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教室，夏刻停了手里的笔，伸着脖子询问。

　　当事人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裴雪颂乐呵地把这件大喜事儿讲了一遍。

　　这下，夏刻可犯了两难：他本来是想着竹聿名肯定会跟裴姐一起去帝都的，那时候他们就可以三人为虎作伥了。

　　可如今的形势看来，这俩一个天南，一个海北的。

　　夏刻感觉自己就好像爸妈要离婚了的孩子，在跟爸还是跟妈这个问题上头疼不已。

　　冷静下来的夏刻，开始仔细分析，这竹聿名保不保送得上还是个未知数呢。

　　李浩是出了名的稳，从进黎水一中到现在，大考小考就没跌出过年级前三，参加了三个科目的省级竞赛，拿了两个第二，一个第三，到现在照片儿还在走廊公告栏上挂着呢。

　　竹聿名刚转来那会儿成绩波动挺大的，年级一百多名都考过，但高三就一直稳如老狗，第一之位连李浩那个变态都撼动不了。

　　夏刻记得竹聿名高二暑假的时候也是三个科目的竞赛都报了名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去考了一个，但成绩很理想，省数学竞赛第一。

　　夏刻也不确定竹聿名这一个第一能不能打过李浩那三个竞赛奖，越分析反倒越糊涂了。

　　*

　　第二天午休时间，竹聿名静悄悄地走出了教室，来到了高三年级组英语老师的办公室，然而想找的人却并不在办公室内。

　　李浩是跟在竹聿名身后出来的，特意观察了下竹聿名口袋里有没有揣着红包什么的。

　　见人都没进去办公室又打道回府，李浩赶紧往后撤了几步，退回拐角处保证不被发现。

　　正四处打量着，李浩无意间瞥到了孔德华的身影，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似的东西，大约是在朝校长办公室走去。

　　李浩想了想，悄声跟了上去。

　　李浩把握着距离跟在老孔身后，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时，门轻掩着，只留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一条窄缝。

　　靠的近，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孔老师啊，怎么样，你更倾向于哪个同学啊？”

　　“校长，是这样的，按照高三这大半年来两人的成绩肯定是竹聿名略胜一筹，竞赛成绩论含金量来说，肯定也是竹聿名更强...”

　　校长坐在办公桌前，双手交叠在桌上：“听孔老师这话，还有但是？”

　　孔德华点了点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想把保送名额给李浩，他成绩相比竹聿名弱一点，性格又有些轴，一直被竹聿名压在年级第二，我怕他承受不来压力，最后高考反倒有可能出现偏差。”

　　校长低着眉眼思考了一会儿，不赞同道：“孔老师，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你想让孩子们最后都能发挥稳定，考入理想的最高学府。但保送不是做慈善，不是看谁更弱就把名额给谁，这样的话，人家S大给我的这一个保送名额我也受之有愧。”

　　校长办公室内，后续在说些什么，李浩已经没有在听了。

　　在他们在竹聿名和他之间比出强弱的那一刻，身侧的拳头便已微微颤抖，爆出青筋。

　　*

　　竹聿名下午第一节课下课结束之后，又来了英语办公室。

　　老孔正在批改作文，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

　　竹聿名敲了门，站定在孔德华面前。

　　老孔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眼神和蔼：“竹聿名同学啊，什么事啊？”

　　竹聿名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老师，我放弃保送。”

　　孔德华讶异地手里红色墨水的钢笔都放下了，不轻不重地正好在裴雪颂的答题纸上晕出一个红色的小圆。

　　“为什么啊？你怎么想的？跟老师说说。”

　　竹聿名的回答异常简短，但也很有效：“志不在S大。”

　　老孔了然地点了点头，说了句“好”便没有再赘述其他的话了。

　　心里一方面惋惜着，一方面也有小小的放松。

　　这样的话，保送名额就落在李浩头上了，与他最初设想的一致。

　　而他也相信竹聿名的同学的能力，不管心中理想的学府是哪一所，他也一定都能考上。

　　夏刻见竹聿名一天内去办公室找了孔德华两次，胡乱猜测道：“同桌，你不会去给老孔送红包去了吧？”

　　没什么意外地，夏刻看见了竹聿名看着他的眼神儿里写着“傻逼”二字。

　　复习阶段的裴雪颂已经没什么笔记好给竹聿名记的了，偶尔自己看书整理知识点的时候，顺便也会复印一份儿给他。

　　不过给竹聿名的是她初稿手写版的，她自己留的是复印版。

　　这竹聿名要求的，说是他看复印版，都一个颜色字体，容易看睡着，裴雪颂还真tm信了。

　　俩姑娘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超市拎回来好几大袋儿零食，搞的夏刻还以为学校超市开始大减价了，也蠢蠢欲动呢。

　　“姐，姐”夏刻听见零食包装袋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忍不住凑过头来：“是超市大减价了吗？”

　　裴雪颂扔了包旺仔小馒头给他：“减屁减，你柏姐，卡里钱太多，担心自己走那天都花不完，说要趁现在可劲儿造。”

　　柏清允的饭卡是柏清翊开学给她交学费那天，顺道儿给她冲的，成千成千的。

　　柏清允平时又不怎么在学校食堂吃饭，去超市也习惯用现金，今天一刷才惊觉自己卡里竟然还剩了这么多钱。

　　不造完多可惜。

　　夏刻十分自然地接话道：“花不完的话可以当遗产留给我嘛，我替你花！”

　　话没说完，手里的小馒头便被人薅走了，柏清允恶狠狠地冲夏刻比划了下拳头，然后又把东西直接甩他脸上。

　　裴雪颂在塑料袋儿里翻了半天，摸出了一罐儿可乐，摆到竹聿名桌上。

　　“你最爱的可乐。”

　　竹聿名目光闪了闪，也不知道这丫头从哪儿得出来他爱喝可乐这么个结论。

　　明明除了半年前暑假那次，他从来就没碰过这东西。

　　竹聿名道了句谢谢，还是拿在了手里，右手四根手指稳住易拉罐身，食指扣住易拉环，“嘭”地一声，有白沫开始往上窜。

　　夏刻正一嘴七八个嚼着小馒头呢，见状忍不住呱唧呱唧鼓了掌。

　　对上竹聿名略显疑惑的目光，夏刻开口解释道：“单手开易拉罐啊，这可是偶像剧男主的必备技能，同桌你很可以！”

　　“......”

　　同样围观到了这一幕的裴雪颂也被夏刻点到了名：“怎么样裴姐？我同桌帅不？”

　　裴雪颂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好像是有那么点儿几把帅，于是也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偶像剧男猪脚”从一开始一脸的莫名其妙，在看到姑娘愣愣的点头之后，嘴角缓缓地翘起。

　　原来，还有这种效果。

　　裴雪颂转过身之后，满脑子的想法都是：这么撩的技能，她怎么没有？

　　于是又在几个购物袋里扒拉来扒拉去，找到了一瓶番石榴饮料，也是易拉罐儿包装，正好练手。

　　模仿着刚才竹聿名的动作，裴雪颂把手摆好，各个手指头就位，“嘭”地一声。

　　易拉环翘了半个边儿，比汽水颜色更先映入眼帘的是裴雪颂食指上的红色。

　　鲜血红。

　　裴雪颂下意识地“哎呀”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却刚好传到竹聿名的耳朵里。

　　男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面容有点焦急的样子，看到眼前的场景时，那些训斥裴雪颂的话好像张口就来似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非要学？”

　　裴雪颂由着竹聿名处理她有史以来“最不严重”的伤口，看着他变戏法儿似的从他的铅笔袋里掏出了创口贴，语气带着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撒娇：“看着帅嘛！”

　　肉色的创口贴在食指与指甲盖儿上，牢牢包裹住细长的伤口。

　　裴雪颂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怎么还备着这种东西啊？”

　　竹聿名弯着腰，视线从裴雪颂受伤的手指转到裴雪颂的脸上，目光似乎若有所指，但没说话。

　　没得到回应的裴雪颂也不care，心道：现在的男孩子可比女生细心多了。

　　*

　　放学后，裴雪颂刚走到家门口，便听见家里传来了裴老太又惊又喜的声音：“真的？她答应了？”

　　裴雪颂进了家门，看见老太太正握着裴亮的手，神色喜悦。

　　挺好的，你们祖孙俩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裴雪颂背着书包就朝自己卧室走，果然堂屋的人看见她都跟没看见似的，只裴亮悄咪咪地打量了一眼。

　　裴雪颂正写作业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老太太收起满脸的喜悦，严肃道：“过来，我跟你说点事儿。”

　　裴雪颂内心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妨碍这祖孙俩什么好事儿了，认命地合上笔盖儿，走了过去。

　　“你哥要娶媳妇儿了。”

　　裴雪颂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内心道：关我屁事儿。

　　“你哥买求婚戒指已经用掉一大部分积蓄了，想问问你还有钱吗？”

　　裴雪颂在心里冷笑，这祖孙俩到底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做不出来的事儿吗？

　　问孙女要钱给孙子娶媳妇儿，大概仅此一家吧。

　　裴雪颂不卑不亢地回复着：“没了，钱都被你上次拿走了。”

　　老太太脸色一变，又道：“那你去找何战要点儿，就说你上学需要。”

　　“我已经过了交学费的日子了。”裴雪颂尽量平和地说着这些她想直接冲老太太吼出来的话。

　　老太太脸更黑了，耍起无赖道：“我不管，你去想办法跟他要点儿来。”

　　“办不到！”

　　老太太被裴雪颂三个字斩钉截铁拒绝的话语气的开始微微颤抖，坐在床尾的位置，巡视了一圈儿看见了门后的扫帚和簸箕。

　　二话不说站了起来，抄起家伙就直接冲裴雪颂的身上砸了下去。

　　“我养你有什么用？让你干什么你都不干，你生下来就是个扫把星，不带把儿就算了，老裴家被你克的男人都快死绝了，让你为这个家做点儿贡献，就去动动两句嘴皮子的事儿，你在这儿死活不愿意的，我还不如养条狗呢！”

　　老太太是连扫帚和簸箕直接一起挥的，金属制的簸箕边角还有着刺人的锋利，直接划过裴雪颂薄薄的一层休闲裤。

　　勾到皮肉里，划着血丝离开。

　　裴雪颂刚开始还死死咬住下唇忍着不叫出声，直到腿上血肉模糊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连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她终于松开被咬到失了血色的下唇，低低叫出疼来。

　　裴雪颂没有去找何战，自己拉了长袄，遮住浅灰色运动裤上逐渐暗淡发黑的血迹，走了对她来说很长很长的路，才来到最近的医院。

　　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来。

　　但她身体还是没撑住，一进门儿就跌坐在了挂号处对面的椅子上。

　　路过的医生看见，帮她挂了号送她进了诊室。

　　看诊的医生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面相温和，头一次见自己楼上口腔科的同事背进来的患者。

　　竹霖放下手里的病历，走到旁边的床前，边拿过一盒消毒包扎用的医用工具，边对同事说：“小陆，这是你亲戚？”

　　被叫“小陆”的口腔医生摇摇头：“不是，我路过一楼大厅时看见的，小姑娘也没有家长陪同，就自己一个人，站起来都费劲儿...”

　　竹霖掀开裴雪颂运动裤的下截，里面已经血肉模糊。

　　有的因为干涸已经凝结成了深红色，而有的因为伤口刺的太深，血还在慢慢地往外冒。

　　除了这崭新的伤，姑娘的腿上还有旧伤留下的痕迹，很不配她一张白皙清秀的脸。

　　裴雪颂咬着牙，没说话，只是消毒时，牙齿疼得在颤抖。

　　竹霖也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究竟从哪儿搞出的这么一身伤。

　　问她她也不说话，就礼貌地扯着嘴角微笑，作为回应。

　　眼神里的坚忍，竹霖这个处理过大大小小外伤的大夫看着都觉心疼。

　　竹霖嘱托完裴雪颂一些注意事项之后，没忍住又补充道：“小姑娘啊，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些什么，但还是想以长辈的身份劝你一句：人活在世，开心最重要，坚持你自己认为对的就好，没必要为了谁委屈自己。”

　　竹霖看着病人信息上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心里感叹：名字挺好听一姑娘，十八岁都不到，本是爹疼妈爱的年纪，该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那种仿佛把坚强当做一种习惯的眼神啊。

　　裴雪颂很久没有收到这种陌生人的关心了。

　　她习惯把那些身体上的，心理上的创伤都掩饰起来，在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

　　等待它结痂，或腐烂。

　　裴雪颂很真诚地到了谢，除了道谢之外，她似乎也没什么话好和这位陌生的医生叔叔分享。

　　太奇怪也太不合适。

　　可她再回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时，竟发现这种“配方一致”的心灵鸡汤在她的身上似乎也出奇地使用。

　　她到底又是在为谁，在坚持些什么呢。

　　脑海里闪过爸妈的脸，何叔的脸，柏清允的脸，竹聿名的脸，甚至，还有夏刻的脸......

　　她终究还是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想，她应该是为了自己。

　　十八岁一过，大学通知书拿到手的那一刻，未来的日子或许就不会再如现在的晦暗。

　　裴雪颂乐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