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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剧中剧(二)

浮白曲 15669字 2023-03-03

  虞棠容色苍白,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滩酒水,有片刻失神。

  “我……”虞棠刚说一个字,冰冷的枪口抵在太阳穴上。

  虞棠瞳孔一缩。

  楚御的枪指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拿枪的手端得很稳,这是一位将军的本能。

  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这是爱他的本能。

  那双手,曾经为他洗手作羹汤,教他写字作画,在无数个夜里抱着他,轻柔抚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耳鬓厮磨,软语温存。

  从来不会想到这样一天……

  楚御要杀他。

  -

  虞棠好看的眼眸怔怔望着楚御,眼底泛起氤氲的薄雾,似乎立刻就能滴下泪来。可他忍着,没哭。

  他若是被杀了,姐姐大概会没事罢。让少爷这样误会下去,就当他是个薄幸人,正好忘记他。

  虞棠是这般想着。

  可他还是觉得疼。

  那三天三夜的酷刑都没有楚御这一个举动叫人绝望。

  这副隐忍悲哀的模样,让楚御手抖了一下,几乎枪也握不稳了。

  他杀人无数,早已不再是当年初见虞棠时年轻气盛的少爷。想要害他的,害他家人的,从来没有好结果。

  可偏偏是虞棠。

  扣在扳机上的手紧了又紧,最终颓然松开。楚御本想说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却发现他竟说不出口。

  就算到了这地步,他也不忍说一句让虞棠伤心的话。

  楚御最终一把将枪扔到了地上,撇开目光,转身离去。

  他随身携带的枪不只一把,这把曾对准过虞棠,他便不想要了。

  那是他想要保护一辈子的人,怎么舍得伤害呢。

  -

  虞棠目睹楚御消失在门口,身子摇摇欲坠,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碎片扎破他的手掌,掌心渗出血迹,虞棠浑然未觉般。他低着头,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落在地面的毒酒上,融为一体。

  他瞥到一旁被楚御扔在地上的枪,十指微蜷,忽而就捡起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他若是这么死了……倒也干净了。

  食指微动,虞棠很快又松开。

  不行。

  少爷还没有走远。

  他要是听到枪声,该多难过呢。那个人啊,就算误会他要杀他,误会他出卖了楚家……也该是会为他难过的。

  许久,大概等楚御走远后,暗处走出一个人。

  一个生面孔。

  “三爷让我看着你果然没错。就知道你会动别的心思。”那人讥讽道,“一个下九流的行当,装什么情深义重……”

  虞棠抬起头,轻声问:“酒是你换的?”

  沈念的走狗得意道:“那是自然。只是没想到楚御还挺警觉,没乖乖喝下去,看来他也不是很信你嘛,不然这会儿早该死……呃……”

  “怦!”

  那人震惊地盯着虞棠,额头一个血洞汩汩冒着血:“你怎么敢……”对我动手,我是三爷的人……

  他话没能说完,死不瞑目地倒在那滩毒酒上。

  虞棠站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他开了枪。

  虞棠漠然收回枪,完全没有第一次杀人后的慌张。

  “你又怎么敢……对少爷动手呢?”虞棠喃喃。

  -

  虞棠不弱。他自小学的不只是戏。旦角也有武旦刀马旦,十八般武艺,刀剑高跷棍棒杂耍,不说样样精通,至少都能略懂一二。

  他有灵活的身手。至于用枪,昔日楚御也曾教过他自保。只是他从没有机会用罢了。

  第一次杀人便是现在。

  少爷是他的底线。

  -

  虞棠与楚御生了误会,楚御许久不曾回来见他。

  他杀了沈三爷的人,沈念却没再派人过来算账。想来沈念如今正和楚御斗智斗勇,没功夫费在他这个小人物上。楚御厌弃了他,他便是弃子,连棋子都称不上。

  楚御的府邸他进不去,会被人拦下。他便等,等了许久,没有人出来。

  是楚御不想见他。

  虞棠独自在寒风中等了一天,回来后大病一场,吐出几口殷红的鲜血,沾在雪白的帕子上,触目惊心。

  梨生吓得面如土色:“棠哥儿,你,吹了一天风,怎么就病成这个样子了?我去请大夫!”

  大夫请来瞧过,说是风寒入体,加之心力交瘁,积郁成疾,再来就是……身有旧伤,恐损根骨。

  简单来说,前几日在沈府那儿受的刑太重,表面看似养好了,却给身体留下了不可逆的损伤。再加上心情不好还跑去吹风,小病也该折腾成大病。

  虞棠如今便是这么个情况,好好调养还好,若再这么拼下去,这条命怕是不想要了。

  梨生听得不知所措:“那,那该如何是好?要开什么药?我这就去抓。”

  “这还是其次。”大夫轻轻摇头,叹息地看着榻上面容苍白的青年,“心病还须心药医。虞老板有什么心病,还需尽早释怀。”

  虞棠低眸淡笑:“多谢大夫。梨生,送大夫出去罢。”

  “诶,好,大夫请。”梨生送客,与大夫一道儿出了门。

  虞棠指尖抵在心窝处,凝滞许久。

  他这辈子只得了一种病,名为楚御,无法释怀,难以放下,不愿解脱。

  生时是牵挂,死后是念想。

  -

  虞棠的病愈来愈严重。本就羸弱的青年迅速消瘦下去。有天虞棠看到镜中苍白的容颜,突然问一句:“梨生,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梨生忙答:“棠哥儿,你很好看。”

  这么多年,他依然不会忘记初见虞棠时的惊艳。虞棠从年少便是绝色,风华延续至今,无人可比。

  哦,河对岸的绿芍倒能与之媲美。梨生没见过绿芍,只觉得虞棠才是真绝色。

  虞棠轻抚着眼角,低语:“可他为何……不喜欢我了。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当年戏台幕后初见,血气方刚的青年说了句“你真好看”,转身一头撞到门板上,傻呆呆的模样看得他忍俊不禁。

  时光流转,徒生感慨。虞棠忽然就明白了戏文与诗词里常道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梨生。”虞棠蹙眉,眼中无泪,语气平静,无端压抑,“我好难过。”

  “棠哥儿……”梨生慌了,他见到的虞棠,从来都语笑嫣然,逢场作戏,云淡风轻,何曾这般……这般直白地说难过。

  听得他都觉得难过起来,低头抽抽噎噎的。

  “你哭什么?”虞棠反倒笑了,“放心罢,我还得好好活着。我还没活明白,怎么能先死了。”

  -

  楚御一段日子没有见虞棠,一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索性不去想,免得心烦。二来他这段日子忙着筹谋救出家人,与沈念数次交手,险象环生。此时与虞棠保持距离,反倒是对虞棠的保护。

  他派去暗中保护虞棠的人也一直没有撤走。

  沈念太容易拿捏人的软肋,总挑着对方亲近的人下手。楚御不想给沈念留下把柄,牵扯到虞棠的安危。

  楚御并不知道虞棠已经落入沈念手里一次过。章小姐当初绑走虞棠时很小心,给人造成虞棠外出的假象,就连梨生都没察觉异常。后来虞棠深更半夜回来,闭门养伤,暗中保护虞棠的人也不清楚虞棠出了什么情况——他们没法露面打探。

  所以虞棠失踪三天,楚御没有得到消息。更不知道他捧在心上一丝一毫都舍不得伤害的人,在沈念那里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九死一生不曾松口。

  他只知道他一回来,楚家人的地点泄露,虞棠亲手端给他一杯毒酒。

  又爱又恨,不如不见。

  他们冷战了整个十二月,最凛冽的严冬。在新年将至的大年夜里,外面飘着雪。虞棠和梨生两个人坐在屋中,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棠哥儿,碗筷怎么拿多了一副?我收起来罢。”梨生想收拾,被虞棠拦住。

  “没有多余。”虞棠看着那副空碗,目光放空,“很久以前……我以为我没有家人了,每个除夕都是孤单单的过。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就是我家人。以后每个年,他会陪我过。”

  “他真的每年都会来。”虞棠语气温和,“梨生,你说,今年他会来吗?”

  梨生知道他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楚少爷呗。

  可是棠哥儿,今年与往年不同了……整个冬天,你病得那么严重,他都没有来看你一眼。

  梨生望着虞棠憔悴的模样,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

  今晚对于楚御,同样是重要的一晚。

  他谋划了一个月,总算成功救出楚家人,并顺带捣毁了沈念在南京的分巢。

  一家人在除夕夜里团圆。

  楚家人的情况不太好,在沈念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他们身上并没有沈念想要的信息,因而不曾像对虞棠那样严刑逼供,可一顿下马威总是少不了。

  楚父与楚幕尚且正当壮年,楚老太爷却是身体熬不住,出来就缠绵病榻。

  楚御亲自端了药碗坐在床边喂他:“爷爷。”

  楚老太爷沙哑着声音,张着嘴想说什么,又几乎说不出话。

  楚御倾耳过去:“爷爷想说什么?”

  楚老太爷断断续续的:“虞棠……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待他。”

  楚御感到诧异。

  爷爷一直很反对他和阿棠,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番话?

  但楚老太爷没说下去,阖上眼昏睡了。

  楚御把药碗放到桌上,决定出去问大哥。

  楚幕告诉他,他们被抓,是因为章父的出卖,章家早已投靠了沈念。

  “什么?”楚御眸光一颤,“不是阿棠——”

  “虞棠?怎么会是他。”楚幕苦笑,“二弟,从前是大哥错了。虞棠他真的很好。我们在沈念那个老贼那儿吃了不少苦,他们折磨人的花样很多,连我这个大男人都受不住。你知道吗?那个行刑的人对我说了一句话,说我还不如那个唱戏的能忍……”

  楚御身子一晃。

  “他们把阿棠怎么样了?”

  “你竟不知?”楚幕愕然,“他和你的关系南京谁人不知?早就被沈念抓走……听说连受了三天三夜的刑,也没透露出我们的地点……我实在惭愧以前那么看待他……”

  楚幕话音未落,楚御已夺门而出。

  -

  有人在寒夜里狂奔,推开门,夹带满身风雪。

  梨生满目震惊,说话结结巴巴:“棠,棠哥儿,你看,他,他来了!”

  虞棠转头看门口,没有惊喜没有委屈,没有悲怆也没有愤恨。

  只是极轻地笑了下。

  “嗯。”

  “我看到了。”

  -

  梨生很自觉地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二人。

  楚御脱了沾满飞雪的外套,上前紧紧拥住虞棠,埋在他颈窝里久久不语。

  虞棠闷哼一声。

  楚御慌忙放开他,眼尖地瞥到虞棠肩膀处一道极淡的红印。他心一颤,除去青年的上衣。

  虞棠乖乖的,任他检查。

  上衣半褪,青年白皙的后背上布满淡淡的红痕。即便过了一个月都能看出显眼的痕迹,不难想象出当时被打得有多么严重。

  楚御红着眼看着,忽而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很狠,没留力道,血迹立时就出来了。

  “做什么折腾自己?”虞棠心疼地抹去他唇畔的血丝。

  “我真是个混蛋。”楚御哑声道。

  他简直不敢想象,当初虞棠在沈念那儿经历了什么。而虞棠体无完肤回来后,得到的又是什么。

  得到的是他把枪抵在他太阳穴上,是他的避而不见。

  只要一想到这些,楚御恨不能立刻拔枪毙了自己。

  “是啊,你是个混蛋。”虞棠弯了眉眼,“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你不见我,我很想你。”

  楚御拥着他,忍住哽咽。

  “再也不会。”

  -

  沈念和楚御的对峙出现结果。沈念触了楚御的逆鳞,遭到楚御毁灭式的打击报复,被逼得撤出南京,退回西北,元气大伤。

  他留在章家保护的人也被收了回去。

  章小姐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罪了楚家。楚御直接让章家开的商铺倒闭,章家父女被迫缩到小巷子里,活得如同臭水沟里的老鼠。

  楚家人接纳了虞棠。虞棠被接进楚府,与楚御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楚御对他有愧更有爱,对虞棠百般好,要星星不给月亮,谁见了都觉得羡慕。

  楚幕见了也觉得能说服父亲与爷爷放下门户之见,接纳绿芍了,只是他还不敢挑明。虞棠得到认可,是因他于楚家有恩。绿芍还不够。

  新年的开春是好气象。虞棠原本瘦削的身子在楚家的精心调养下一天天好起来,面色变得红润,看着很健康。

  只有偶尔阴雨连绵时,身上隐隐作痛,间或呕出几口血,虞棠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伤了根骨了。

  楚老太爷没能撑过这个夏天,在上半年快过完的时候走了。

  虞棠陪着操办丧事,熬夜守灵,忙到一半突觉眩晕,跌在椅子上缓了半天。

  他这身子骨……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

  南京乱了。

  走了内忧,又来外敌。

  倭寇入侵,全城戒严。楚御镇守南京,抵御敌军。

  风雨飘摇。

  生逢乱世,受苦受难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过往繁华如同一场纸醉金迷的梦。国难当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责任。

  虞棠身为楚御的爱人,当是倭寇首要控制铲除的对象。

  而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虞棠。

  棠梨班的老班主早已出城避难,不要这戏班子。戏班子里还有那么多孩子,若是无人管,便不知道何去何从。

  虞棠接手了梨园,三不五时回去看看,教孩子们一些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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