说错话,连忙替她描补:“王后出嫁时,嫁妆中就有各种药物。老奴见王后也接触过那个匣子,怕染上余毒,所以找了一颗解毒的药让王后吃下去———其实只是求个安心罢了。”

  芈姝见状,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秦王驷收起慑人的眼神,轻笑道:“原来是求个安心啊!”忽然问道:“那药还有吗?”

  芈姝被秦王驷笑得心惊肉跳,听了这话不及细思,连忙应声道:“有,还有……”说着伸手取过还放在几案上的药匣,端到秦王驷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释:“红的解矿石之毒,绿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虫之毒。”

  秦王驷接过药匣,打开看了看,转向芈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种药呢?”

  芈姝本已经吓得有些晕头转向,忽然见秦王驷换了和颜悦色,一心只想讨好于他,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驷接过药匣道:“其他两种没有吃吗?”

  芈姝脱口道:“不需要。”玳瑁听得脸色大变,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却在秦王驷的眼光下不敢有所举动。

  秦王驷点头道:“好,好!”

  芈姝还待他再说些什么,不料秦王驷却忽然站起,转身疾步离去。

  众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战战兢兢地抬头,见秦王驷已经远去,芈姝却还呆立着没有反应过来,急得站起来拉住芈姝道:“王后,您怎么就这么轻易把解药给了大王,还什么都说了!”

  芈姝还未回过神来,反问道:“怎么了?”

  玳瑁顿足:“季芈中了毒,整个秦国都没有解药,偏我们有解药,岂不令大王生疑?”

  芈姝便问:“生什么疑?”她这话一说,忽然想起情由来,吓得脸色都变了,此时又闻玳瑁解释:“大王岂不是要怀疑这毒是我们下的,否则哪会这么巧!”

  莫说秦王驷怀疑,芈姝自己一细想,也是大吃一惊,吓得白了脸色。她一挥手令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惊疑不定地问道:“傅姆,这毒是你下的吗?”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连老奴也信不过了?若老奴当真要下手,何必这般麻烦!”

  芈姝越想越怕,白着一张脸,连手都抖了起来:“那……那我们怎会有解药?”

  玳瑁百口莫辩,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奴婢找这药只是以防万一,求个安心。但愿这药不对症才好。”

  芈姝也不由得点头。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她喃喃地道:“嗯,不会这么巧吧,这药必是不对症的。对,必是不对症的。”

  不提两人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且说秦王驷带着药匣,回了常宁殿,便召来太医李醯,将那药匣给李醯验看。李醯打开黑色药瓶,倒出仅剩的三颗药丸来,又倒回两颗,拿起剩下的一颗,闻了闻,用小刀刮下一点药粉尝了尝,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其中的药性成分。

  秦王驷坐在芈月身边,只是看着芈月,并不说话。

  李醯将药丸递给身边的女医挚:“医挚,你来看看。”

  女医挚也似李醯一样,试过了药性,才抬头道:“的确是解蛇虫之毒的药,可是……”

  李醯会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芈八子之毒,却不能确定,是吗?”

  女医挚点点头,又说了一句:“此乃楚宫秘药龙回丹,能解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这三种楚国至毒之蛇的毒,但若芈八子中的不是这三种毒蛇之毒,就难说了。”

  李醯便向秦王驷一拱手,禀道:“大王,蛇虫之毒变化多端,其解药或取其经常出没之地的药草,或取其血提炼成药,必须对症下药。请恕臣无礼,能否再取芈八子身上的蛇毒做个试验,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驷点头:“准。”

  李醯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走到芈月身边,拿起银刀,正欲在芈月受过伤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贴近芈月手指,她却有些犹豫,不敢下手。

  秦王驷见状,抱起芈月,让她倚在自己怀中,拿过女医挚手中的银刀,亲自动手在指尖割下,但见红中带着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医挚手上拿着的药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内侍寻来几只小兔,将那血沾了银刀,划破兔子的皮毛,弄出伤口来,见那兔子开始抽搐,再将那黑色药丸给那兔子服下。如此几番试验之后,才回来禀道:“恭喜大王,此药完全对症,芈八子服药以后,三天之内当能醒来。”

  秦王驷点头,又问:“怎么要这么久?”

  李醯道:“大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芈八子被蛇毒伤了经脉,要祛除余毒,恢复身体,还需要更久。”

  秦王驷点了点头,让李醯退下,叫人将那药丸与芈月服下之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对症的解药……”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

  秦王驷看了一眼缪监,缪监会意,忙上前恭敬听命,就听得秦王驷道:“将椒房殿与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椒房殿内,芈姝拿着诏书,晕了过去。

  披香殿内,魏夫人青衣散发,端坐在那儿,神情如死灰,一动不动。

  宫中变故,亦是飞快地传遍咸阳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张仪书房中,庸芮与张仪对坐。

  庸芮问道:“张子之智,非常人能及,这后宫之事,您如何看?”

  张仪反问:“以庸公子之见,当是谁人所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维只在常理之内,而张仪的思维,却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张仪之智,自己亦当先说出猜想来,当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绽。若是魏氏所为,便是欲借此挑拨起王后和芈八子之争,甚至除去对手。王后一死,公子荡难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华上位。”

  张仪抚须,微笑不语。

  庸芮见状,又微一沉吟,说道:“若是王后所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举除去芈八子和魏夫人,一箭双雕。”

  张仪微笑,却问:“那这毒呢?”

  庸芮一时语塞,想了想:“若从毒来论,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无此条件。这样算来,便是王后所为了?”再看张仪神情,却颇有一些不以为然,转口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种毒物,盗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够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说到最后,又摇摇头,自己也有些不能确定了。

  张仪又问:“还有呢?”

  庸芮一怔,将自己方才的话细想了想,看还有什么遗漏之处,但觉得再说,亦脱不出这几种可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张仪笑着喝了一口茶。这苦荼的味道,他原来并不喜爱,可是自那日在楚国与秦王共饮之后,他亦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初喝时又苦又涩,品得久了却有一丝回甘的饮品。他喝了几口,才放下茶盏,轻敲几案,缓缓地道:“如果有第三个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个人?”

  张仪慢条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总疑心,王后没有这样缜密的心计,而魏氏的势力在公孙衍的时候被连根拔起,哪里又能布得下这么大的局?”

  庸芮听了张仪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儿,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击案:“我想起来了。”

  张仪正一口茶饮入,被他一吓,茶水自鼻孔喷出,呛了半日,才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庸芮连忙一边道歉,一边道:“那个范贾……我来之前,于街市上见着那范贾被人押送而过,当时只觉得眼熟。你方才说,是否有第三个人,我想着与此事相干之人,却忽然想起……上个月,我曾经在游士馆舍见到过一人,长得颇似那个范贾。他当时正与人私下见面,态度还甚是恭敬,不晓得此人有无嫌疑?”

  张仪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现在才说?”

  庸芮苦笑摇头:“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将信将疑,“那人当真可疑?”

  张仪道:“总是一条线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来:“我这便去。”

  张仪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这样便去?待我拨一队人马与你同去!”

  且不说庸芮领兵而去,却说那游士馆舍,本就是列国游士所居,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庸芮到了那里,寻遍所有地方,却找不到那日所见之人。他不肯死心,当下便召来管理馆舍的中丞,对着人一个个点去。

  那中丞见他如此细究,便搬了名册出来。秦法素来严密,那些游士入馆便要登记,中丞便据此名册发放供养之米粮,若要离开,也要去中丞处登记,换取过关的符节。

  他们查看了这一月之内离开馆舍的名单,发现一名魏国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当下便由张仪禀了秦王驷,满城围捕。

  如此几番搜捕,直将咸阳城弄得人心惶惶。原来因为五国联军围城而躲入咸阳城的一些巨族大户,也吓得要迁出去。

  樗里疾见此情景,忙进宫去劝秦王驷。正劝着,便得到禀报,说是庸芮已经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驷大喜,当即派甘茂去审问,不料这回却审出一个了不得的结果来。

  秦王驷得了禀报,惊诧不已,立刻召来樗里疾,将供词给他看。樗里疾见了以后,也甚是惊骇。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樗里疾才道:“既有此供词,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询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还是点头道:“召张仪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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