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飞还在犹豫，沉默之时，他低下头，看见郑永芳手中拎着一个袋子。

　　“你喝酒了？”他终于看出郑永芳的异样。

　　郑永芳苦笑，不再等待，直接走进房间里。

　　房里一点都不脏乱，看起来很整洁，郑永芳看着白色的床单，钟飞赶紧拿来一张凳子，“坐这里。”

　　郑永芳便直接坐下来了。

　　钟飞也不知道他与郑永芳是不是朋友，两个人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可他总觉得她与俞锦绣所说的不一样。俞锦绣说郑永芳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这女演员习惯被众星捧月，因此对钟飞的冷淡很不满，她想方设法找机会，只希望钟飞也能像那些追求者一样对她上赶着，可是，钟飞却始终不如她的心意。于是，郑永芳才总是不愿意放弃。

　　可不知道为什么，钟飞总觉得郑永芳不是这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那天她陪着自己找女儿时眼底的担忧与真诚看起来一点都不虚伪，钟飞对她的印象并不差。

　　但是，所有的好感也只到这里为止了。

　　“那天的事情，我想向你道歉。钟飞，我和晨卿是竞争对手，我不甘心她总是抢我风头，所以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只是没想到会把你拖下水，对不起，你的伤好了吧？”

　　那天钟飞被打得够呛，但到底是好几个月过去了，皮外伤早就已经养好。

　　“她一个小女孩，你跟她竞争什么？”钟飞说。

　　郑永芳苦笑，“在这一行，没有永远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晨卿刚出道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在演女一号了，当时业内人都说这小姑娘是个可造之材，我却一点都不在意，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而已，难道还能和我争吗？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

　　“十几岁的丫头会长大，我也会变老，当她的演技越来越好时，不少原定要找我的制作方就开始考虑她了。是啊，让一个将近二十岁的丫头去演三十岁的角色，违和感并不强，但是，让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去扮嫩，那就太勉强了。”

　　郑永芳化着妆，只是，口红的颜色变得浅了，脸上的粉底也掉了不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些淡淡的纹路，的确是有了岁月的痕迹。

　　其实，人总是会老的，只是，郑永芳不服老。

　　“你以为当女演员这么容易啊？光鲜亮丽的时刻当然有，但是，能维持多长时间呢？钟飞，你可以说我虚荣，但是被人捧得高了，我开始找不着北，我看着地底下，生怕自己被狠狠地摔下来。”

　　钟飞不理解，“难道这个圈子里就只有年轻人吗？晨卿这年纪的演员出来了，对你而言是威胁，可将来呢？总会有比晨卿还要年轻的漂亮女孩出来，到时候你怎么办？一直在回头，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光彩之下吗？”

　　回头看，过去的人生是五彩斑斓的，郑永芳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的自己有多风光。可是风光之后，她沉寂不下来，于是，就只能面对让自己无力的现状，愈发沮丧。

　　“那我怎么办？我才三十多岁，难道让我去演晨卿的妈？”郑永芳激动地看着钟飞，“现在找我的戏越来越少了，很多片约都是以前确定下来的。我只能趁现在，拼命演戏，将自己未来的额度全都放在这两年用了，钟飞，你们都是有手艺的，你们要化妆，可以化一辈子。可是我呢？我只会演戏，只会演戏！”

　　郑永芳打开啤酒，灌了一大口，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并不是担心那些人不理解自己，她只是害怕被笑话而已。

　　当初能够在这一个圈子呼风唤雨的大明星遇到了瓶颈，她开始怕老，怕自己再也没有戏可以演，怕自己早早退休，这些话要是说出去，像话吗？

　　郑永芳低着头，她想哭，可是，泪水却无法模糊她的双眼。原来，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哭了。

　　一个人走了这么长的路，有迷茫的时候，可大多时间里，她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此时，她坐在钟飞的面前，她将自己所遇到的一切危机与瓶颈都说了出来，很坦诚，可说完之后，心底却是更深的空虚。

　　“你知道我以前是怎么过的吗？”钟飞突然开口了，“在进入这一行之前，我干什么都不成，赚到的钱全去买菜好不够用，女儿被我养得面黄肌瘦，前妻和她的家里人个个都瞧不起我。他们都说我没用，跟着我，一辈子受罪。一个大男人，搞什么化妆品？跟个老娘们似的！后来我前妻和我离婚了，带走了孩子，有时候我也很沮丧，我想，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总在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肯定得好好过。”

　　“哪有这么多下辈子？把这辈子过好就怪不容易了。”郑永芳淡淡地笑。

　　“是啊，把这辈子过好就不容易了。”钟飞也笑了，坦然地说，“不过我运气好，后来，我遇到了锦绣，我们俩的目标一致，把这爱好当事业来干，干着干着，居然还真的赚到钱了。”

　　“你们的事业发展得不错。”

　　“是还不错，我都没想到，在将近四十岁的年纪，我得到了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一切。我一直说自己幸运，其实说真的，我们都很幸运。你才三十多岁，干了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么多人认识你，虽然到了现在，你的事业遇到了点阻碍，可是，跟那些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相比，你过得够好的了。人不能太贪心，你说是不是？”

　　钟飞也开了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郑永芳低下头。

　　她是很贪心。

　　过去过得好，她就希望将来能过得更好，曾经高高在上，她就生怕自己会从高处跌下来，泯然众人。

　　可是，人生哪能这么一帆风顺？

　　如钟飞所说，她已经够幸运的了。

　　桌上摆的玻璃瓶越来越多，多到郑永芳的眼前都有了重影，她低下头，双手捧着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钟飞，今天我就不走了，能不能让我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