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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暴(4)

肉肉喵 13348字 2023-02-25

  周涣气极,来这幻境短短几天真是什么歪理都见着了,撸了撸袖子准备教训教训。夫子一戒尺横下来,敲了敲长案,周涣这才没有失态。

  王土转了转眸子,倏忽间站起来低头认错道:“……夫子对不起,我骗了您,钟聪的伤确实和我有关,我怕您怪罪不敢说。”

  “你说说。”

  “昨天我和钟聪在学堂旁边的牛棚玩,玩得野了害得钟聪一不小心磕成这样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夫子你要罚就罚我吧!” 

  最后这句话脱口时猛然抬头,是一张低眉垂眼、泪眼朦胧的脸,在瞥过周涣时精光一闪而过,像棉枕中的绣针旋即无影无踪。这根本不是一个十三岁少年该有的表情。

  “……你休要信口雌黄,钟聪作为受害者会说谎?斗殴完后王土张长就带人毁坏钟记饺子店,铁证如山,现在去店里还能找到……”

  “信口雌黄的究竟是谁?你有人证我也有人证!”王土大呵道,旋即回头看向座上所有人:“昨天我和钟聪在牛棚玩,钟聪不小心撞石头上摔成这样,当时你们都在,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

  周涣心道:牛棚之事子虚乌有,再者全班并没看到,王土这样做不是自取其辱么?但下一刻笑不出声。

  因为全班脆生生地回答:“是——”

  王土道:“真的么?可别让他骂你们作伪证,我出事不要紧,你们不能出事。”

  全班再度脆生生地答:“是真的——”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周涣愣住,钟聪更愣住了。

  钟聪抬起头,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哑声道:“我没有去……”

  王土不介意再求证一次,于是转过头问谁在说谎,全班再次齐生生地作出选择,更有甚者起站起来像忠臣名将守护覆灭王朝最后一寸国土那样,神色正经得凛然:“王土说的是对的!”

  张长也站起来:“我作证!昨天他俩确实去那儿玩了,王土也磕伤了,额头还破皮了!”

  “你拉我干什么……啊,啊,啊!我也可以作证!我也可以作证!”

  周涣捏紧拳头,破口大喊道:“你们为什么要枉顾事实?你们没看见他身上的饿伤口,摔伤是这样的?还能摔了一次又一次,还能摔得店都坏了?”他指王土身后的人:“你来摔一个!”

  张长举手:“夫子你现在看见了,李木又在威胁同学!”

  夫子也有自己的想法。虽说他也有些怀疑,但打人砸店只是李木钟聪的一面之词,还有全班替王土维护清白,这么齐生生的肯定让他不得不站在人更多的阵营。

  周涣被夫子命同学摁在座位上,以防他暴躁揍人。

  本没想动手的他这下真有些揍人的冲动了,咬牙切齿雷霆大怒。

  王土是什么样的人张长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为何要作假证?为何能对根本没发生的事肯定得这么干脆整齐团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玩弄是非颠倒是非故弄玄虚罔顾纲伦蔑视律法?满腔悲愤与寒意,无处诉说。

  夫子加了更多人手,连张长也嬉皮笑脸来掺手,钟聪被夫子牵去上药。

  周涣金星直冒,踢开扇开打开那些爪牙,大喊道:“杏坛本是教人育人之地,却出了你们这样颠倒是非的人,这学我不上了,滚!”

  他提了提衣襟,拔腿朝山下走去。火气太大,竟然无人敢制止,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钟娘子还在洗刷门庭,潲水里不知加了什么,恶臭味现在还在,周涣拿过猪鬃刷请缨清理了很久企图刷去那些恶臭的东西,可不论怎么努力那些脏东西还是盘旋着。

  钟聪是被夫子送回来的,夫子塞了许多药,嘱托他伤好后再来上学。走到半路,钟聪将膏药都丢了,沉泡在潺潺流动的雪水溪,眼角满是悲痛,一回来就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等周涣帮完忙已是深夜,路过自家羊圈,爹娘已经睡了,羊羔子也蜷在母羊肚子下睡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羊屁股里突然冒出一个头:“李木!”紧接着冒出几个人头:“李木!”

  这几个人都是他可亲可敬颠倒是非的同学,角落的正是点头点得最用力那个,为首的正是吼得最大声那个,名叫安泰,来是为了求和。

  “你们该道歉的是钟聪。”周涣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地走了,筹措如何报复小流氓们。

  安泰笑着拉住人:“别走嘛,这不是你好说话嘛,我们向你道歉了你再跟钟聪说,也是一样的嘛。”

  周涣懒懒掀开一丝眼皮,安泰接着说:“其实我们也知道张聪是被谁欺负的,除了王土张长那俩流氓谁还这么狠?刚才我们也去钟家看了,可是钟聪不愿见我们,情急之下才来找你。”

  周涣嗤了一声:“别说得那么好听,为何要做伪证?”

  安泰搓手道:“我们不作证的话王土和张长就会被退学,他们上学时就作恶多端,退学没处撒野,就把气往我们这些害他没书读的人身上撒了。”

  “哦。”

  安泰拦住急道:“我们也是情非得已,张聪懦弱胆小,满口之乎者也,只有夫子喜欢他,王土家里有钱,又是有名的小流氓,平时就爱招徕小弟,大家都巴结他,又不敢惹他。”

  “便因为张聪懦弱胆小,王土蛮横有钱,所以你们就欺软怕硬?你们才十二三岁啊,嗤,就这么会衡权利弊巴结权贵……”周涣转头问。

  他们也才十二三岁,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心机,一股巨大的恶心感和刺骨的寒意郁结在心。这哪里是孩子,才十二三岁的孩子是不会知道这么多的,不会知道如何衡权利弊,不会知道如何在关键时刻牺牲他人自保。

  只有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有些尴尬,话又是一针见血,安泰脸上挂不住,瞧了瞧周涣,嘴角忽而得逞地勾起来,直起脊背,道:“……够了!李木你别假清高,你之前可比我们还巴结他俩!你忘了王土让你钻狗洞的事了?”

  受小流氓欺凌的人,要么红眼还击头破血流,要么自认倒霉息事宁人,要么遵循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规矩,做了王土的小弟。

  巴结的人多了,王土便定下规矩:想成为他的小弟可不是简单的事,得通过考验。李木不爱学习这点深得王土青眼,所以李木成他小弟那天,王土特地开了后门,喊来围观爬狗洞的也只有张长和几个亲近兄弟。

  周涣嘿然,这是企图从李木身上找黑点以降低罪恶感呢。

  他不惮用相同方式回馈安泰,反正自己本就是耍嘴皮子的翘楚,还击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我看王土平时也没指使你们欺负钟聪,你们欺负得挺主动,挺自觉,挺持久,挺乐此不疲的。”

  学堂的墙角被耗子打了个洞,带全家老小招摇过市,坐那的小姑娘再怎么也不愿坐那了,夫子便让钟聪和她交换座位,钟聪抱着课本与笔墨来到新座位,小姑娘拽他袖子。

  “你能不能别坐我的椅子啊?”

  钟聪对上那道恳求的目光:“为何?”

  “脏。”

  “……”

  “上梁不正下梁歪,钟从风被问斩了,钟聪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代父老乡亲教训一下他又怎么了?”

  这群人现在还逮着钟从风不放。大晁刑法再严厉也没严厉到卖饺子被问斩的地步。周涣怒极反笑道:“好一个正义使者,那我问你,你可知钟从风被问斩是为了什么,他犯了何罪?”

  安泰转了转眼珠摇头,说实话他真的不知道,只是看到大家都说钟从风不是好人所以掺一脚罢了。

  月色霜冷,周涣根本不想跟这种小人浪费口舌,扯出袖子欲扬长而去,月影下柳梢头后却冒出一个人影,在阒静的夜里解释说:“我爹资敌获罪。”

  “好嘛是资敌罪,”安泰低声问同伙,“资敌是什么?”

  “资助敌人,通/奸叛国。”

  “哦,卖国贼啊~”安泰咧起了嘴,嘲弄地盯着钟聪,“卖/国贼难道不能骂?卖/国贼的儿子难道不能骂?大节有亏之人的儿子,难道就不能骂?”

  他连抛三个问句狂轰乱炸。他们是大晁的子民,心系大晁,绝对不容资敌卖/国等事发生。

  钟聪捏拳。同伙戳安泰的背示意够了。安泰正在兴头上哪里会够,不禁往后一跳。

  “你想打我?”绝对是要打他,这个钟聪实在太过分了,欺软怕硬,居然还想打他!安泰大叫:“天呐快来看看呀,都来评评理啊!卖/国贼的儿子要打人了!”

  这一嗓子不知惊醒多少人家,土鸡乱飞,土猪惊厥,土狗惊叫。

  左一个打人右一个打人,若不真打他一回有悖期待。周涣是个慈悯之人,绝不会让小孩子愿望落空,一边捏响指一边道:“好啊,今天你大爷就带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打架。”

  他揪过安泰的领子,拳头扬得高高的,这一拳下去安泰的额头没三五天不会好,这颠倒是非嘴角肮脏的臭皮小子就是缺少社会的毒打。

  就要挥下去,钟聪拦住了:“李木,住手,别打了。”

  安泰深吸两口气,嘴唇又要翘起来露出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周涣静静看着钟聪,看到他眼睛平静得如同死水,狠狠推开人冷漠地吐出一个字:滚。

  安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瞧了瞧二人,他对铁头李木大战霸王王土的光辉事迹早有耳闻,担忧真惹恼了周涣不晓得脑袋会不会开花,于是将话咬回肚子气愤又利落地滚了。

  夜凉如水。

  头七已过,钟聪不需再穿孝服,换回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慎重慎重再慎重地谢谢他,谢谢他课堂上为他辩解。众人皆作伪证,唯有他一人辩驳,暗色海水里他是唯一不动的礁石。

  李木以前没少为讨好王土而欺负他,承不起这个谢字。周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劝他不要把那些人的言论放心上。

  钟聪垂头不言,周涣心道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终归是难受的,叹了口气道:“对了,你怎么找来了,是不是王土来报复了?”

  钟聪摇头,将一盒饺子递来:“不是,只是多谢这两天的大忙,阿娘做了盒饺子想要谢你,我特地送来。”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如此。”周涣赧然。做人最重要的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无愧于自己。

  钟聪摇了摇头,虽然对他们的处境还是没半分起色,但心意已极令母子感动。“快吃吧,凉了就不好面了。明天我和娘就要搬走,回钟家庄。”

  周涣张了张口打趣道:“那以后我可吃不到好吃的钟记饺子了。”关怀道:“钟家庄对你们好么,回去还会不会再遇到这些事?”

  “起码比在这好。”钟聪道,“庄子里的人都是亲戚,你家少点盐来借,我家缺把葱去掐,收入虽没有在镇上时滋润,但再没人吐口水,日子终归好过些。”

  幻境进行到此处周涣已然明了,且不说钟聪,便是他,面对欺谩敌视也不知是否长成这副春暖花开的开朗模样。

  无缘无故的污蔑,不分青红皂白的恶意,周围人的冷漠与歧视,听信谣言,颠倒黑白,是酿就鸩酒的业果。

  周涣伸手想要拍肩跟他说些明早我送送你们的话,但身体愈发冰冷,手虚虚地使不出力,钟聪的脸愈发模糊,像沉进湖底被搅碎的幻影。

  幻境在请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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