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身后，金濯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孙悟空回过身来看他。

　　金濯浅笑道：“在下想再次谢过壮士的救命之恩, 不知壮士……是何许人士？”

　　“四海为家。”孙悟空思量了一下, 如是道。他不打算告诉金濯花果山的所在，更不想叫一个普通人知道齐天大圣。

　　金濯闻言，顿了一顿道：“既四海为家, 便不急着出去, 夜深了, 不如留在寒舍吧, 等明日太阳出来了，雪化一些，也好赶路。”

　　“留在这儿？”

　　“嗯。”金濯看着他，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

　　“好。”孙悟空便留下来，也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样的一双眸子总不好拒绝。

　　屋子很小，风雪很大，二人在灯火下对弈, 一直到天将明。似是不舍这样的时光, 才一直坐到这时候。

　　孙悟空从前不喜欢这样过于安宁的生活，却又觉得眼下这样也还不错。

　　能在风雪中, 躲在屋檐下下棋，是他从前不曾走过的体会。

　　金濯到底是凡人，熬不过他，孙悟空待他打起了鼾，便自行离去。比起这个, 他更喜欢和兄弟们在山涧，做什么都好，主要是和谁一起。

　　客栈，沉香与花绫收拾了东西在楼下等着。

　　孙悟空一进门便瞧见两人。

　　“大圣在云端坐了一夜么？”花绫问他。

　　孙悟空点头道：“是。”

　　他从来都没扯过谎，这一次算是为了陈江流。

　　花绫“啊”了一声，又问他：“大圣是不是想江流哥哥了，他好久都没回来，我也想他了。”

　　孙悟空略略一笑，道：“不日便回来了，你这么想他做什么？”

　　花绫叹了口气，道：“可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呀，都这么多年了，他是不是忘记咱们了，不如咱们去找他吧。”

　　沉香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佛门圣地，哪里是轻易去得的。”

　　“你怎么如此讨厌。”花绫道了一句，提剑往孙悟空身旁去。

　　孙悟空笑了笑，带着几人往别处去。

　　这些年月里，两个小朋友整日在花果山吵吵闹闹的，也给花果山添了不少生机。

　　沉香总缠着他，想要学些法术。孙悟空便从七十二变教起，每天只有一点点，算是拖延着时间，想叫他的兴趣终有一日随着时光消磨。没成想这人居然也没有半分抱怨，学的也不错。

　　“修行不是一日之功，便是天纵奇才也得花些时日。以你的天资，想做那档子事儿，没个上千年修行是不行的。”后山，孙悟空坐在桃树下如实道。

　　沉香略略垂了眸子，问道：“就没有快些的法子么？”

　　“快些？”孙悟空挑眉看着他，道，“杀人夺灵快的很，你要不要？”

　　“那……岂不是入了魔。”

　　孙悟空往后靠了靠，“所以就乖乖的，一步一步来，不怕学不会，就怕心术不正。”

　　“这……”沉香思量了片刻，问他道，“以江流当日的功夫，需要修行多久？”

　　“你说他？”孙悟空坐正了身子，道，“你和他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何处都不一样。”不是孙悟空要打击他，沉香虽是三圣母所生，那三圣母本身的灵力也是不够的。若是没有趁手的法器，便更不行。

　　说到这个，沉香到现在都还是赤手空拳呢。

　　他看着沉香，问道：“你可想过用什么兵器，刀枪剑戟都可以的。”

　　沉香听他问这个，眸子亮了一亮，道：“我却不太知道，只是刀枪剑戟全然都没用过。也不会什么剑术刀法，不知还能不能使。”

　　“自然能使。”于孙悟空来说，金箍棒便是如此，不在棍法的精妙只在二者是否有缘。虽然他的棍法确实世间少有。

　　既然如此，不如去问一问他的好舅舅。

　　孙悟空起了身，道：“老孙便去给你问上一问。”

　　言罢，踏上筋斗云便没了身影。

　　真君神殿。

　　孙悟空今世少来这地方，以往只去灌江口的，今日杨戬怎么来九重天了。

　　“杨二哥——”孙悟空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

　　殿内，很快走出人来，却是哮天犬迈着四条腿出来。

　　“嗷呜……”啸天犬见到他，忙化作人身，问他道，“大圣怎么来了？”

　　孙悟空道：“来找你家主人，怎么他也不在真君神殿么？”

　　“在的。”哮天犬带他进来，一直领到殿中才道，“主人前些日子去捉妖受了些伤，故而在真君神殿调养，大圣稍作片刻，主人这就来。”

　　“好。”孙悟空点了头，坐殿上等着。

　　不多时，人从内殿出来，一袭素色的锦衣，面色白的吓人。

　　“二郎真君这是……”

　　杨戬咳了一声，扶着把手缓缓坐在另一边的长榻上，道：“前几日的事了，不足为提，倒是你，不好生在人间待着，又来找我做什么？”

　　听这音声，是伤的不轻，以杨戬的修为，能伤他到如此地步的必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既然他不想提，孙悟空也不去问，只道：“原是你那外甥的事，他如今这样大了，也得有件趁手的兵器。老孙不是他，不知道什么合适，你这舅舅不帮着看着点么。”

　　“原来是这样。”杨戬略略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哮天犬道，“去内殿把放在案上的锦盒拿来。”

　　哮天犬道了声“是”，即刻进内殿去。不过转瞬的功夫，已端着锦盒出来，孙悟空打开那锦盒，里头是一把泛着寒光的斧子，小臂长短，刻着阴阳八卦图。

　　“这东西，是兜率宫的吧。”孙悟空道。

　　杨戬道：“你倒是认得，确实是兜率宫的，我看他那样子也用不了刀剑，这个勉强可以一用。”

　　“你是时刻记挂着。”孙悟空将那斧子拿起来，原本触/手生凉的斧柄隐隐带了些温热之感。

　　“叫什么名儿，我看着是个好东西。”孙悟空问他。

　　杨戬看着那斧子，道：“化云，我随手拿来的。兜率宫的，便是用来劈柴的东西，也够他用了。”

　　孙悟空闻言，笑了笑，将手上的化云斧放入锦盒之中，道：“其实原也不用这么麻烦，三圣母留下的便——”

　　“不可。”杨戬打断了他，却又因说话过于急，咳了好一阵才道，“那东西太过招摇，我不想叫他知道。”

　　“也是。”到底是亲舅舅，总是事无巨细的考虑。只是他思量这许多，沉香大都不会知道。

　　孙悟空看着他，问道：“眼下这些事，他可都记着我的好，你不吃醋么，好歹是亲外甥。”

　　杨戬听他这般说，心中亦是万般无奈，“我还能求什么呢，各种缘由也都告诉过你，我和他，一日百日说不清的。你若真想帮我，便替我照顾好他，也算是我欠你的人情。”

　　“我倒有些不懂了，多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在世上不是很好么。”若他是沉香，知道这世上除了生父，尚有一位至亲在，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及别的呢。杨戬这人，到底在怕什么呢。

　　二人又坐了好些时候，孙悟空说罢了话，也就不再打扰。

　　殿外风光正好，与真君神殿中的氛围恰恰相反。杨戬住在这样好的地方，怎么就不能看开点呢。

　　“大圣！”正想着，有人远远叫了他一声。

　　孙悟空将化云斧别在腰上，抬眸望去，不远处是个穿绯色衣裳的小仙官。眉眼画出来的一般，头上坠着几只金晃晃的小铃铛。

　　“你是……小狐狸？”

　　“正是，现在有名字了，叫不归。”他弯着眸子，一如当年分别时的模样。短短三年，个子高了不少。

　　孙悟空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怎么穿成这样，跟小丫头似的。”

　　不归笑道：“百花仙子给的衣裳，芳华殿少了人，叫我去替的。眼下快蟠桃会了，各处神仙都忙着，就我还有点子空闲，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如此……”孙悟空见他这一副样子，不由道，“倒真有些以假乱真的意思，蟠桃会不是小场面，你且小心行事。”

　　“是。”不归点了头，往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大圣今日来的巧，我前些时候瞧见个怪事，压在心里怪难受的。”

　　“何等怪事？”

　　不归道：“我……又瞧见江流哥哥了。”

　　“陈江流？”

　　不归点了点头，又道：“在思过崖见过，只是那处早已被废去多时，不该有人才是。”

　　孙悟空道：“陈江流在普陀山修行，你能见到他更是一件怪事。老孙便问问你，这思过崖是个什么地方？”

　　不归道：“从前九重天的神仙有错皆是要被关进去的，短则数日，长则百年。听说里头荒芜一片，除了云起云落再没别的。只是……因着有好些不思悔改的，玉帝便直接将人打入轮回了，那地方也因此闲置着。大圣若是想去，我带您去？”

　　“你？”

　　“嗯！”

　　二人说罢，即刻往思过崖去，越是靠近便越是没了光，待到最近处已是险些伸手不见五指。

　　孙悟空看着那入口，问他道：“不是废了么，怎么还锁着？”

　　不归猫着腰，道：“也不能叫人胡乱闯呀，好歹是禁地。”

　　孙悟空瞧他着轻车熟路的样子，已知他私下里来过几次。

　　“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正事。”孙悟空敲了敲他的脑袋。

　　不归嘿嘿笑了一声道：“大圣若是进去，带上我吧，我也想瞧瞧这背后是个什么地方。”

　　“谁给你的胆子做这些事，若是叫人知道了，可没人护着你，还是快些回去，莫要耽误了正事。”

　　“是……”不归耷拉着眼角，又看了好几眼，才依依不舍的去了。

　　这小狐狸，一准儿是在天界被一群仙子宠坏了。孙悟空叹了口气，待小狐狸走远了，才去到那入口处。

　　很强的一道禁锢，他将手放在那泛着微光的墙上，很快有烧灼之感传来。

　　明明是废去的领地，何须这样大的阵仗。他从怀中取出一片叶子飞入那微光之中，翠绿的一片东西很快灰飞烟灭。

　　“……”孙悟空眼下也没有太多的灵力，这光之后有什么今日是瞧不见了。不过这小狐狸说的话却值得人细细思量，陈江流，他确实该在普陀山才是，若是回来，也必然会先去花果山。

　　别的他不确定，这一点他还是确定的，别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用了陈江流的皮囊，想要祸水东引。

　　花果山，沉香进水帘洞时，便瞧见孙悟空坐在矮凳上发愣。

　　“大圣想什么呢。”沉香把瓜果放在桌上，坐在对面看着他。

　　孙悟空这才回过神来，一见沉香便想起杨戬给他的那把化云斧。他将东西从腰间取出来放在桌上，道：“给你的。”

　　“给……我的？”沉香有些受宠若惊。

　　孙悟空点头道：“一位故人给我的，我与他说了这件事，他把这个给我，叫我赠与你。”

　　“是什么样的人，竟如此好的心肠。”沉香将那东西拿在手上，如获至宝。

　　孙悟空道：“认识你母亲的。”

　　“如此，还请大圣替沉香谢过这位仙官。”他弯着眼睛，对那化云斧大有爱不释手之势。

　　孙悟空瞧他这样子，心下也不免感叹，此事杨戬不说，他也不好告诉沉香。这两人各自安好，倒是叫他憋在心里，好不别扭。

　　他拍了拍陈江流的肩膀，道：“其实若要增加修为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陈江流总喜欢听这个。

　　孙悟空道：“那天上的蟠桃长了许多年，吃一个可增数千年的修为，过些时候是蟠桃大会，必然有长熟的。”

　　“蟠桃会……蟠桃会也会请大圣么。”他这句话，是问到了人心坎儿上。王母的蟠桃会，宴请天界诸仙和西天的菩萨，唯独不会请他花果山的人。

　　“不会。”孙悟空闻言，略略笑了一笑道，“不过可以不请自来，天上的人那样多，多我一个不算什么，况且那样的场面，你不想去瞧瞧么。”

　　“这，自然是想去的。”

　　“那就成了，这些日子你只顾着自己就好。等到了时候，老孙带你上去。”

　　沉香道了声“是”，欢欢喜喜地离了水帘洞。

　　孙悟空歪了身子，也不知方才想到了何处，不由地心下烦闷起来。

　　人间无数个年月，才长成天上的蟠桃。

　　孙悟空自己种的蟠桃被沉香练功时吃了不少，只是被花绫催熟的蟠桃好吃是好吃，除了这个仿佛也没什么别的好处。

　　到底是水土不一样么？

　　长夏，孙悟空最讨厌的季节。无论何处都潮漉漉的，充满粘腻之感，身上的衣裳永远没有爽利的时候。

　　花绫一个人在溪边玩水，沉香近些日子沉默了不少，大抵是有心事攒着。

　　小猴子不知愁，在山间荡来荡去。

　　这些日子，九重天很静，异常的静。他明明记得蟠桃会前该是很热闹的，难不成是日子太久，记错了？

　　花果山外停了一片云，孙悟空被小猴子拽出来看。远处过来个人影。

　　每次这样把云停在山外的都是九重天上不熟悉的仙官。

　　“蛟……魔王？”

　　那青衫俊目，风流儒雅的男人正是蛟魔王的男身。他嘴角含笑，手边牵着个不丁点儿的孩子。

　　孙悟空现下看见孩子心下就有些发发，明明是花果山，活脱脱成了个稚子园，有些年纪小，有些心里小。

　　“怎的瞧见二哥哥也没个笑脸？”蛟魔王来到眼前，将手边的孩子往前推了一推，道，“叫小叔叔。”

　　“小叔叔？这个是……”

　　“小叔叔好。”小孩子听见蛟魔王的话，十分乖巧的唤了一声。

　　孙悟空从前火云洞见他，还是个乖张的孩子，不曾想小时候竟也这样乖巧可爱。他应了一声，蹲下来打量着红孩儿。

　　不得不说，到底是铁扇公主的模样好，这孩子大半随了她，细皮嫩肉的看着就想掐一把。

　　“怎的带他过来了，这才几岁就带出翠云山，不是叫嫂夫人担忧么。”孙悟空见他这样的年纪，还是呆在芭蕉洞受父母管教的好。

　　蛟魔王看着红孩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可嫂夫人和大哥觉得花果山比芭蕉洞要好些，才叫我把他带了来。”

　　“是么？”

　　“自然，你看江流长得多好，要模样有模样，要修为有修为，不是个现成的例子么。”

　　说到底还是牛魔王夫妇只顾着自己，无暇照顾，这才托蛟魔王带到花果山来。

　　孙悟空正要说话，花绫从后山来，一眼瞧见了红孩儿，不由道：“呀，好生可爱的孩子。”

　　她说罢，将人抱了起来。

　　红孩儿原本还拘束着，见花绫这样和善的不由地也放松了些。

　　便由花绫把红孩儿带去后山先看着。

　　孙悟空见二人走远了，才问蛟魔王道：“怎么今日回来了。”

　　蛟魔王道：“翠云山无聊透了，总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花果山有意思，怎么不见那三只眼的小子。”

　　“你活够了，皮痒么，不知道他对你什么心思？”杨戬嘴上不说，心下还是对蛟魔王欲除之而后快的，偏生蛟魔王这样不知死活的还要往人跟前凑。

　　蛟魔王笑了笑道：“有什么，不就是坏了他件兵器么，再说我都修好了，九重天的人就这样小器么。”

　　这话蛟魔王不知说了几次。孙悟空心道还就是小器，否则也不会有那许多的神仙因打坏了东西而轮回了。蛟魔王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亏。

　　他心中感慨，说出去还没用。说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且随他去吧。

　　红孩儿留在此处也好，许多人看顾着，总比无人照料长歪了去吃人的好。

　　花果山算是实打实的热闹起来，从前唯有一个陈江流，现下一窝人个顶个儿的不听话。

　　花绫是个好玩的天真性子，整日里带着红孩儿满山乱窜。比起陈江流当日山上山下跑几圈都累的气喘吁吁，红孩儿仿佛天生不知道累是什么意思。

　　“你不困么？”入夜，孙悟空看着这个小东西问了一句。

　　红孩儿看着他，道：“不困，大圣可以开始给我讲故事了么？”

　　孙悟空这才坐直了身子，将他放在榻上，道：“那就讲个唐和尚的故事，从前有个唐和尚，去了女儿国……”

　　“这个听过了，有没有别的？”红孩儿嘟了嘴。

　　孙悟空道：“我记得没讲过。”

　　“讲过了，女儿国讲过了，喝了子母河的水能怀孩子的，我听过了。”他摇着孙悟空的胳膊。

　　孙悟空摸了摸脑袋，道：“那就讲蜘蛛精的故事。”

　　红孩儿一听这个，嘴撅的更高，“我不喜欢蜘蛛。”

　　“……”这孩子比陈江流麻烦多了，陈江流在花果山十几年都没提过这么无礼的要求。

　　“你再不睡觉，我把你扔出去喂蜘蛛精。”孙悟空吓唬他。

　　红孩儿愣了一愣，下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水帘洞的每个角落都是小霸王哭喊的声音，蛟魔王被惊醒，忙过来将孩子抱进怀里。

　　他摸了摸红孩儿的脑袋，问孙悟空道：“你怎么如此凶，他还是个孩子。”

　　“凶么？”孙悟空看了他一眼，道，“我从前就是这么养孩子的，你怎么不说。”

　　蛟魔王听见这话，不由地摇了摇头，孙悟空从前哪里是养孩子，明明是叫陈江流自生自灭。只怕全天下，再找不出陈江流这样懂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今天更了好多字，快夸夸我！（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