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逢年过节了要大扫除, 扫尽一年的尘埃，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收拾。仙人隔那么百八十年的, 也得收拾收拾自己的各种储物道具, 否则任凭有再多的空间，也得给塞满了。

　　倪小槿自然也是如此。

　　尤其方剑仙两百年前就卸任了掌门，与他一同外出游历, 两人是刚刚回到剑宗，同时，也正要永远的离开剑宗……

　　——他们就要飞升了。

　　是该把一切都整理整理了，能留下的就留下，虽然剑修在修炼上对天材地宝的依赖不大, 可他们总有受了伤要治疗的时候，更何况剑修还都死吃货, 手里宽裕才能换些好东西养嘴巴。

　　翻着翻着, 倪小槿从一个极其角落的储物袋里头，翻出来了个木头箱子。

　　这箱子平平无奇，但倪小槿头一眼就意识到了它这里头装的是什么：“还以为是扔掉了……”

　　这箱子被他拿了出来，打开一看, 里头都是些寻常男子的装束，曾经的他的装束……

　　这世上以宗门为尊，以世家大族次之，凡间的帝王大多是宗门或世家的傀儡, 他们要做的就是管束凡人，好好上供。但若有天灾, 宗门与世家都会助王朝渡过难关，除非是遇见妖魔鬼怪，或者有小宗门作乱，否则凡人的日子便是年年岁岁风调雨顺，偶尔修士还会伸手帮助凡人改善一下灵植，让他们吃饱穿暖，倒也是互惠互利。

　　不过也有少数一些国家，那帝王只在宗门之下，却在当地世家大族之上，盖因为那皇室也就是一国之中最大的世家。

　　然而，帝王多忧心俗物，无论是多少天材地宝下去，至多也就是修到元婴期，有个千年左右的寿元。便有帝王走了成神之道，吃人间香火供奉，但此间香火吃得太多，却也是断绝了更上一层楼飞升仙界的希望，寿元也超不过三千年。

　　倪小槿就生于这样的一个国家，名为晏国。上头坐着的皇帝是魔劫之后，天下仍乱的时候，放弃了修行，为了护佑百姓，立地成神的。

　　他原来不叫倪小槿，他叫倪劲。乃是皇家的慈济堂收养的孤儿，五岁的时候被查出来有灵根，但却是四灵根，便与许许多多同龄的孩子被人带到了大山里头，从小修炼一套无名剑法。

　　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跟人四处执行任务，杀妖怪，杀异兽。

　　他进境快，出任务不到一年就突破到了筑基，那按照凡人的说法是从后天入了先天。于是就被转了个地方，一应条件倒是更好了，但任务也更凶险了。

　　他那时候的日子就是出任务、养伤、修炼、出任务、养伤、晋阶。事后回想，大概那样过了得有七八十年吧？看似一日一日清清楚楚，其实却是混混沌沌的，稀里糊涂的他就结了剑丹了。

　　再然后，他要杀的，突然就变成了人，变成了修士。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不，一定是运气好的……

　　“什么运气好运气差？”

　　“啊？”倪小槿这才知道，他不知不觉把话说出来了。

　　方剑仙已经走进来看见了倪小槿的摆弄的东西，结果这一看方剑仙立刻不好意思了：“小槿……我就是留个纪念……”

　　“原来是你捡回来的？我就说是记得扔掉了。”

　　“那个……你的样子我都喜欢，我不是……”

　　“很久没穿这样了，还真有点怀念。”倪小槿摸了摸衣服，抬头奇怪的看着方剑仙，“都快飞升的人了，难道我还能在这种小事上误会你？”

　　“我……呵呵！是我想多啦！”方剑仙傻笑两声，坐在了倪小槿身边，拿了个小玉盒递过去，“其实我今日来是给你送这个的！看，兰芳阁新出的胭脂，我觉得颜色正得很，喜欢吗？”

　　方剑仙接过来闻了闻味道，看了看颜色，立刻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爽朗英俊，因为那艳丽的婚妆而增添的妩媚并没有污糟了这份爽朗，反而增添了一份别样的魅力。方剑仙看着有点入神，忍不住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唇。待两人的唇舌分开，方剑仙看了一眼箱子里的衣物，忍不住叹了一声：“第一次见面我就差点把你打死，幸好啊，幸好……”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倪小槿第一次的杀人任务。他的目标本来只是个女金丹，可打斗间游历的方剑仙恰好路过，把倪小槿胖揍一顿之后，抓了起来。

　　原本方剑仙听女修所言，是发现这晏国八成有什么古怪，留了倪小槿活口是想从他这里知道些什么。倪小槿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从小到大就是听命行事的。可他都修道剑丹了，这在晏国也算是顶尖的高手了，方剑仙如何能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用了刑。

　　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用刑哪里有用？

　　“喂！你身上煞气和怨气这么重，杀过不少人吧？”方剑仙蹲在地上，看躺在地上的倪小槿。

　　此时倪小槿已经伤痕累累，嘴角流下的血液金红掺杂，他明摆着已经元气大伤了。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方剑仙撇嘴：“你说你不知道皇帝的什么事也就算了，你所你没杀过人？谁信啊。”他都杀过人，还杀过很多人，“我说你，我跟你说话，你看什么呢？”

　　方剑仙是真有些生气了，他刑讯这人的时候也没留手，再折腾人就要没命了，结果吧，人家这是看不起他？一点都不怕他？

　　他顺着倪小槿注视的方向看去，发现他看的是那个此刻正在打坐调息的女修。

　　“你说你这人，都死到临头了，还……”他想说他色心不死。可是被刑讯当中这人都是闷不吭声的——这也是挺奇怪的，疼痛的时候他不出声，但跟他正常的交流他其实是有问有答的——可现在让他撞破，倪小槿就脸红了，还很羞窘很胆怯的低着头。

　　方剑仙就觉得……这大男人吧，他还真有点可爱。同时，倪小槿还是元阳身啊，他不像是色中饿鬼。于是再问，语气就温和了些：“所以，你到底看的是什么？你又到底为什么追着慧颖仙子？”

　　“我看的是她的衣服，很漂亮。我追她是因为我得了命令，要我杀她。”

　　“衣服？”慧颖仙子，穿着的是一身红衣，方剑仙看了一眼，没觉得多好看啊，他也闹不清倪小槿是怎么想的。至于上面的命令，这句话倪小槿说了很多次了，之前方剑仙不太信，可是这一回……他却有那么点信了，“人家让你杀你就杀？你也不问？”

　　“不该如此吗？”倪小槿茫然的看着方剑仙。

　　方剑仙就觉得，这人别是傻的吧？可是他也再次觉得，倪小槿有些可爱……

　　可惜，没多久就有人来追杀他们，方剑仙只能放下倪小槿护着慧颖仙子跑了，后来这事越闹越大，当时的四大宗都卷了进来。

　　原来，晏国的那位皇帝寿元将尽，任是兆亿黎民的虔诚供奉，也没办法给他续上一时半刻。当年他建立晏国时是明白这一点了，曾经也确实心甘情愿。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滴水都可以穿石，人心的变化也是所料未及的。

　　当他建立了庞大的帝国，当他坐享了两千多年的繁华和供奉，当她拥有了太多，他就开始变得怕死了。

　　凶手、妖兽、天材地宝，任何他能够拿到手的延长寿命的东西他都试过了。然后他开始将目光放到人的身上，早三百年前他就开始吞吃自己的子民了。

　　倪小槿住的慈济堂，那里头的孩子要是没有修真天分的就会被摇抽，其中三成会被拿挖去心肝拿去做药。若是资质极好的，七成被送去了各个宗门，三成由国家供养修炼，但这些孩子往往修炼还不到金丹，就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中途“陨落”了。反而是倪小槿这样资质不好的让走剑修之道的，有不少练了出来。

　　各地还有专门抓孕妇以不足月的胎儿炼药，或是劫持生辰八字特殊的百姓的。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但是，凡人已经不足够了，所以那皇帝就把目光挪到了修士身上。随着他越来越丧心病狂，所作所为也就败露无疑了。

　　倪小槿跟他们，后来从敌到友，只是他从修炼开始身上就被下了类似于束缚主仆的符咒，可谓是就此一生。

　　成功灭了那个皇帝后，倪小槿就被当年方剑仙和李滨程的师父收为了徒弟，带到了剑宗。

　　“……我真没想到，我跟你说你自由了，你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一身红色女装穿上！”两人不知不觉的开始回忆往昔，方剑仙这就笑了起来。笑了一半，就发现倪小槿眼神“十分和善”的看着他，方剑仙赶紧就哑巴了，“我说没想到，是因为没想到你好看~”

　　喜爱红妆的男子在修真界里不算新鲜，但是那些男子多是寻了药材干脆把自己变为女性。倪小槿不是，他依然是男子做派，并不做出扭捏的女相，他就是喜欢女装喜欢化妆，但他很确认自己是个男子。

　　“我也知道当年是丑……”刚穿女装和化妆的时候他技巧不好，真是出了不少丑，“亏得是在剑宗，否则，我如何能有今日？当时可是有许多师姐师妹，还有师侄，过来教我穿衣，与我研究妆容。”

　　剑宗的人说小气也小气，可又是旁人难比的宽容。

　　“呵呵……是啊，与你一起研究啊。”

　　“都到如今了，还嫉妒什么？也要谢谢她们，否则你如何能知道自己喜欢我？如何能跑来追求我？”

　　——对！是方剑仙追求的倪小槿！可是因为倪小槿的情丝剑意，很多人都以为是倪小槿主动追求的。

　　可其实，倪小槿那时候都是剑丹了，却还不开窍，心思纯粹得很。每天不是想着如何的红衣更好看，就是想着如何的妆容更好看，再不然就是该修炼了。男人？方剑仙？师兄而已，还是曾经把他暴揍之后严刑拷问的师兄……

　　方剑仙却也是坦坦荡荡之人，发现自己动了心，便直言相告，展开追求。

　　他追了倪小槿两百多年，才总算是让倪小槿开了窍，可是倪小槿的剑意也从那天开始衰退。

　　倪小槿在晏国磨砺出来的剑意，碧蓝如一抹晴空，他的剑意直白干脆，一往无前。当他也对方剑仙产生了恋慕之心，多了一丝柔情缠绕，他的剑就变得慢了。

　　“师父也真是坏啊。”方剑仙抱着倪小槿，“他明明看出来了，知道你没事，却跟我说你剑心崩坏，坚持不了多久了，让我多找点你喜欢吃的，喜欢玩的。”他把脑袋埋在倪小槿颈间，“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难受得厉害。”

　　倪小槿摸着方剑仙的脑袋，他当年与其说是剑心崩坏，不如说是破茧成蝶。剑修靠悟性，心境的改变很多时候会影响剑意。师父确实该是知道的，却故意吓唬他们俩。他永远都记得，自己散功的那一刻，方剑仙的表情。

　　他的湮灭剑意在那一刻才是彻底成型，也才成就了如今的灭光剑仙不过，即便如今想起来，倪小槿也从来没有替他高兴过——那得是如何的痛，才能让他的剑意黑暗成那个样子？

　　后来倪小槿刚散功的那段时间，方剑仙强颜欢笑，带着他四处去那些修真界有名的道侣之地游历，前两年倪小槿都是衰老腐朽，奄奄一息，看着随时都要咽气的。可是他就是不死，甚至还在一夜之间重新结丹了。

　　“你就不觉得我那个时候丑吗？还天天给我化妆……”想起来那两年间的事情也是很羞耻的，满头银丝一脸褶子，这人对着那样一张脸，还举着胭脂盒细细的为他上妆。

　　“现在想想是挺丑的。”

　　倪小槿的眼神顿时又变的“和善”起来。

　　“不过，那时候哪顾得上啊？你就是你，是我的道侣啊，我只想多看你一眼是一眼，什么丑美，老少……那些跟我的个人好恶都没了关系，就只剩下你、您，还是你……”

　　倪小槿一挥袖子把那口箱子再次收了起来，他吻了一下方剑仙：“剑仙，我们走吧。”

　　“嗯，到了仙界，继续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