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春天到来的午后，阳光还没来得及洒满每一个院落和街道，就先带来了阴霾。

　　陈皎皎从知道消息的时候就提前去幼儿园把陈西西接了出来，小姑娘刚刚吃完午饭，还在吃饭后甜点的小蛋糕，就被妈妈带走了。

　　妈妈看上去有些难过，陈西西小朋友坐在宝宝座椅上，玩着手里的小玩具，歪着头问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呀？北北呢，为什么不带北北？”

　　陈皎皎把车停在医院的门口，打开后门把小姑娘抱出来，锁上车子才回答她：“西西，你还记得周叔叔的爷爷吗？”

　　小姑娘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竖起了小手指：“记得的呀！大胡子！”

　　陈皎皎给小姑娘的帽子戴好，一路抱着进去，边走边对她说：“周爷爷…他生病了…特别特别地不舒服，所以我们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周爷爷喜欢西西的，所以西西可以陪陪他玩一会吗？”

　　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她有了一点点的难过，因为那个大胡子的老爷爷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留着那么多胡子的老人。

　　陈皎皎抱着她走进病房，门口已经站了很多人，她一抬眼，而是一个院子里玩过的小伙伴竟是都来了。

　　许嘉恒、向威、杜浔、连沈凌轩都牵着许林烟站在外面…

　　陈皎皎登时已经有了不太好的念头。

　　许林烟松开了沈凌轩的手，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不忍，只是低着头，然后有些低落地说道：“进去吧皎皎…我们都进去过了…”

　　几个医生围在周家爷爷的病房门口，陈皎皎零零星星地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了“已经不行了…”之类的话。

　　心里的酸涩和悲伤翻涌而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走进了病房。

　　怀中的小姑娘也感觉到这坏境氛围的骤变，十分依赖地把脸靠在了妈妈的怀里。

　　周家二房的人已经在了，夫妇两个都在端庄地坐在床边陪着老人，周欣怡已经俯在老人雪白的床单上泣不成声。

　　陈皎皎将怀中的小姑娘放下，陈西西小朋友被这个肃穆的氛围吓到了，下意识地转过身抱住妈妈的腿。

　　周家二房很有默契地退出房间，把时间留给陈皎皎和小姑娘，就连周欣怡也不太情愿地擦着眼泪出门。

　　老人家睁着浑浊的双眼，费力地看着床边站着的女人和女孩，这是他临走前最牵挂的人的孩子和爱人。

　　老人的视线落在了床边站着的小女孩的身上，目光温柔而深远。

　　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有唇角挂着点点笑意，艰难地张着手。

　　陈皎皎一瞬间就泪流满面，她蹲下来，拉住老人的手，低下头：“对不起…周爷爷对不起…”

　　老人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艰难地握住了她的手，想要嘱咐着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陈皎皎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这样的离别是她不敢想、也不能想的，她的眼泪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床单上，染上深色的痕迹。

　　陈西西小朋友紧紧地抱住妈妈，即使今天的长胡子老人有些不一样，变得苍凉又枯竭，但小姑娘还是鼓起勇气，伸出手抓住了老人的一只手。

　　“老爷爷…不要怕，西西给你呼呼，生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的…”

　　小姑娘鼓起小嘴巴，认真地“呼呼”起来。

　　她并不知道床上的人是谁，也不理解生离死别，更不会明白那个老人此时等待地又期盼着的是什么。

　　陈皎皎拉着女儿的手，她感受着老人生硬地、握住她的手的力气，然后擦干净眼泪，对女儿说：“西西，我们和周爷爷说，太爷爷，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好不好？”

　　小姑娘感受着妈妈的鼓励，歪着头，轻声地对老人说：“太爷爷，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春天回来的。

　　听到这一声“太爷爷”，老人的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落。

　　他努力地张口，但还是颓然地消散在空气中。

　　陈皎皎靠着女儿，趴在老人的窗前，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哭腔，不想把痛苦的情绪传达给女儿和老人，她努力地逼自己笑起来。

　　“爷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您操心了…”

　　“我总是给您添麻烦…对不起…您不要走，求您了，再等等，周明凯…周明凯他已经回来了，拜托了…”

　　愧疚和遗憾快要淹没陈皎皎了，她逼着自己努力地说着话，陪老人说着话，仿佛这样就能延缓死神的降临。

　　老人努力地摇摇头，想要告诉面前的女孩不要这样，但还是没能做到，他想说的话，也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来。

　　老人终究放弃了，他面带着微笑，艰难地支起一只手指，碰了碰小女孩的指尖。

　　老人瘦削的拇指碰到了小姑娘小小的食指，像是一种最温柔的告别，然后老人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陈皎皎捂住了女儿的眼睛，然后将脸靠在了小姑娘软软的肩上，陈西西愣了一下，还是小声地问出了口：“怎么了妈妈？”

　　然后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女孩的脸上，然后是妈妈努力压抑的声音：“没什么…太爷爷…太爷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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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至仁的离世，终究还是引得整个司法界的人前来送别，这个为着法律的公正廉洁奉献了一生的老人，永远地离开了。

　　周至仁的一生，称得上光辉耀眼，也担得起乘风破浪，老人曾经用自己全部的热血去维护心中的信念，也曾被自己的儿子狠狠地击倒。

　　他的儿子贪污受贿举国震惊、甚至畏罪潜逃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老人在那之后就隐退了，后来他等来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孙子，去继续他曾经的事业。

　　但是他在临走之前，都没能见到他最骄傲的孩子最后一面。

　　周家被各路人围得满满当当的，所有的与老先生生前有过交集的人，都在这一天，来送别老先生。

　　陈皎皎这两天住在了陈家老宅，陈西西刚刚陈少季接回去洗澡换衣服，陈柏峰虽然还是不待见陈皎皎，但是看着她低落麻木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陈柏峰让人送了粥点进屋去，陈皎皎也只是摇摇头，对他们说：“没什么胃口。”

　　最终陈柏峰按耐不住了，他爬上二楼，站在了陈皎皎的房间门口，敲敲门：“陈皎皎，你给我精神点，平时能耐劲上哪去了？你给我把粥喝了。”

　　陈皎皎转过头，看着陈柏峰，没有说话。

　　陈柏峰看着女儿的样子，有些发愣，陈皎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这里住了，上大学的时候她倒是还回来的，但是自从他的新妻子进门，陈皎皎再也没有回这座房子住过。

　　一点一点地，房间里的东西被佣人都清理了出去，陈柏峰也从未注意过，任由它一点一点的变空。时隔这么多年，看到陈皎皎出现在这座屋子里，他有着莫名地不知所措。

　　这才令他想起，这是他的女儿啊，他也曾对她有过最温柔最美好的期盼，但是年轻时的荒唐可笑已经过去，曾经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全都被时光掩埋，他终究还是与他的女儿形同陌路。

　　他握着门把手，轻轻地叹了口气：“皎皎…下来吃饭吧，别…别为难自己。”

　　陈皎皎看着他，有些冷漠又茫然地问他：“陈柏峰，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呢？”

　　就像小时候她天真无邪地在陈柏峰的怀里问的一样：“爸爸，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个时候的陈皎皎还没有学过唯物辩证法，更不知道什么是运动和静止，只是想要追求一份不变的温暖和幸福。

　　陈柏峰半开玩笑地告诉她：“爸爸是不会变的。”

　　可是爸爸变了。

　　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变的。

　　那一瞬间，女人的问话击垮了陈柏峰所有的固执和死板，他逃避似地跑下了楼。

　　陈皎皎毫不在意地转过脸，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这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但是现在对她来说完全陌生，曾经的温暖痕迹荡然无存。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以后还会有更多地人被带走。

　　陈皎皎趴在了桌子上，脸埋进袖子里，终于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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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的下午，周明凯回来了。

　　周家长房嫡孙、那个老人离世前唯一的遗憾，终于回到了这个家里，见到了老人的遗体。

　　男人一身黑衣，肃穆又庄重，坚毅的侧脸满是悲痛和疲惫。

　　所有的人看到他，都自觉地让开道，为这对已经天人相隔的爷孙留出一点时间。

　　周明凯走出周家老宅的时候，甚至有点恍惚，男人迈着虚浮的脚步，站在周家老宅的门口，挺拔的身姿像是一棵屹立不倒的青松。

　　这世上他为数不多的可以被称之为亲人的人，离开了。

　　从此这世间，他将孤身一人。

　　天大地大，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是他的家。

　　周明凯闭上眼，心底一片荒芜又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