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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依微杨柳风无力,惆怅梨花月有阴

肉肉喵 17410字 2023-02-25

  一连数日,延陵府外的竹园里都站着一个人,经常一站就是一整夜。延陵府大门紧闭,偶有一两个侍婢出来,见了他也像见到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初雪渐融,寒气入骨。李戈缩在一丛密竹下,身子卷成了一个圆球。他如今已荣升都尉,也算得上是中级将领了,可一离了营地,他就自动自觉地换回了他常卫的身份。将军在哪儿,他就跟着在哪儿。那日,他也见到了孺人姐姐,虽然她蒙着脸,可声音,身量都一模一样,然而,让他确定她就是孺人姐姐的是那双眼睛,像湖水一般的碧绿的眼睛。李戈费力打开眼睛的一个角,看了看依然直挺挺立在原地的将军的背影,又闭上了眼。

  突然,竹林左侧传来嘀嗒的马车声,接着,延陵府的大门那儿传来一阵声响,李戈打开半只眼,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李戈见将军像见到救星一样,冲了出去。听到将军叫了一声“公子!”李戈又把眼闭上了。

  “公子!”李牧又唤一声,他候在此地多日,还是第一次见延陵钧出门,看样子是要去早朝。

  延陵钧不予理睬,径自走向马车。李牧追上去,拉住了一只脚已经踏上马凳的延陵钧,“在下只想知道她好不好?

  “武安君以为呢?”延陵钧面无表情,脚下一蹬,准备上车,却被李牧拉住动弹不得。延陵钧愠怒,“误了早朝,武安君打算替在下去大王面前解释吗?”

  “在下只想知道她怎样了。”李牧恳切地望着延陵钧。

  延陵钧收回脚 ,怒道:“放手!”

  李牧终究松开了手,又拱手道,“还请公子如实相告。”

  延陵钧气愤地一挥袖,冷笑问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她不过是武安君的一个旧识,武安君对每一个旧识都是如此上心的吗?”

  李牧无言以对。

  “还是在武安君心里,她只是一个旧识的身份?”延陵钧突然逼近,李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我延陵府的院墙对于武安君来说,不过是轻轻一跃的问题,武安君昨夜不是试过吗?她怎么样了,武安君自己去看不就行了吗?何需问我?”

  “公子恕罪!”李牧面露窘色,他确实想去看她,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原来延陵钧都知道。翻墙入院非君子所为,李牧最担心的还是阿梨,不知道她再见自己会不会病情加重。

  “她已无碍。”延陵钧答。

  “公子是在何处见到阿梨的?”延陵钧不答,李牧又问:“是在雁门吗?句注山?”

  寅正时分的竹林,除了黑还是黑,半星光亮都没有。延陵钧负手,面对黑漆漆的竹林,并不直接回答李牧的问题,换而道: “武安君一定想不到,她是经过怎样的脱胎换骨才活下来的。医书上看过的方子,叫得出名字的药,只要是无毒无害的,几乎用了个遍。除了那一身的伤病,还有遍体的伤痕,其他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日的状况,武安君也见到了,武安君若想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日的痛苦,尽管试试看。”说完,自顾向马车走去,行至一半,突然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平静道:“不管她曾经跟武安君有什么过往,她现在的身份是延陵府的夫人,以后,也只会是这个身份。若武安君还念一丝旧情,就不该再来打扰。”

  天亮了,延陵府外竹林里的人终于离开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也再没有出现过。延陵府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就好像那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就好像武安君真的认错了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当事人,除了管事阿福,除了黎医师。

  十年前,延陵钧被任命为行人官,掌管国宾接待。驻地官员因为不时要回朝叙职,大多都在邯郸置了宅子,延陵钧也不例外。所以收到任命书后,延陵钧便让阿福提前赶往邯郸准备,他自己则请了马车行的人做随护,拉着简单的行李,打算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行。因为路途遥远,武阳府中大大小小也需照料,所以,身边的人,除了阿福,他只带了医师黎云。延陵钧天生气短,呼吸不畅,所以有专门的医师在府中随治,黎云的父亲就是延陵府的府医。因为是时黎云的父亲已经近六十岁高龄,而黎云又青出于蓝,所以延陵钧让黎云的父亲留在武阳,而黎云则随他到邯郸。

  一切似乎皆是天意,阿梨从山崖跳下时,正正落在崖壁唯一的一棵树上,再从树上滑下,顺着陡峭的斜坡一直滚到山脚。正好被经过的延陵钧一行发现,正好那一行人里有一个医师。事实确如延陵钧所说,他们见到阿梨的时候,用血肉模糊来形容半点都不过分,因为看不出一丝生气,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具弃尸,延陵钧看一个女子落在那荒郊野外,倘若他们就这么走了,过不了过久,她就会沦为野兽的腹中之物,所以,他让随从简单挖个坑,把她就地埋了,也算是一件功德。也许是医师的本能,黎云试着去探她的鼻息,一探,再探,又探,竟感受到几不可存的气息,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断然以为,她绝无存活下来的可能。人还没断气,不能活埋;置之不理,于心不忍,最后的决定是把她带上,等她什么时候彻底断了气,再找个地方埋葬。

  谁也没想到,阿梨那仅存的一丝气息竟然吊到邯郸还没断。延陵钧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志让她坚持那么久?第六天,一向早起的延陵钧如常早起,不过初冬,满地的霜华浓得像雪似的,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上,还有两片叶子倔强地咬着枝头,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不松口。延陵钧的头不知不觉转向西厢房,比坚韧,里面躺着的那位不输给这两片树叶。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在想,那个意志坚强的女人会不会依旧在坚持,还是已经放弃了。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向那屋走去。走到门口,侍婢正端着一盆水出来,要不是他退得快,估计会被洒一身的水。侍婢也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赔罪:“奴婢该死!”延陵钧摆摆手,示意她起来,问:“她怎么样了?”侍女摇摇头,答:“夫人还是没醒。” 府中一应侍从婢女都是阿福提前赶到邯郸买的,没人跟她们说那受伤的女人是谁,婢女称她为夫人,延陵钧没出声,大家自然也就以为是了。黎云除了医术,其他的他一应不理,唯有阿福丈二摸不着头脑,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多了个夫人。

  延陵钧转身,慢慢地在院中踱步,踱到那棵枣树下,他抬头看了看那两片叶子,突然用力摇晃树干,其中一片叶子终于禁不住振,万般无奈之下,离开了树枝。树叶缓缓飘荡,不时还随风回旋而上,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延陵钧看着那终究还是落下来了的树叶,怅然若失。他再抬头,盯着那最后一片树叶,看了很久,再次把手放在了树干上,犹豫半响,又收了回来。转身欲离去,突然又回来,轻轻地晃了一下,树叶没掉;再晃一下,还是没掉;延陵钧心一横,闭上眼睛使尽全力地摇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先打开一只眼的一条细缝,接着逐渐加宽那缝隙,直到一只眼完全睁开,它还在!延陵钧把另一只眼也睁开,它还在!他还是不敢相信,用力眨了一下眼再看,千真万确,它真的还在那儿!“太好了!”延陵钧像个孩子似的握紧拳头,又捡起地上那片落叶,快步走向西厢房。他迫不及待地想对她说,树叶可以抵御寒冬,她也一定可以打败伤痛。

  厢房里生了火炉,红色的炭火像盛开的芍药花,在阳光下闪着光。一束光自窗牖射进来,像一个无形的蜘蛛网,把无数轻薄的炭灰网在中间。延陵钧经过,扬起的衣角扯破了网,炭灰得了自由,飘走了。

  延陵钧行至榻前,一手扬起那片落叶,正要开口,却突然呆滞了,半张着嘴,凝固了一般。

  榻上的人两眼大开,定定地盯着房梁,似乎在想什么问题。感受到榻前有人,她眼珠子动了动,又回到了房梁上。似乎过了一整个早晨那么久,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刚才那个姑娘叫我夫人,她说公子很担心我,让我快点好起来,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公子是谁?我又是谁?”她看向延陵钧,“先生是谁?为何又会在这里?”

  延陵钧还在震惊中,不只是因为她突然醒来,还有她说的那番话,不知道是他糊涂了,还是她糊涂了,又或许,他救回来一个傻女?延陵钧一晃神,那叶子从他指缝间滑落了也不知。正巧婢女回来了,她手捧着一碗药,屈身向延陵钧行礼:“公子!”

  延陵钧回过神来,对侍女道:“快去请黎医师,赶快!”

  “先生就是公子?”榻上的人又说话了。

  延陵钧点头。

  “公子很担心…我?”她努力思索了很久,似乎还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延陵钧还是点头。

  “我怎么了?”她问。

  “你受伤了。”延陵钧答。听她如此谈话,似乎没毛病。

  她盯着延陵钧看了好一会儿,准确的说,那不是看,而是审视。延陵钧被盯得不大自在。赵国有胡人之风,女子个性开朗,不拘泥小节,可如此大胆,毫不掩饰地盯着男子看的,倒真是不多见。

  “一个人担心另一个人,不是至亲,就是朋友,再者就是有利害关系,公子与我属于哪一类?”她眼里含着一万个疑问。

  她倒是分析得透彻,然而哪一类都不是?延陵钧思考着要怎么为他们的关系命名,事实上,她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如果有,那也只是施救跟被救的关系。他还没想明白,黎云已经拎着医药匣进来了。延陵钧对他使了个眼神,让他先出去说话。

  听延陵钧说完,黎云眉头蹙成了一个结,本就少年老成的脸上又添了几分跟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老态。“她失忆了!”

  “你说什么?”延陵钧注视着黎云的眼睛,他那脸上唯一透露出他真实年龄的地方。

  黎云顿了顿神,解释道: “失忆,因为脑部损伤而导致记忆丧失,病因可能是头部受伤,造成脑部积血,而影响记忆功能;也可能是心理受创,而形成的对往事记忆本能的抵御……”

  延陵钧听得一头雾水,“得得得,医理就不用说了。”

  黎云眉梢一抬,极为认真地道: “不了解医理,如何医治?”

  “那她这个状况到底多久能恢复?”黎云对于医理的坚持非常人可比,延陵钧拿他没办法,想来黎云这越来越刁钻古怪的脾性也是他这些年惯出来的,只好由他。

  “什么状况?外伤,内伤还是脑伤?”黎云问。

  延陵钧被噎得呛了一口气,不耐烦地道:“外伤、内伤还有脑伤,全部,全部!”

  黎云却不慌不忙,一一答道:“外伤,痊愈不是问题,但是应该会留疤痕。内伤,我还没查清楚。至于脑伤,可能很棘手,也可能根本就没事。”

  “可能棘手,可能没事,这又是怎么一说?”面对这么个慢条斯理,你急他不急的人,延陵钧已经彻底没了脾气。

  黎云答道:“失忆这种病症,视乎创伤的轻重程度,可能是暂时性的,也有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阿梨的记忆也许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恢复,可是李牧出现了,他一直担心的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延陵钧拿着一只铁叉,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火炉里的炭。

  “公子!”门口立着一个人,左手一个浆壶,右手一个碗。

  延陵钧抬头,对着来人微笑: “花儿!”她现在的名字叫花,记得他跟黎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黎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延陵钧竟然给她起了个这么俗不可耐的名字。好在,花儿这个名字倒算上口。过了很久,黎云像发现天大的秘密似的,说难怪他一直觉得花儿那个名字那么熟悉,原来以前对街卖药材的刘大的女儿就叫花儿。无论如何,花儿这个名字就那么随意地被定下来了,因为那是他见到她第一眼的感觉。

  “花儿熬了公子喜欢的粟米汤。”花儿坐到火炉旁,倒了一碗递给延陵钧。

  延陵钧喝了一口,含笑道:“花儿的厨艺越来越好了。”

  花儿也笑,拿过铁叉拨了拨炭火,道:“今日特别加了蜜呢!”

  “难怪这么甜!”延陵钧喝了半碗,把碗搁在几案上,道:“有空多歇息,别再去厨房忙活这些。”

  “公子不喜欢吗?”花儿问。

  “喜欢!”延陵钧答。

  “只要公子喜欢,花儿一辈子都为公子煮食。”花儿道。

  延陵钧愣怔一瞬,这是第一次,她跟他说一辈子。他知道,这是她的承诺,更是对那次意外的澄清。可不知为何,他不仅高兴不起来,而且还越发地不安了。延陵钧两手握着碗,两边大拇指不时磨着碗边,问:“花儿的头还疼吗?”

  花儿摇头,道:“不疼了。”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火炉里偶尔发出轻细的炸炭声,尤其清脆。

  “花儿!”

  “公子!”

  几乎是同时开口。

  “花儿先说。”

  “公子先说。”

  又是同时。

  两人禁不住笑了,就这样挨着火炉,相视而笑。火炉很暖,笑容也很暖。他们离得这么近,中间只有一个火炉。一个火炉,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管靠得多近,他们之间有一个火炉。

  “昨夜,你的膝盖又犯毛病了?”延陵钧问。每到冬天,她的膝盖就犯疼。黎云说那是陈伤,应该是很久以前膝盖骨受伤,寒气入内所致。

  “嗯!”花儿点头。

  “疼吗?”看她不时轻按膝盖,延陵钧有一股冲动很想去帮她,可那只是冲动,他的手,始终都没有越过那炉火。

  “疼!”花儿答。

  “很疼?”延陵钧问。

  “很疼!”花儿照实答。

  延陵钧望着花儿,往常问她是否不适,她都会答无碍,更不会当着他的面叫疼,今日倒是难得的诚实。

  “真的很疼,好像在膝盖下埋了冰块似的。”花儿补充道。

  “让黎云再看看,想想办法。我也再打听一下,有没有专治膝骨的医师。”延陵钧虽如此说,可是他心里明白,能想的办法早就想过了,该打听的也打听过了,她的这个状况,怕是没办法了。

  “好!”花儿婉媚一笑,突然转道:“公子,可以为花儿弹琴吗?”

  “好啊!”延陵钧招人把琴设好,问:“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什么曲子都行。”花儿道。

  屋外的竹林被风刮得哗哗作响。延陵钧的琴声和着那一阵一阵的风声,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一落千丈;时而巨浪滔滔,时而小溪潺潺;时而空灵虚幻,时而萧瑟荒凉,时而大雪纷飞,时而阳光灿烂。悠扬婉转的曲调,何止令人迷醉,也让人沉睡。花儿歪着腰斜靠在几案上,一手支着头,睡得很香。延陵氏的琴闻名天下,多少人费尽千辛万苦,只为听他弹奏一曲。她倒好,无论什么曲子,每次听不到一半就睡着。延陵钧无奈地摇头,曲风一转,换了首真正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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