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最终定在了第二周周六，林馨和俞宁茵说了好几回，在家吃就行，俞宁茵不肯，还是在外订了酒店。

　　菜是事先就点好的，进包厢时桌上已摆满了凉菜，俞宁茵倒了些酒，江景铄得开车，只能以茶代酒。

　　“这几个月也谢谢你们对江予的关照了，”江景铄起身，端着茶杯说道，“林馨跑了深圳这么多次，老贺最近学校这么忙还天天打电话来问江予的情况，真的谢谢。”说完，他仰头一灌，将杯中茶水喝尽。

　　俞宁茵也举着杯子倒了好几声谢，林馨在一旁忙拉着她说不用，贺学博也说：“就是啊，老江，吃饭也就算了，你这敬酒敬茶也未免太见外了。”

　　江奶奶坐一旁还在问着江予的身体，老人家只知道是生了场大病，现在都不知道是车祸的原因，大家也就都心照不宣地不再与她提。那边父母辈的寒暄结束了，大家才开始动筷。

　　林馨听见江奶奶的话，问道：“那小予之后还要去医院吗？”

　　江予说：“再去医院做次全身检查，都没问题的话就不用去了。”

　　林馨闻言连道了好几声“好”，说：“希望没什么问题。”

　　“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总归比不了之前，”俞宁茵道，“接下来就好好在家静养吧。”

　　听了这话，江予筷尖顿了顿，转而郑重其事地放下了筷子。

　　贺霖就坐他旁边，余光瞥见了，转头看了他一眼。

　　“爸，妈。”江予倏然喊道，“有件事和你们说声。”

　　林馨和江景铄都看向他，他淡然道：“我找了工作了。”

　　顿时，剩下六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到了江予身上，俞宁茵也搁了筷，皱眉问他：“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的吗，怎么就找了工作了。”

　　“天天就这么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吃家里用家里也不好。医生也说了，以后正常生活不会受多大影响。”江予说，“而且也已经找好了，下周就入职。”

　　深圳的工作在江予醒来后没多久就辞了，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想着回来后要找工作的事。知道俞宁茵会反对，所以才选择先斩后奏。

　　俞宁茵眉间紧蹙，她自然是想让对方好好在家里休养，家里又不是养不起，然而江予如今这么说，她也说不出什么厉声的话来。

　　林馨在她旁边拍了拍她的手，说：“小予不愿意当家里蹲，又不是坏事，你这做妈的怎么还不乐意了。”

　　俩做爹的也在一旁应和：“是啊，总是待在家里，人都要闷坏了。”

　　“俞阿姨，”贺霖也道，“江予不是没分寸的人，再说是他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

　　没了办法，俞宁茵叹了声气，佯装恼怒地瞅着江予：“你这孩子，以前让你多动动都不情不愿的，怎么现在让你休息还不肯了。”

　　江予一听，也知道对方不会再多做反对了，俞宁茵正好坐他正对面，他只能赶紧陪着笑：“我都多大了。”

　　江景铄喊了服务员，让上热菜，等服务员出了包厢，他问道：“工作找的哪儿？会不会累？”

　　“D-studio。”江予说，“一个街舞工作室。”

　　“教舞？”江景铄闻言一愣，“你身体撑得住吗？”

　　“不教舞，就做后勤，排排班签个到什么的。”

　　之前的工作在知名企业，工资虽高，但天天加班，做得也累。这会儿来了这么一遭，他倒也看开了，还不如找个自己喜欢的环境，做点轻松的工作。

　　因着这场病，江予清瘦了许多，下颌角与原先相比愈发分明，本就白皙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倒生了些病态美。工作室的人事负责人在前几天面试的时候见到他，只问了几个惯例的问题，结束时就果断地下了录取通知，美其名曰，有江予负责签到，学员翘课的概率说不定也能降低。

　　思及这，江予扯了下嘴角无声笑了笑，忽而听见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贺霖问道：“D-studio？是南京路上那个吗？”

　　“你知道？”江予偏过视线看他。

　　“在我公司附近，”贺霖解释道，“之前午休出去吃饭的时候看见过他们的牌子。”

　　林馨正夹着菜，闻言立即停了动作，一脸乐呵地提议道：“哎，贺霖，那你以后干脆来接小予去上班吧，反正这么顺路。”

　　她在桌下又踢了踢贺学博，后者接收到她的信号，清了清嗓子，也附和道：“说得对，贺霖啊，你就住回来吧，小予也不开车，早晚高峰挤地铁，你阿姨叔叔又得担心。”

　　江予早已收回视线，盯着眼前盘中他久久未曾下手剥的大虾，心想，万一贺霖真有个金屋藏娇的人，自己岂不是搅和了人家的好事，便下意识地要拒绝：“我......”

　　“太麻烦了。”刚说一个字，他陡然被贺霖打断。

　　江予不禁朝他看去，只见他灼灼地望着自己，赶在林馨开口训斥前说道：“干脆住我家去吧。”

　　话音刚落，江予瞬时间换上了一副讶异的神情，堪堪从口中冒出一个音：“......啊？”

　　贺霖冲他翘了下嘴角，随即将目光投到俞宁茵和林馨身上，逐条解释，主要是说给俞宁茵听：“我家离公司近，路上时间短，他能多休息会儿。而且本来我也就一个人住，再加一个人也绰绰有余。就是有时候我可能会加班，不过也能趁休息时间先接了他送回去。”

　　语气冷静地像是在谈合作案似的，一条一条地为对方权衡利弊。

　　“一个人住”？

　　江予倒是猛然捕捉到这个字眼。

　　见俞宁茵还在犹豫，林馨就在一边添油加醋：“你看啊俞姐，就像我们家老贺说的，这早晚高峰挤地铁，空气差，小予以前还有过哮喘，让他一个人去你也不放心，还不如就住贺霖家去。你真的不用担心会麻烦他，就一个顺便的事。”

　　俞宁茵已然被说动，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话都给你们说完了，我又好说什么呢。”

　　说罢，她望向贺霖：“那就麻烦小贺了。”江景铄也随之道了声“麻烦了”。

　　江予从推翻自己的想象中回神，一看他们又替自己做好了决定，没忍住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怎么又没人问我......

　　贺霖仿佛看穿他心思，偏过头，有些戏谑地问道：“不愿意啊？”

　　江予静静回视，他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喃喃道：“愿意的......”

　　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那这件事就定了！”林馨一拍掌，“小予，你哪天入职？”

　　“下周一。”江予答。

　　明天是周日，贺霖一般在吃完晚饭后就会回公寓，于是他说：“那明天你就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江予只得愣愣点头，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卖了......

　　一顿饭吃到了十点多，菜点了一堆，到了最后，一个两个都吃了个撑，还打包了两大袋。

　　回到家，在分开前，俞宁茵顺势就问，要不明天也一起在一楼吃了，菜这么多。林馨懒得烧了，便说好。

　　方才席间，贺学博也喝了几杯，归途是贺霖开的车。一到家，贺霖就进了浴室洗澡。

　　林馨倒了杯咖啡，端进书房给贺学博，贺学博喊住她，说：“他们俩年轻人的事，你操心这么多干吗。”

　　“我能不操心吗。”林馨说。

　　贺学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说：“这是贺霖自己的事，无论怎么做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孩子们都不小了，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做家长的啊，静静看着就行。”

　　“唉，可是......”林馨叹了声气，却又辨别不出什么，只怔怔地移开视线，落在了书柜中。

　　玻璃门的后面，正立着近年来贺学博评优秀教师的荣誉证书。

　　贺学博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贺学博是本市一所重点初中的教师，任职二十多年，在五年前，他评上了高级教师，虽然其中过程，也有着不小的坎坷。

　　书房门未关，浴室又在书房边上，蓦地，他们听见水声停了，于是胡乱聊了几句，就见贺霖往里露了个湿漉漉的脑袋。

　　“哎，妈你也在书房。你们有要洗澡的吗？”

　　“我。”林馨应了一声。

　　“那我灯就不关了，你去洗吧。”

　　待贺霖走了，贺学博在林馨背上又轻抚两下：“别操心了。”

　　林馨朝他扯了下嘴角，点头。

　　江予的行李一如既往得不多，他只随便在行李箱中丢了几件衣裤，反正家里离得也不远，再说，他也并不觉得自己会在贺霖家久住。

　　在晚饭前，贺霖上楼帮他把行李箱拎下了楼，先放进了车后备箱，随后两人一同回一楼吃过饭，便出发回公寓。

　　就他一个人坐在后排的话，驾驶员的贺霖就未免太像自己的司机，于是江予自然而然地开了副驾驶的门。

　　贺霖正在驾驶位上系安全带，看着江予开门坐进车里。他把安全带扣进扣，依旧紧盯着江予，看他关上门，也系好了安全带。

　　“看我做什么？”贺霖灼热的视线实在是忽视不了，江予忍不住问道。

　　贺霖不答，启动了车子。开出停车位后，他问道：“不怕坐前座？”

　　江予一笑：“我又不是坐车上出的车祸。”

　　“那上街有没有心理阴影？”

　　“还行吧，”江予看着窗外，“本来责任就都在我自己身上。”

　　他答了这句，贺霖也不再说话了，车厢里连个音乐都没人放，只有车内空调在呼呼冒着冷风。

　　车窗外是各式霓虹灯和万家灯火杂糅交汇下光怪陆离的街景，说到心理阴影，恐怕眼前的这副镜像才会使江予不由自主感到害怕。

　　突然就进了走马灯的世界，又在满怀希望的时候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不敢再看窗外，左边却是贺霖，他只能打量车内的各个角落。

　　江予记得这辆车原先是贺学博的，便问：“这辆车现在就你开？”

　　“对。”贺霖应了一声，“毕业时候我爸说想换新车，就把这辆旧的给我开了。”

　　兴许是车载香氛的味道让他心情舒适了些许，江予轻笑调侃了一声：“你现在也算是有车有房了。”

　　贺霖也笑：“不过还是房奴一个。”

　　“以你现在的工资，也不愁还完款后还能吃好喝好了吧。”

　　两人的工作，在新年家里聚餐的时候就提到过，加上之前仍在住院的时候，林馨独自来看望江予，闲聊时也提到过，年中的时候贺霖又升了职，便也不难猜测对方大概的工资。

　　贺霖倒是神神秘秘的，只含糊其词答了句：“还行吧。”

　　周末的晚上路况良好，又一路绿灯，约莫是离贺霖家越近，江予就越发觉得紧张，一静下来，心跳的声音就会在霎时间充斥满整个车厢一般。

　　可贺霖就这么截断了继续这段对话的可能性，惹得江予根本找不到什么话接。他转动眼珠东张西望，找着可以续上的话题，忽而瞥见中控台上的瓶子，加上鼻尖淡淡的香味，不禁让他想到多年前过年的时候，对方心血来潮买的那瓶香氛蜡烛。于是他问道：“你这车载香氛什么味道的？”

　　真是句僵硬的转换，贺霖却不以为然，他打了方向灯，缓缓转动方向盘，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拿下来看看吧。”

　　江予闻言便伸手将瓶子取下，瓶身上写着一串法文，他看不懂，只能找到表面较大的单词，拿出手机一个个查。挺幸运的，第一个就给他查到了。

　　“铃兰香。”

　　他随口告知了一声，随即顺手想点开屏幕中关于铃兰花的介绍，却听贺霖一声：“到了。”

　　江予往外一看，是一栋单独的公寓楼，角度问题使他一眼望不到顶，他想换个方向再看，贺霖已经驶入了地下车库。

　　下了车，贺霖拿出行李箱，锁了车门后拉出拉杆，径直走向电梯。江予只得快步跟上。

　　进了电梯，江予看对方在一共三十个按键中，按下了写着数字“8”的那个，揶揄道：“还以为你会按个顶层的。”

　　贺霖笑道：“高层太贵，从底层慢慢来吧。”

　　——“太高可能也有些贵，还是从低层的开始吧，我们慢慢往上爬。”

　　高速上行的电梯没几秒就到了八楼，贺霖在电梯门开后率先走了出去，朝左边走了几步后，回头看江予还愣在电梯里，便轻声提醒了句：“呆头呆脑干什么呢，到了。”

　　江予从回忆中猛然惊醒，看着缓缓合上的电梯门，赶紧伸手按了开门键，这才走了出去。

　　公寓一层只有两户，贺霖住801。他拿了钥匙开门，让到一旁，抬手往里一示意：“请吧。”

　　江予走进，稍稍打量了一眼。玄关就不小，一旁甚至还有张双人的小长凳。从这能望见一部分的开放式厨房，再往里便看不见了。

　　贺霖在他身后进了房间，把钥匙随意丢在了玄关柜上。

　　容纳了两个人的玄关也丝毫不觉拥挤，江予低头脱了鞋，再抬头时，一眼瞅见方才没注意的玄关柜上，除了一串钥匙，赫然摆放着一张印有“Wedding”字样的白色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