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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Chapter 66

南山鹿 21022字 2023-02-26

  景念北带着阮佩北上,一路走得不算顺利。

  怕电话里说不清楚,两人先回了趟临终关怀医院,当面找院长商量,顺便跟人辞行。

  到地方后,景念北没意愿上前插话多嘴,把人送到便去一旁挂着脸抽烟,眉头拧得很紧,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院长上上下下打量了景念北一阵,若有所思,旋即把阮佩拉到一边低声问:

  “你没被胁迫吧?”

  阮佩说没有。

  院长不知信没信,又问:“这个人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知道吗?我看着,怎么像那种违法乱纪的……”

  “他应该……是个好人。”阮佩自己也不敢太笃定,只是当下毫无选择,只能跟景念北走,“院长,事情一处理完我就会回来的,您这边要是缺人就去招吧,没岗位了,我到时候来打杂也可以的。”

  院长呵呵笑着,让她放心走。

  这家医院是个什么条件、能开出什么待遇,又做的是些什么工作,院长心里自然有数得很,她知道自己这里留不住人,阮佩到时候还会不会回来,她不清楚,也不计较。

  “我这边你就别操心了,我啊,只盼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走哪儿都好好生活。你先把事情处理好,路上千万要小心,有什么事打我电话,24小时开机的。”院长对着景念北的背影使了个眼色,显然仍是不太放心,话语殷切而真诚。

  又嘱咐了几句,两人就此作别。

  上了车,景念北问阮佩:“刚刚是提到我了?”

  阮佩一惊,兔子一样浑身抖了抖:“你、你听见了?”

  “嗯,听了点,她说什么了?

  “她说……”

  一整天,阮佩明明暗暗地欠了景念北不少人情,想了想,深觉自己应该顾及一下对方的面子:“院长说你看起来是个好人,路上有你照应,她……她很放心。”

  眯着眼观察了下阮佩的神色,细细判断真假,在她露馅前一秒,景念北面上突然一松:“你们院长眼神挺不错的。”

  等车发动了,阮佩又听他自言自语了几句,貌似说的是“夸人就夸人呗,干嘛藏着掖着,我又不是不爱听”。

  她笑,心想这人看着横眉怒目凶巴巴的,倒是挺好哄。

  真正出发时已经快到午夜,谁知,开了没两个小时,阮佩忽然开始发烧。

  她感冒一直没好全,昨天便有点头昏脑涨,今天又在小旅馆闹了那么一出,从院长那儿出来脸就开始发烫,不想耽误行程,阮佩强忍着没声张,倒是路过服务区时景念北问她用不用去厕所,转头一看,副驾上的人已经昏了过去,头歪向一侧,脸色跟煮熟的虾一样。

  他拿手背在阮佩额上贴了贴,嚯,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

  “没事儿瞎逞什么强!就这体格,只怕没到地儿就能把自己给作死!”

  明知阮佩多半已听不见话了,景念北非要吐槽两句。调头回去是不可能的,他看了眼地图,在匝道下高速,一路驶向不远的扬州。

  一天之内第二次往医院跑,景念北熟练地搀着快烧糊涂了的阮佩进急诊找医生,等打了退烧针,阮佩的体温降了些下来。

  跑上跑下缴费开药,出医院后,景念北载着人继续往老城区开。

  途中,阮佩支撑着睁眼,发现外面黑乎乎一片,隐约间还能看见些白墙黑瓦。她问:“怎么不上高速啊?我针都打了,这么躺会儿就行,你可千万别找什么酒店,身份信息都是联网的,庄——”

  “不住酒店。”

  景念北只说了这一句话。

  在只能单行的窄街上七拐八绕,他们的车最终停在了一栋老式两层瓦房前。景念北熟门熟路地带着阮佩绕到后头,拉住一楼的铁门晃了几下,用阮佩听不太懂的方言喊:

  “婆婆!开门!我是念北!”

  不多时,木质楼梯上传来咚咚咚几下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烫成小卷儿的老太太下到一楼,三两下拧开了门锁。

  往前一步走,她忽地踮起脚——准确地说是跳起来——拍了几下景念北的脑门儿,手挺重的,嘴里还叽里咕噜嚷了一大串,嗓门大,语气高亢,显然是在数落人。

  也对,凌晨三点被人扰了清梦,换谁都会不高兴。

  这时的景念北已然没有了对外的那种凶神恶煞样,只知道闷头挨打,神色讪讪,既怂且乖。脾气火爆的老太太数落完,自顾自从他上衣口袋里翻出包烟,抽了一根夹手上,不动,明显是等着对方给自己点燃。

  景念北似乎想争论两句,旋即叹口气,还是老老实实给她老人家点上了。

  深吸了口提神烟,老太太这才有功夫左右瞟了几眼阮佩,眼里冒精光。阮佩被人看得老不自在,弯弯嘴角,哑着喉咙问了声太婆好。

  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意味悠长地嗯了声,老太太朝人招手,带着他们上楼去了。

  老房子前边是个卖剪刀、特产和小杂货的小门面,专做古街的游客生意,后头是厨房和卫生间,二楼住人。楼上空间并不大,拢共就三间房,老太太交代了几句径直进屋歇了,景念北推开隔壁那间的门往里看了眼,皱眉,再带着阮佩绕去最尽头的小屋。

  小屋也就六七个平方的样子,久不住人的缘故,推开门有股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里头有张小床,又窄又短,一米七左右的人躺上去,估计得蜷着才能睡。

  好在阮佩就163的身高,勉强能住。

  “我去跟我表弟挤一晚上,你就歇这儿吧,明天一早出发。”

  景念北脱了外套,向外推开木质窗户通风,又利落地从柜子里拿了套新寝具给铺在床上,动作间对屋里布局很熟悉的样子,从小在这儿长大的那种熟悉。

  柔柔月光撒在脸上,倒是中和掉了他自带的五官中几分阴沉冷硬。

  阮佩意识已然有些迷糊了,也没多问景念北跟那个老太太是什么关系、表弟又是什么样的表弟,等人带上门出去,她倒头和衣而卧,很快睡着。

  再醒来,天光已大亮。

  阮佩感觉自己这烧差不多完全退下了,除了喉咙还有点痛,身上也乏力,没什么异样。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睁眼,差点没吓死——一个留着小栗旬式铲青头、约莫24、5岁的年轻男孩正蹲床边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嘴里还嚼着什么散发出甜香气的东西,应该是糖。

  见人醒了,他笑嘻嘻地露出口大白牙:

  “看来我哥不是gay啊。我大姨要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嘿嘿。”

  “……”

  阮佩坐起身,反应了一下,辩解:“我们两昨天才认识,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昨天才认识?你们俩这也太快——”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他受人之托,要把我送去帝都。”

  “这样啊,”男孩儿眉一皱,想到这两人夜里确实没睡在一屋,眉毛一耷,摇头叹道:“我还以为他终于……对了,你和我哥是朋友的话,认识一个姓祁的吗?总跟我哥一起玩儿的,个儿特高,长得比我差一点,但也不错。”

  阮佩点头说知道这个人。

  对方赶紧追问:“那你告诉我,他们俩是不是一对?我哥从来没带过女人回家,你除外,这几年却带着他回来好几遍,有一次还是大过年的,拎了一堆东西到家里来,吃住都在一起,我去,跟新媳妇上门似的,一腻一整天。”

  “你可能误会了。”阮佩感觉头又开始痛起来,“我可以保证,祁陆阳是喜欢女人的。”

  “哦,我哥八成是单恋别人——”

  “大半年没被教育,又皮痒了是吧?!”景念北大步进来,拎住人胳膊就把年轻男孩拽了出去。

  等外边没动静了,他再次进门,扔了包刚寻来的干净衣服到阮佩怀里,脸色差极了:“洗漱好,下楼吃饭。”

  早饭是从外边打包回来的。

  铺子还没开张,带阮佩一起,老老少少四个人围在前厅的旧八仙桌边上一坐,随意自在。桌上,五丁包子糖三角,麻团拌面油端子,虾籽饺面腰花汤……吃食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桌,这么丰盛的早饭,阮佩以前只在陆晚爷爷家里见过。

  早上那个年轻男儿正坐阮佩对面,他指了指油端子:“姐,这个好吃,我大早上排队买回来的,尝尝?”

  他又说:“我叫黄今朝,‘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个今朝。”

  景念北眉一皱:“我怎么记得小姨夫给你取名的时候,是按着‘数英雄人物还看今朝’来的?”

  黄今朝呵呵笑:“不都一个意思吗。”他说完接着介绍,“我妈和念北哥的妈妈是亲姊妹,我今年刚满25,你别看我哥长得老,他28岁生日还没过呢。”

  他又搂了搂身边的老太太:“这位是我和念北哥的外婆。这里是她的店,开了好几十年了,生意还不错,要不怎么把念北哥拉扯大呢。你昨天睡的那屋就是念北哥以前的房间,他一直住到十六七岁才走,到后来个子长太快了,床又短,睡觉的时候脚没伸直过,头还老撞到门口的梁上——”

  猝不及防地,话特别多的黄今朝嘴里被景念北塞了个麻团进去,可算打住了。

  阮佩忍着笑跟黄今朝说谢谢,依言拿起一个油端子尝了口。油端子是萝卜丝馅儿的,表皮焦香酥脆,内里鲜咸爽口,确实不错。她真诚地夸了句,黄今朝脸上立刻就笑开了花,比他哥哥性格外向多了,讨人喜欢。

  扬州离帝都有十数小时车程,不早点出发,到地方得午夜。景念北没多留,吃饭后跟黄今朝一起帮外婆把店铺的木质门板给卸了,又将店里里里外外洒扫了一遍,告了辞。

  阮佩能看出来,景念北应该有一阵子没回扬州,可分别时他外婆却不似一般人那么不舍。老太太腰有些弓了,表情依旧飒飒的,毫不影响发挥,骂起人来十分潇洒。她把外孙口袋里剩下的烟都搜走了,说:

  “少抽点,也不怕跟你妈一样,死得早!”

  阮佩心想,这话由烟枪老太太说出来,实在不够令人信服。

  老太太说罢悠悠然吸了一口,又踢了踢车门:“滚吧,过年也别回来了,次次住个一两宿就走,当我这里是旅馆呢?都怪你妈取坏了名字,念北念北,天天念着北边的那些个,养不熟,心早飞了。”

  “还有,别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来问我好不好。老太婆我还有的活,死不了的,真死了,自然有今朝去告诉你!”

  黄今朝接话:“婆婆您别老把死不死挂嘴边——”

  “让你说话了吗?你也滚,好好的头发胡乱折腾,这什么?鬼剃头一样,手上也纹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就是天天跟畜生打交道,都快没人样了!”

  阮佩总算知道景念北这逮谁吼谁的凶相是跟谁学的了。

  她上车在副驾坐好,系了安全带,等景念北开车,没成想,后车门被人打开了。

  黄今朝一下子钻进车厢,身体往前一探,把脑袋伸到景念北旁边:“哥,捎我一程呗?我店里缺人,得赶紧回去做手术。你反正要往北去,到南江顺路。”

  景念北不耐烦地嗯了声,表示答应。旋即又侧过头跟阮佩解释:“我姨夫是南江人,今朝现在在南江开宠物医院,专门阉割猫狗。”

  “我业务范围不止这些!”蹭到顺风车的黄今朝歪头看向阮佩,眼睛很亮,像条大型犬:“佩佩姐,听口音你也是南江人吧?”

  阮佩说是的。他又问:“你在哪儿上班啊?我闲下来找你玩儿去。”

  “……医院,不过不是在南江,是在上海。”

  “你是医生啊?”

  “护士。”

  说到这个词,阮佩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以黄今朝的角度看不到这些,毫无察觉之下他兴奋地说:

  “护士好啊!温柔细心有技术。你们医院应该有刚入行的小妹妹吧,给我介绍个呗?我很靠谱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对不起,这个我爱莫能助。我工作的医院没有年轻护士,我是说,持照的那种,没有。”

  黄今朝疑惑:“你不就是吗?”

  阮佩摇头说:“我没有执照,吊销了。”

  “为什——”黄今朝还要问,景念北突然刹车,吼他,“下车,我不带了!自己走去南江吧!”

  他还是没拦住阮佩后面那句话。女人镇定地说,神色里还带着笑:“我坐过牢,刚出来没多久,护士执照就是那个时候被吊销的。”

  一直到南江,车厢里都很安静。

  下车后,满脸愧疚的黄今朝绕到副驾窗户前,正正经经地给人赔了个不是,又将剩下的半盒糖递给了阮佩:“佩佩姐,那什么,你太瘦了!吃点甜的吧,甜的吃了心情好,心情一好,就什么都好了!”

  阮佩接过糖盒子。

  黄今朝神色一松,跑之前又对景念北嚎了嗓子:“哥!别守着那个祁陆阳了!回头是岸,外婆还等着你带外孙媳妇儿回家呢!”

  “滚!”

  车再次驶上高速,景念北手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咳了声:“今朝从小就话多,逮着谁都能讲上一整天,叨逼叨的,也爱穷根问底,其实没恶意,你别往心里去。”

  “还有,我对祁陆阳没……嗐,都他妈什么跟什么!”

  阮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向上,不太信的样子。

  景念北偏头看过去,想解释,却发现她从盒子里倒了颗糖在手上,盯着糖嘴角微扬,微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笑声清脆,模样很俏皮。

  合着是在逗他呢。

  他没生气,反而也笑了两声。一直死气沉沉、满目悲怆的年轻女孩子,笑起来还挺好看,勉强赏心悦目。

  阮佩感觉到了景念北的注视。她看了这人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糖,摊开掌往他面前递了递:“你要吃?”

  他说不用。

  讪讪收回手,阮佩自己把糖给吃了,那颗糖是西柚味儿的,有点酸,她皱皱眉,等甜味儿释放占了上风又笑了起来,五官舒展,语气中有一丝羡慕:“我真没生黄今朝的气,他很可爱,你外婆也是,他们都很爱你。”

  “还有,你们这儿的早饭很好吃。谢谢款待。”

  “扬州好玩好吃的还有很多,下次要来提前和我说,我做东。”景念北眼睛直视前方路面,说完觉得自己多话了,毕竟两人也没这么熟,便加了句:

  “到时候你可以和陆晚一起来,把祁陆阳也捎上。”

  阮佩只是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没应声,撇开头看向窗外。

  她这半年人情世故见多了,知道景念北不过是客气下,若真当真了,可就闹了笑话。能和祁陆阳玩到一块儿的人,不管什么行业,大概率是吃穿不愁的上层人士,这点,从景念北的衣着举止、开的车上都能看出来。

  阮佩有自知之明。

  人一辈子在途中会和很多人半路同行,但最终还是会在某个路口分道扬镳;除了双胞胎多胞胎,大家伙都是孤孤单单地来到人世,又孤孤单单地走,没谁特殊。

  就比如她跟景念北,因为陆晚的原因短暂地同了一段路,但也仅限于此了,目的地一到,他们各走各的,便不会再有过多交集。

  夜里八九点的样子,景念北和阮佩终于到达了帝都。

  将车开进市区,找地方停好,景念北给祁陆阳去了个电话,想问问怎么该安排阮佩。祁陆阳正在林雁池家里,只说情况有些棘手,不方便,让他先帮忙安置一下,随后没讲两句就匆匆挂断了。

  景念北心里咯噔一下:祁陆阳很少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巧,景念北正愁不知怎么办好,手机显示有个陌生号码来电,他接起,居然是陆晚。她说自己在外面参加拍卖会,中途溜到洗手间,借了保洁阿姨的手机想问问他阮佩的情况。

  “我把阮佩带过来了,她人就在我旁边。”景念北说。

  “快,电话给她,我没多少时间。”

  景念北赶紧把手机交给了阮佩。

  “晚晚,是我。”阮佩声线微颤,才开口已经带了些哭腔。

  相比下来,陆晚要镇定许多:“好阮阮,别哭,你这段时间不要回上海,就留在这边,陆阳会照顾你的,你听他安排就行。你等我,我会找机会和你见一面,千万等我。”

  找机会?见一面而已,有这么难吗?

  阮佩不解:“晚晚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我——”

  听筒那边传来一阵杂音,推门声,脚步声,说话声,打断了阮佩剩下的话。

  是有另外的人进了洗手间。陆晚谨慎地压低声音:“就这样,有什么事我们见面再说,等我消息!千万别乱跑!”

  说罢她挂了。

  阮佩起先有些懵,她将手机还给景念北,想了想,问:“景先生,告诉我实话吧,陆晚到底怎么了?”

  知道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景念北实话实说:“陆晚现在,是庄恪的妻子。”

  是夜,景念北将阮佩带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落脚的公寓里。

  “这边治安不错,做饭阿姨也是相熟的,照顾了我六七年,比再找地方来得方便安全。我平时早出晚归的,在家时间不多,你不用太拘束。”他解释,“祁陆阳手头有些事,你这段时间先在这里将就下。”

  阮佩觉得有些不妥,本打算说什么,可一想到陆晚的处境,干脆不多事了,顺从地住下。

  公寓是复式的,阮佩住二楼,景念北的房间在一楼。让阿姨将二楼房间收拾出来,等事情安顿好,景念北正准备下楼去,阮佩却叫住他,问:

  “晚晚这一年多吃了很多苦头,对吗?”

  不然又怎么会跟那个庄恪结婚,其中曲折,自不必多说。

  在楼梯边顿住脚,景念北回过头,选择略过这句不答:“你先好好休息几天,这些事,等你们两能见面的时候再慢慢聊吧。”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和她见面?”

  “快了。”景念北语气笃定,依旧不苟言笑,眉眼间却天生拥有令人信服的能力,“我向你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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