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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上凌小记(三)

律意 17035字 2023-03-02

  白冥容倒是不会令人失望,十几天后,他似乎想了许久,才来找纪锦风,郑重地请他帮自己说一门亲事。

  “哟,你这是开窍了?”纪锦风很诧异白冥容来访的目的。

  “总归是不能想着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况且我一直未娶亲,蓁师兄也防备着我,怕我还在惦记着尹栀。”白冥容叹了一声,静静地说,“我总感觉他越来越疏远我,他可能会信任一个外人,却防着我,就像白露说的那样。”

  “是这样,你想得通其中利害便好。”纪锦风点点头,又将手一摊,“话虽如此,你找我有什么用啊……我上哪儿给你变一个姑娘出来,我看着就一副媒人相吗?”

  “我平时忙于宗里事务,没怎么接触过……这些。你见识广,应该能找到适合我的。”

  “你随便在上凌宗找一个不就是了……”纪锦风老不情愿嘀咕一声,“我这出来是做哥的还是当爹的……”

  “到时候还请你帮忙主持婚礼。”白冥容继续毫不见外地添柴加火。

  “……”纪锦风瞪他一眼,还是绞尽脑汁帮白冥容考虑,扳着手指算半天,那架势颇有媒人风范。

  他本想让白冥容先回去,他这几天就地考察一下,看哪家姑娘配得上白冥容,这时一个人突然浮现在脑海中。这个想法从产生开始,就一直挥之不去,迫使纪锦风说出来。

  最后纪锦风停下手中动作,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眉头紧锁,好半天才说:“你看白露如何?”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天措辞,但最后还是只挤出这几个干瘪瘪的字。

  白冥容面露吃惊,好像听到纪锦风把白露作为人选很震惊:“白露?”

  “你似乎很惊讶?”这次轮到纪锦风奇怪了,他没弄懂白冥容这反应,他记得白冥容和白露应该没什么过节。

  白冥容看着纪锦风,神色踯躅,过了许久才犹豫着说:“这似乎不太合适。他们都说……说,白露对你有意。”

  纪锦风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似的,满脸惊讶地瞪着他:“谁说的?”

  “他们说的……呃,前不久,小栀来拜托我不要让那些人纠缠白露时,貌似也提起过。”

  他又想了想,说:“他们一说,我也有些这种感觉。她跟着你来上凌宗,自然要与你最熟识,有什么事都和你说,有什么困难也找你。”

  “是吗。”纪锦风扯扯嘴角,反应不冷不热,也不知道他那个表情是几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可能悔本心,但至少要将话对她说清楚,否则很有可能误了她一生。”白冥容继续说,“白露谁也看不上,大概是心中有你。”

  纪锦风盯着白冥容在月下微冷的脸:“你能耐了是吧,前几天我教训你,现在轮到你来教训我。”

  “……”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纪锦风似乎有些不耐于继续纠结这个话题,“你小子打底娶不娶白露?”

  白冥容略一考虑,脑中几丝思虑瞬时闪过,当即斩钉截铁道:“娶!”

  纪锦风不说话,就这样瞪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后,纪锦风收回目光,微不可闻地呼了一口气。

  “我不是什么盖世英雄,若说有什么能耐,甚至不如你。第一天见面就在她面前表现得特别怂。”纪锦风盯着地面,不想去看白冥容有什么表情,慢慢地说,“我对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她为什么要看上我呢?”

  白冥容答不上话,因为他对情爱之事没什么深刻的理解,就算有,也不知道怎么说。

  不等他回答,纪锦风自顾自的道:“大概是陪伴吧,在孤独无依的时候你还知道有一个人可以信任,便不由自主从依赖转变成爱。”

  “真是……从来未变过啊。”

  “所以,我想让你娶白露。一来,是相信她在你身旁,你会好生照顾着她。二来,正好断了念想,让她慢慢忘记我。”纪锦风最后说,“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就要离开。”

  “去哪里?”白冥容惊讶问。

  “我去找一位老朋友,看看能不能求得使上凌宗摆脱险境的方法。”

  “那……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定会在上凌宗劫难来临之前赶回来。”

  白冥容还想问些什么,但觉得那些鬼神之事他不应当探究过多,于是点了点头。

  “白露便交给你了……她是孤女,我走后便没人在照顾她啦。”纪锦风叹了一声,想着要走了再多啰嗦几句,“管得似乎有些多了,但她是我带来的,姑且负责到底吧。”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爹,要将女儿嫁出去了。

  “好。”白冥容点头应答着,“你且去帮我说吧。”

  打算想得是挺美好的,但真正去说时,纪锦风总是鼓不起勇气。进进退退打了好几次退堂鼓,要不是白冥容催得紧,他才硬着头皮去见白露。

  他没勇气去见白露,更不用提去见她劝说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果不其然,他把前来的目的说出来后,白露愣了许久,看着纪锦风才说道:“你也这样认为吗?”

  “什么?”纪锦风不明所以,白露在问什么。

  “你也认为,我应该嫁给白冥容吗?”

  这本来就是他先提出来的,但白露并不知情:“白冥容想要一个妻子,对外人宣告他对尹栀断了念想,你也要帮衬着他吗?”

  原来是白露误会了,她以为白冥容只是要娶一个妻子证明些什么东西,没有别的合适人选,于是来找上了她。

  不知怎么,纪锦风心中默默地有些苦涩,但他不敢说出真相,只怕白露会更伤心。

  “白露……白冥容会对你好……而且,他也不全是为这个目的……”纪锦风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解释。

  白露仰头,倔强地望着纪锦风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我一直只看得到你,一直追随着你的身影,但你如九天之上不受尘世干扰的神,对卑微的渴求从来看不到。终于说出许久来的心意时,她却很难过,泪水涌上眼眶,让她拼命忍住不落下

  这句话如一柄利刃,穿过漫长的时间河流,带着明亮的光辉,终于劈开他试图麻痹自己、蒙骗他人的面具。温柔的男人终于再也维持不住永远挂着的微笑,他输给了自己的心。

  “白露,我……”他紧攥着衣袖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声音颤抖得多说不出一个字。

  “别说了,我知道。”白露忽然沉静下来,语气漠然,“既然是你提出,我一定会同意。”

  “不……你若不愿意,可以拒绝的!”纪锦风连忙道。

  白露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说不出是什么意味:“我相信你,既然你说对我好,那就是对我好吧。”

  嫁给白冥容,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这样,她可以忘记纪锦风。

  白冥容与白露的婚礼在一个月后举行,其声势浩大不亚于当时白冥蓁与尹栀的婚礼。婚礼当天白冥蓁显得十分高兴,不知是在为白冥容高兴,还是在高兴没有抢走他妻子的威胁了。

  一切过场都结束,连盖头也揭了,新房中只剩下两个人。白露盯着燃烧的烛火出神,白冥容站在她身旁。

  白露今天画着精致的妆容,在温柔的暖光下,显得艳比花娇。

  白冥容看了她许久,俯身抱住她,轻声问:“你还在想着他么?”

  白露的身体一僵,但没有推拒白冥容,只是尝试着依近他:“没有。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怎么还会想着别的男人?”

  他们两人还真是的啊……一个试着触碰他人,一个试着接受他人。

  这样的一对人,竟然还能走到一起,结为夫妇。白冥容抚摸着怀中女子的头发,无声叹气。

  “就算你还惦记着他,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他亦是这样。

  “我只是心中有他,但此时不会再想他。”白露伸出双臂环住白冥容,将头靠在他肩上,“你也一样吧?”

  白冥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说得对。但现在我不愿意再惦记着不属于我的东西,既然我娶了你,就守着你好好过日子。”

  “白露,我们都放下过去,慢慢的,以后就这样过,好吗?”

  白露拼命忍住快流出的眼泪,点点头:“好。”

  他们都不爱对方,他们曾经心里都有其他人,但此刻,他们都有一个祈愿,放下过去,尝试去爱对方。

  一年后,白露生下一个儿子。白冥容对这个孩子的到来还是十分欣喜的,爱不释手地抱着他走来走去,为他取名“莽”。

  “白露,谢谢你。”白冥容抱着儿子在白露身旁坐下,眼神庄严而认真。

  他说谢谢啊……白露心里微微一动,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微笑:“你能爱着我们母子,不是很好吗?”

  “是啊,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白冥容难得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将白冥莽和白露一同抱住。窗外,繁花正好,万物生机盎然。

  美好的生活时常能给人一种错觉,让人沉沦于此,实际上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只轻轻一点,便碎在局外观者的眼中。

  这个孩子出生不久后,纪锦风似乎是终于找到了那位故友,于是一个人离开,没有同任何人道别,只有白冥容知道。

  白冥容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白露。

  白露听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酿着酒。

  她在上凌宗没什么事干,除了照顾孩子,平日里白冥容不在身旁,她便酿酒。一丝不苟地,将酿好的酒一坛一坛封存,放在地窖中。

  自从生下儿子后,她的身体就不是很好,却依然坚持着早起采露,终于在一次染上风寒后,病倒了。

  “世间不会有双全事,你要保住上凌宗,就让那个孩子稍微做一点牺牲吧。”坐在纪锦风面前的男人这样说。

  “这,会不会对他太残忍?”纪锦风犹豫问,语气足显恭敬,“毕竟这种事,人类不可能轻易接受的。”

  “如果他连这个都接受不了,如何能够挽救上凌宗呢?”男人温和笑道。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转着一张张莹白如玉的纸片,天道命运似乎被他把玩在手,却又神秘莫测:“你可亲自教导他。不可学习上凌宗招式,但你可以把‘闻龙烈诉·十七斩’教给他。”

  鬼神之局,棋盘暗转。男人的手指尖似乎伸出千丝万缕的丝线,连接着未来命运的线,被他暗自拨弄,一切因果的源头,就在此悄悄改变。

  两年后,上凌宗发生一件大事。

  那冗为,酒后壮胆起色心,调戏身怀六甲的尹栀,这件事被揭发后,白冥容勃然大怒,下令割去冗为左耳的一半,又打了几十杖。

  冗为心怀怨念,一个月后,白冥容出门办事,尹栀临产。

  冗为悄悄在白冥蓁的杯中下毒,孩子出生之际便是白冥蓁死之时。他偷走上凌宗两件镇门兵器之一的,被白冥蓁一直带着的佩剑“曙云”,又抱走那个刚出生的孩子。

  等到众人发现白冥蓁中毒而死,孩子不知所踪时,冗为早已逃之夭夭。可怜尹栀才生产完,便受如此打击,丈夫死了,孩子不见了。

  她哭哭笑笑着,一直到白冥容匆忙赶回,已经彻底得了失心病,疯傻着,不认识任何人,连白冥容也不认识,只是念叨着白冥蓁的名字和那个只见了一面的孩子。

  白冥容下令缉拿冗为,在江湖上发出悬赏令。但冗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带着尹栀与白冥蓁的孩子,再没有人找到他们。

  又是一年春花醉人,纪锦风终于回到久违的上凌宗,此时距离他离开上凌宗,已经过去了四年。上凌宗还在,但人都已经故去。

  白冥蓁死了,尹栀疯了,那个总也喜欢在他面前吵吵闹闹,撒娇抱怨的白露没来迎接他——他只是去看到她的墓碑,上面开着几朵蓝色的风言花。

  她病得太重,终究是离去了。

  白冥容接连遭受亲人的变故,他无言地默默忍下一切,人比以前更加冷肃。

  他带纪锦风去地窖,指着十几坛酒说:“这是她特意为你酿的,就想等着你回来喝。但没等到你回来,你就都拿去吧。”

  久别多年,他们再次相逢,一同喝酒,说起过去几年发生的事,都是唏嘘不已。

  多杯酒下肚后,又是白冥容先醉,他抱着酒坛朦朦胧胧地说:“师兄走了,白露也弃我而去,我……仅剩阿莽了啊……”

  还说什么以后就这样好好过日子,与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说着,竟落下泪来。在纪锦风面前不必隐瞒什么,他一直默默咬牙承受一切,本来男人都是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伤痛,此刻在酒醉后,这个冷漠的男人终于不能掩饰失态,黯然哭泣。

  他心中认定为亲人的人,都遭变故。他没有趁机将尹栀占为己有,依然将她当做兄嫂对待。

  到底是谁放下了,谁未放下……

  “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你,但也没有多少不满,因为我和她一样,心里都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我想如果再多些时间,我们可能会放下过去,珍惜对方。但已经不行了,她走得太早……”

  他说了许多话,最后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纪锦风抿下一口酒,心中微微发涩,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就是他不愿意醒来的理由,总是要看尽悲合离欢,生老病死。像死去一般沉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白冥容照他的嘱咐,只是教白冥莽内力心法“风天极刃”,没有教他任何上凌宗的招式。

  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流亡江湖,如果让人通过他用的招式认出他的身份,那便太不好了。

  第二天,纪锦风见到了这个多年未见的小娃娃,他已长大,像他父亲一般,总有些严肃和倔强,却又长得像他娘亲,白露。

  纪锦风想起自己第一次抱过这孩子,白冥莽在他衣服上尿了一身,心里暗自发笑。

  此时,他正跪在门外,听说是不听白冥容的话,与自己的父亲顶嘴,于是被惩罚了,还被抽了几条子。

  纪锦风轻声咳嗽一下,走向白冥容,道:“宗主,把他交给我亲自教导好了……”

  一直与白色大鸟玩到深夜,纪锦风才抱着念念不舍的白冥莽离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只鸟名为棘羽鸟,是一位神座的真身,长期守候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守护着上凌宗,只为曾经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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