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姐不过十七八岁，身穿一身学生服， 外边套着层绒色大衣，露出蓝色及膝百褶裙的边角。一张小脸俏生生，紧绷着抿唇角，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脚底皮鞋被溅上了泥点子， 踩在泥泞融化的雪水里， 连带着衣角都是痕迹。

　　“给我一份报纸。”她递过去一块铜板。

　　卖报小童手脚麻利：“好嘞，谢谢您。”

　　林窈展开报纸，果然， 学生运动被镇压伤亡惨重的新闻占了半块板面大小，而其中的缘由只是了了几笔带过。她皱起眉头，将报纸揣到包里，搂紧了大衣，在凛冽寒风中向家走去。

　　风着实是厉害，上海滩这块地界，一入冬，便格外寒冷。像是利刃的刀剑直直拂过脸，叫人睁不开眼。路边的老爷车滴滴两声，人影重重，林窈在巷口转弯，到了家门口。

　　林家还是有一份家业的。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足够在这块地界撑起三分面子。林家有二子一女，二子一商一政，而林窈就是那个被从小到大宠惯了的小女儿。年前留洋回来，在女校读书。

　　林窈立在面前，猫着腰看了看。屋前没人，大门紧闭着。李伯从堂前穿过，林窈赶忙招了招手，掐住嗓子：“阿伯！阿伯！”

　　李伯看见她，一惊，打量周围，跑过来，白花花的胡子颤抖：“诶呦我的大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太太找您可是要找疯了！”

　　林窈抹了抹脸，露出笑容：“没事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父亲母亲总是小题大做。”

　　李伯悄悄打开栅栏铁门，小声道：“您从侧门走上去，再敲门声儿回自己的屋子。简单洗洗，我帮您打掩护。”

　　林窈：“谢谢阿伯！我就知道您对我最好。”

　　她弯腰，蹲在草丛里四处张望，看没人，便小跑着推开侧门。侧门有个小楼梯，一直通到到二楼。正轻手轻脚的爬楼梯，堂前灯被啪的一声打开了。

　　灯光倾泄，林窈石化。

　　“去哪里了！”

　　林父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重重开口。

　　林窈僵硬着转头，嘿嘿一笑：“爹地！你怎么在这里呀”

　　林父紧绷着脸：“我问你去哪里了！”

　　林窈慢吞吞从旋转楼梯上下来，企图打哈哈逃过去：“我去，买了些东西。买了您最爱吃的前东门那家的核桃酥。”

　　说完，便从身后掏出来一个皱皱巴巴的油皮纸袋。

　　林父依旧沉着脸，再加上那一身长袍，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说了多少次，不许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学生运动，你怎么就是不听！莫非你当我是傻的这么晚不回家，你不知道家里有多着急！你母亲都急疯了！”

　　林窈愈发愧疚，看着眼眶通红站在一旁的林母。

　　“妈咪！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您看，您的女儿一点点都没有少。”

　　林母一脸慈笑，敲了敲她的脑袋，轻声道：“回来就好。”

　　“什么回来就好！”林父拿手里的实木拐杖敲击地板：“哪里有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那头发乱糟糟，衣服上也都是泥点子，任谁看都不像个大小姐，倒像是个在法租界要饭的！”

　　林窈习惯了这种呵斥，早已经习惯，偷偷张嘴嘴巴重复：“法租界要饭的也比你强！要我说，这几年送去国外算是白活了，光染上一身臭毛病。”

　　林父横眉怒对：“从今天起，你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林窈惊愕，猝迩抬起头：“父亲！”

　　林父站起来：“最近风声紧，你不许出门。在家里呆着，让你舅妈给选个亲事，早点嫁出去。”

　　林窈惊呆了，试图挽救：“父亲！您不能这样！”

　　林父并未多言：“去楼上！”

　　林窈转而求助林母：“妈咪，你看看爸爸，他说的也太过分了吧。我如果不出门，学校怎么办”

　　林母面露纠结，劝道：“窈儿，听你父亲的。外面实在是不安全。今天下午听见那几声枪。响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还好你没事。”

　　林窈跺脚：“我不！我不要。我不要在家里！”

　　她实在是着急，嫁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运动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她作为发起人之一，怎么可能中途而废！不行，必须改变父亲的老古板思想。

　　林窈攥拳，坚定大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已经到了这样要紧的关头，我们青年学生更要起表率作用。军阀作乱□□，形式已经岌岌可危了！若再不出表率，那何时才能出头”

　　林父停下脚步：“国家兴亡与你们这些皇毛小儿有什么关系！你们去运动，死一个，死一百个，也不能改变高局，改变战场上的情况！你们要做的是安静，静待时局发展，在需要你们的时候出鞘，而不是胡闹添乱。”

　　林窈心里着急：“怎么就添乱了！你不发声，我不发声，那终将是死路一条！你就是个老顽固！”

　　林父一顿，气息不稳，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倒在地上。林母和仆人们蜂拥而至，簇拥上去，慌乱道：“老爷！老爷，您别生气。”

　　林母瞪大眼：“林窈！向你父亲认错！”

　　林窈摇头：“我没错。你们就是一群老顽固！思想迂腐，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林父走过来，甩手，啪的一声。

　　林窈捂着脸，身子一个踉跄向后倒。

　　她难以置信，泪水夺眶而出，唇角轻颤。

　　林父僵硬，手也颤抖着僵硬在半空。

　　林窈的泪终于簇簇落下来：“爸爸，你打我……”

　　她转身上楼，跑到房间，甩上门，扑到枕头上失声痛哭。从小到大，她都是林政放在手掌心里的宝贝，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更别提打她。可是今天，竟然为了这样的事情打她，还要逼迫她嫁人。父亲变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让人敬重的父亲了。他只是一个老古板！

　　林父踉跄几下，陷入沉思。

　　林母担忧道：“老爷！”

　　林父摇头：“我没事。”

　　右手隐隐作痛。就在刚刚，他打了他心尖儿上的宝贝。林父虚疲喘口气，坐到沙发上：“你去看看窈儿。”

　　。

　　天空像是被撕碎，鹅毛大的雪花落下来。

　　一辆军用吉普车稳稳停在林家大门前。

　　车门被司机打开，从后车厢迈出来了个男人。

　　他一身西服，肩披大衣，未见一丝褶皱。裤头笔挺，皮鞋增量，踩在白雪中。再往上看，星眉剑目，颚骨似刀削，黑眸中隐隐几分凌厉之色。慢条斯理戴上白色手套，将袖口拢下来。旁边黑衣人低头：“先生，我去通报一声。”

　　男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这栋小洋楼前。

　　佣人跑进来，在林政耳边耳语几句。

　　林政面色微变，站起身：“迎接，请他去正厅议事。”

　　等林政推开门时，男人已经坐在沙发上。他并未扭头，唇角微微向上扬着，垂眸盯着手中的旧报纸。

　　林政笑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沈先生勿怪。”

　　沈宴仍未起身，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无半丝情绪，低声开口：“怎么会怪呢，这样一算，您还算是我师傅。”

　　林政一怔。今非昔比，真是今非昔比。这年轻人身上一副气定神闲，回想到今日报纸上刊登的新闻，那真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可林政也忘了，他却实有这资本。林政一笑：“上茶。不知沈先生今日有何贵干”

　　楼上，林母一直在敲门：“窈儿，窈儿，你开开门吧都一个小时了，要上药的。”

　　林窈头埋在枕头里，抽噎着。

　　明明没有多大的事，可林窈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也是，一个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娇娇小姐，一下子挨了一巴掌，是给个甜枣也换不回来了。她屋子宽敞明亮，粉色的窗纱与地毯。梳妆镜是玫瑰金，还有几个书架。窗户关掉，严严实实阻隔了外面的风声。

　　哭了半天，林窈哭累了，肚子也咕噜噜叫唤起来。

　　门口早就没声音了。母亲说在门口给她留了食物。林窈从床上爬起啦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里面的人，俩眼睛肿的跟俩大红桃子似的。她吸了吸鼻子，谁稀罕吃你们的东西！

　　也不知道徐一他们开会开的怎么样。没了她这个主心骨，会议怎么会开下去左不过是肚子咕噜咕噜叫唤，林窈推开窗户，朝下看。雪花已经铺满了地面，廊前没什么人。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倒不冷了。林窈下定决心，还不让干个大的。

　　她的房间在二楼，离地面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前面有个葡萄架子，葡萄早就没了，只有架子，架子下面有个落了雪的秋千。林窈皱起眉头，打量距离，算计好路线便爬到了窗户前，心一横，纵身一跃。

　　跳到架子上，林窈却忘了现在下雪，架子滑的很。一个踉跄，狠狠跌在地面上，屁股朝下，摔的她四荤五素的。诶呦，现在不能叫唤，叫出来可就被发现了。

　　有人笑了声。

　　林窈惊觉回头。

　　一个男人，俯身看着她。

　　林窈脑子飞速旋转。

　　他是林家的人看起来应该不是。林家的下人不会穿西服。难道是司机肯定是司机。司机就好说了，给他点钱，打发了去。叫他闭嘴。

　　林窈从雪里爬起来，站起身。哟，这司机还挺高。

　　她红肿着眼睛和鼻头，四处打量，没人，一把把男人扯到墙壁侧面。

　　“你是谁！”林窈凶巴巴瞪圆眼睛，“是林家的人就给我小心点，别什么事情都乱说。你要多少钱”

　　沈宴不说话。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