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舟遥出休息室时, 工作区工位基本都空了，所有人都去隔壁紧急集合开会。网上风言风语，公关人员只当日常流言处理, 但明星父母被拍到, 事情严重程度就不是同一个量级。

　　大家严阵以待，一边在网上应急公关, 一边派姚嘉去打探谢舟遥本人的态度。

　　三人带着文件进工作室时, 投影屏上正播放着被疯狂传播的“谢舟遥父母采访片段”。

　　拍摄手法很粗糙，镜头不断在抖，似乎是非正式的手持模式。谢舟遥一眼就能看出，画面背景就是那套江景房小区外。

　　“请问你们是谢舟遥爸爸妈妈对吧？谢舟遥以前当童模一事是真的吗？网上有人说这是为掩盖当网模而捏造出来的文案, 爸爸妈妈怎么看呢？”

　　一身居家服上街的中年男女被人团团围住, 起初有些茫然，在听到谢舟遥三字后，熬过了不适应的几分钟, 脸上慢慢有了笑。

　　“是真的啊, 大家都见过他当童模的。”两人应答着, 对自称媒体实际来路不明的记者毫无防备。

　　“网上很多人在夸奖舟遥小时候长得好呢，小时候去当模特应该会很辛苦吧？”记者循循善诱，“是真的话，那舟遥小时候就很厉害了呢，爸爸妈妈也很厉害呢, 培养出舟遥的这样的大明星。”

　　从未与娱乐圈媒体打过交道的中年男女没察觉到记者话术里隐含的坑洞，傻不愣登地点头承认了。听到有人夸自己, 还一脸腼腆却自豪地笑着。

　　投影屏前，谢舟遥冷眼看着。他可见多了这对夫妻变脸的速度，吹捧的话就来者不拒，指责的话恨不得明里暗里怼回去。

　　“网上据传当时谢舟遥一小时能赚五六百块，是真的吗？网上说您家里有多套房产，是否与谢舟遥童模经历有关呢？”记者们对视一眼，抛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没想到记者会提到钱财，男女表情一僵，张口半天没说的出话。男的不知如何回应，有些恍然。女的虎起一张脸，明显被触怒了。

　　“什么钱不钱的！说什么呢！”她音量明显提高，伸手作势就要拨开人群。

　　被她推得站不稳的路人粉丝哎哎地叫起来，都皱眉不满地看过来。

　　“一小时五六百块，舟遥应该也做了好几年，我们算了下，就周末两天去作童模，每年也能赚五十来万呢！几年下来，也得一两百万了吧？”

　　记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事人心平气和如铁桶，他们反倒不好找突破口。当事人越气急败坏，他们越能挖掘出爆点来。

　　周围路人粉丝原本只想围观，听有举设备的记者开始“算账”，当即就觉得奇怪。

　　明星父母怎么还说起钱了呢？难道是有什么矛盾与钱有关？

　　中年妇女彻底慌神了，她没见过牛皮糖一样的狗仔，此时急于要走，干脆捂着肚子嚎起来，“我是孕妇，你们挤到孕妇负责嘛！”

　　记者也怕出安全事故，退开几步，用人墙继续堵着这对夫妇不放，“您给个说法吧，不然网上各种说法都有！”

　　男人最怕老婆肚子有个好歹，几日来因非亲生关系被当面戳穿，心底积怨，此时脾气上来，说话失去了分寸，伸手去推镜头。

　　“有什么好说的！送他去当童模，那是锻炼他，锻炼小孩你们不懂吗？虎爸虎妈听过吗？没我们这样培养，他现在能去当什么明星吗？！”

　　记者敏锐地嗅到这话的逻辑漏洞，以及谢父对说及谢舟遥时的不耐烦。结合网上各路的线索，记者不客气三连问。

　　“单纯为了锻炼，免费去当童模吗？”

　　“谢舟遥在大学四年打工赚学费，你们知情吗？”

　　“网上说你们十几年没外出工作了，两位收入从何而来呢？”

　　世间万事，唯有谈钱，往往最能直击人心。

　　妇女被问得手脚慌乱，瞬间憋红整张脸，絮絮叨叨地开始爆出口，见镜头一直在拍自己，当即往地上出溜，想躲过镜头。

　　“关你屁事啊！没赚钱！我喊人了！”男人受不了了，大喊大叫起来，把周围路人都推得一个趔趄。

　　记者手里设备差点被推掉，自知这场拦路采访可能进行不下去了，果断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谢舟遥是亲生的吗？产检医生说舟遥妈妈以前没怀过孕。”

　　这个问题一出，原本闹哄哄的人行道上瞬间就安静了。男人脸色奇差，像是被戳穿了什么似的，抿紧嘴不置一词。否认与谢舟遥的关系，在他看来是赔本买卖。冉冉升起的大明星，说不定以后“钱途可期”。

　　地上的妇女还在嘶叫，头发散乱。

　　“亲生就是亲生的！收养个鬼！他谢舟遥就是我们家的小孩！管这么多你家闲得……”

　　两人话说得颠三倒四，最后还把记者摄像机给摔了。废了老大劲才从人群中挤出，形容狼狈。

　　节选的视频播放完毕，又从头开始放，视频里场面混乱，声音嘈杂，宛如一场闹剧。

　　谢舟遥脸不带一丝笑意，抬手去够连接投影的手提电脑。姚嘉瞄到她动作，很有眼色地率先去做，不仅暂停了视频，还顺手把投影线扯了，让大屏幕黑掉。

　　“舟遥，这事要处理的话，你有想法吗？这记者也挺坏的，话钩子一串串的……”公关人员小心翼翼问道。

　　再迟钝的人，在看了视频和谢舟遥的表情后，也明白此间矛盾甚深。明面上是谢家夫妇中了记者话术圈套，但实际上事情肯定不简单。

　　谢舟遥抬手，示意工作人员别说了。

　　方才他还准备揭过这事，但这会儿见父母的表现，也打心底地恼火了。

　　谢舟遥深吸口气，眉宇间的疲惫凝成一股风雨欲来的肃然。

　　“按文件的说法办。”他把文件推到办公桌对面，随后看向姚嘉，“嘉姐麻烦你等下来休息室找我，我想找你问点事。”

　　“好。”姚嘉点头。

　　冰夷打了声招呼，离开了。他看出整个会议室工作人员都在瞄他，他在，他们就无法集中精力处理谢舟遥的事。

　　姚嘉从休息室出来时，手里拿了几张写满字迹的纸张。

　　“嘉姐，热搜第五了！视频不涉及违规，没办法下架，已经五百万播放量了！那些营销号一直在带节奏，坚持说舟遥哥父母敛财，我们要如何反击？舟遥哥感觉脾气太好了，没经历这些，会不会想就这样算了……”

　　公关人员轮番翻越了谢舟遥拿来的报告，都很难以置信。意识到传言真实度不低，连营销号带的节奏都不敢随意打击。

　　“不用撤热度，不用撤视频，就这样。”姚嘉红唇挑起，望着一筹莫展的下属们，眼中目光晶亮。

　　她也曾以为谢舟遥就是个乖崽，事实证明她错了。再如何温和的好好先生，被惹急了，也是敢露出獠牙的。

　　明明平日里乖巧低调的崽，竟然铁了心要搞一波大的。

　　大到谢家夫妻天然占据优势的父母立场，也无法抗衡的大事。大到私人事情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能引起轩然大波的大事。

　　“约直播采访，只要社会版记者，就今晚！亲子鉴定报告截掉检测单位和时间，找个第三方渠道捅出去。我再挑条说非亲生的评论，去点个赞。敛财说法不用管，舟遥晚上亲自来表态！”

　　一整天，谢舟遥的名字就在热搜上挂着没下来过。从午间的“谢舟遥回国给粉丝发糖”，到下午的“采访谢舟遥的虎爸虎妈”，再到“谢舟遥亲子鉴定被曝光”，最后到傍晚时“谢舟遥经纪人点赞疑似回应”。

　　网上对于“虎爸虎妈”的观点吵得很凶，但无论哪一方，都不赞同利用小孩去赚钱。特别是当亲子鉴定出来后，支持谢家夫妻的人变得更少。即便为人父母的网友，也都没一个站在谢家夫妻这边。

　　“只周六日去拍两天都一万块，一年五十万，当年京市全款买房都够了。”

　　“按照流出的童模照，舟遥应该做了好几年，江景房石锤。”

　　“现在的童模行业也压力很大，特别剥削未成年劳动力。”

　　“学医的，去看了眼亲子报告，应该不是伪造的。”

　　“如果是亲生，人家家事我们不好作声。但非亲生还压着捞钱，感情不是自家崽不心疼是吧？”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事情背后有猫·腻，奈何谢舟遥本人没出面，谢家父母缩在家里再不出来，舆论久久没得进展。大家守在网上，只想蹲一个最终说法。

　　当晚八点整，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旧浪新闻官博艾特了谢舟遥的账号，开启了实时采访直播间。

　　直播间名就叫“谢舟遥谈童模经历”，房间开放不到五分钟，观众就突破了十万大关。十分钟后，观众就已达几十万。

　　一直担心着的粥粉、等当事人表态的吃瓜网友、以及被“虎爸虎妈”话题吸引来的年轻父母，都聚集到直播间。

　　主持人和谢舟遥的出现，让直播间弹幕瞬间活跃起来。

　　主持人是知名的调查记者，这几年里一直活跃在荧屏前，“舟遥今天才从国外回来对吧，累不累？”

　　谢舟遥摇摇头，正襟危坐，抓紧了手里的稿件。

　　主持人拿平板看弹幕，“很多人希望你能回应今天的热搜。是否亲生，是否赚钱，是否有矛盾。”

　　主持人话一出，直播间观众顿时惊呆了。

　　“娱乐类直播，开场就这么刺激的？”

　　“这太直球了叭！经纪人姐姐呢，保护我方谢舟遥！”

　　“这记者不是专做社会聚焦、法制科普节目的吗？”

　　“似乎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谢舟遥料到会被这样问，笑了下，未露恼色。他想，与其让网友继续猜测，不如他给个说法，了结此事。

　　他想到了很多种委婉的说法，可犹豫了下，还是遵从内心选择直说。

　　“这事我并不比大家知道得早。”谢舟遥不否认报告真实存在，“亲生或收养，日子一样可以过好。同样，不管是否亲生，关系也可能走向疏离。”

　　见谢舟遥默认了，直播间里一片哗然。

　　主持人继续引导，“那童模赚钱怎么说？”

　　“我当了接近十年的童模，在湖州知里到广市白马，从两三岁到十二三岁。五岁前一天的报酬是一百块，后来五十块钱一小时，等再之后，就一百块钱拍一套衣服。”谢舟遥对此记得太清楚了，几乎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只要业务量够，能赚很多。”

　　谢舟遥口中的数字听着不大，但都以小时套数为单位。主持人在听到报价后，眉头当即皱起来。他接触过太多行业，明白越是能以细小单位为计算价码的行当，越能走量赚钱。

　　“后来一天拍多少套？工作时长呢？工作期间有人照顾你吃饭起居吗？”主持人一边问一边记录。

　　“晚上拍三十套，周末整天拍八十套，每天去摄影基地报到。”谢舟遥回想着，“放学晚上都得拍，没到家就睡着了。周五晚上住摄影基地旁的酒店，方便周六日腾出更多时间拍片。当时没外卖软件，童模跟着大人一起吃基地阿姨做的盒饭，吃饭一般不超过十分钟。”

　　主持人算账，“一周赚三万，能做到吗？业务量有这么多吗？”

　　谢舟遥淡然地点点头，“记忆里没休息过，作业在学校写完。服装老板特别愿意用我，可能因为眼睛长得像外国小孩。一周三万可以的，节假日加上补贴还能更多。”

　　“父母舍得你这么累？”主持人听着都觉得诧异。

　　“童模行业很累，有的父母只是让孩子来体验下，我父母倒是挺舍得的，十年如一日，直到我抽条长高、接不到业务为止。”谢舟遥不咸不淡地扯扯嘴角。

　　直播间观众听得一愣一愣，彻底疯了，弹幕密集到卡顿。

　　“放当年，是一年几套房啊！”

　　“一年赚百万，十年不就……”

　　“神特么锻炼小孩，这不就是活生生的童工吗？”

　　“这么多钱，为什么遥遥大学得去打工赚学费？！”

　　“身份粥粉，气得说不出话了！”

　　大家先是被数字震慑，最后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放学去拍？周末也拍？节假日还拍？”

　　“除了上学都在当童模，这不是孩子该有的生活。”

　　“学教育的我要骂人了！狗·币父母莫得良心！”

　　“学法的我也要骂人了！狗·币行业缺乏监管！”

　　就在弹幕开始刷起法条时，镜头下的青年拿出了一直拽在手心里的讲稿。

　　“接受采访不是为了回应家事，而是希望借机会，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谢舟遥把手稿交给主持人，“成人模特行业会发生的一切，同样出现在童模行业。童模年纪小，对外表达能力有限，很多苦楚自己说不清。我下午专门去打听过，整理出一份文稿。”

　　“所以希望有个机会，替他们说话？这算倡议吗？”

　　主持人被喊来采访明星前，还有些不情愿不理解，在了解谢舟遥接受采访的目的后，便肃然起敬。

　　童模不算正式雇佣关系，有话语权的是家长和店家。家长充当经济人角色，小孩再累，外人有心想管，也不好介入。

　　算下来，好些年了，还真没哪个公众人物站出来替童模说话。直播间开启才半小时，观众即将达到两百万。这位年轻的公众人物，已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收到主持人鼓励又赤诚的目光，谢舟遥郑重点头，心情是从未有过的痛快。

　　直播还未结束，“童模很累很苦很辛酸”的词条就已挤到热搜第一。有网友同步整理出了谢舟遥的采访对话，并艾特了各个部门个大V，引起轩然大波。

　　一向被认为是“不成规模、离生活很遥远”的童模行业，正式走向台前。网友主动去查，才发现某乎上早有业内人爆料。只是话题关注度很低，传播不广。

　　越来越多的知情人站出来。

　　“曾经的服装老板：谢舟遥在童模圈还是很有很有名的，他拍的款都卖得很好，当时全国的服装商都想找他拍。他的工作量，基本等于当时国内对童模的需求量。”

　　“服装摄影师：十年里，服装行业扩张千倍万倍，童装行业也一样，家家户户都想拍模特图。谢舟遥说的问题不但没解决，反而变本加厉，业内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摄影基地前台：聚光灯下当众换衣，用劣质化妆品，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没见过真心爱拍的童模，也没见过有钱不赚的父母。其实有时我也会过意不去，但得继续工作。真的谢谢有人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直播正要结束，观众数突破了五百万大关。主持人为了最后一个问题，问谢舟遥是否会后悔去成为童模。

　　青年摇头，目光赤诚，“不后悔，苦和累也有成长，但希望这一行少点委屈。”

　　当晚，媒体跟进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先是闻风而动的网媒，随后便是关注现实话题的官媒。谢舟遥这一名字连带童模行业，成为全网热议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