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透过面具有了变化，祁怀锦听着耳熟，却也知道面前的红衣女子并非乔蜀红。

　　方才他与乔蜀红从东街逛来西街，本想与她说先休息一会，不料一转身，乔蜀红已没了踪影。

　　虽然乔蜀红不在，他能清净不少，但毕竟乔蜀红是与他出来走丢的，若是被乔铁仙知道，指不定又要训斥他一番了。

　　他沿路寻找，只见身边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落单女子，还未走近，却被她撞了个满怀。

　　女子身形娇柔，弱柳扶风，不过轻轻撞了他一下，她却惶恐不安，连口道歉起来。

　　祁怀锦见她紧张，便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师青染这才放心下来，可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见他准备离去，她心里一空，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勇气，一个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祁怀锦正往前走，突闻轻微“刺啦”一声，低头一看衣袖缺了一角，再看那与他戴着相同面具的女子，手里正好拿着一块碎布。

　　“要不？……我赔您一件衣裳？”师青染晃了晃手中的布片，紧张又期待地询问。

　　只怕你赔不起。祁怀锦心道，又觉得红衣女子不止声音耳熟，就连身形动作也让他熟悉得很。

　　他在哪里见过？这人究竟是像谁呢？

　　“公子？”师青染以为他没听见，又重复道，“我赔您一件吧？”

　　祁怀锦迟迟没有回答，将她打量了一阵，目光突然转向她发髻上的那根白玉簪子。

　　啊，这根过于素淡的白玉簪子，可不是小翠天天戴着的那根么？

　　方才明朗明月突然现身复命，可着实让他诧异了许久。

　　虽然早些时日便已派明缺去调查过连云坡，那里穷乡僻壤，只零零散散住了十几户人家，根本就没有南屏翠这号人。

　　但小翠厨艺精湛，总能变着法做出各式各样的菜肴点心，特别是那碟雪红果，着实令他惊喜不少。所以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收在身边观察她的动作。

　　不曾想她竟然真是个卧底，而且来头还不小。

　　武林盟主师无极的养女，师青染。师青染……这名字还不如小翠顺耳好听呢。

　　本来还思量着如何处理她的卧底身份，如今她竟亲自送上门来了。

　　面具挡住了祁怀锦的真实表情，他嘴角一弯，以内力传音入耳。

　　师青染正期待着他应下，突然听见祁怀锦的声音飘至耳畔。他的声音清晰可闻，毫无虚假，并且话中带笑：“好啊，赔我一件吧。”

　　师青染愕然地睁大双眼，惶然寻找着祁怀锦的身影，放眼望去，只有黑压压的人头，皆是成对的男女，丝毫没有一个与祁怀锦身形相似的人。

　　可方才确实是祁怀锦的声音没错……

　　温声细语的，懒洋洋的，尾音有些飘散，确实是祁怀锦的声音。

　　可是祁怀锦怎会来到朱阳城？他应该在房里嗑瓜子看书才是啊！

　　错了错了，绝对是错了。

　　之前听过祁怀锦的一句呓语，她便这般疑神疑鬼的吓了自己，如今想必也是一时恍神，才听错了吧。

　　重整心情，见面前男子依旧未答，师青染又一次地小心询问：“公子？我赔您一件吧？”

　　祁怀锦确信她沉默的那一阵，是因为听到了他的声音，而后又这般镇定，大抵是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可他偏不愿她镇定。

　　师青染正等着他的回答，却见他一抬手，直接将脸上面具摘了下来。

　　在看到他真面目的刹那，师青染脑海轰然一响，楞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师青染不敢相信，她闭了闭眼睛，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否认。

　　看错了，绝对是看错了。她断定自己不仅出现了幻听，还出现了幻觉，看来卧底魔教这一个月令她身心受到了折磨，不然怎会随便撞上一个人都是祁怀锦呢？

　　她在心里反复安抚自己，待心情平复后，她才敢睁眼。

　　然而睁眼再见的依然是祁怀锦……

　　祁怀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嘴角露出一颗虎牙，道：“哎，这不是小翠么？好巧啊。”

　　师青染：“……”

　　她这还戴着面具呢！祁怀锦是怎么认出来的？听声音么？可这戴着面具说话，声音多少也有差别才是……

　　不行，绝对不能暴露，否则她这一个月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只要她还戴着面具，只要她矢口否认，祁怀锦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面具摘了。

　　师青染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啊？什么小翠？公子是不是认错——”

　　话音未落，祁怀锦便已伸手将她面具摘下，见她全身一怔，忍俊不禁道：“还说你不是小翠。”

　　他的动作迅速利落，师青染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再看他笑着说话时，登时就捂住了脸。

　　失策失策，祁怀锦竟然真的把她的面具摘下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师青染心脏狂跳不止，搜肠刮肚，只为想出应对之策。

　　祁怀锦见她这担惊受怕的模样，心中顿觉舒畅，他倒要看看她会如何糊弄过去。

　　“据我所知……”祁怀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的老家在连云坡吧？”

　　见她沉默不答，祁怀锦又道：“我放你回家探亲，你怎么跑到这朱阳城来了？”

　　话已至此，师青染自知沉默也不是办法，心中已想好对策，便回答道：“这个，这个……小翠若实话实说了，还请教主别笑话小翠。”

　　“哦？”祁怀锦故作好奇道，“你且说说。”

　　“回教主，是这样的，我有个远房亲戚便住在这朱阳城，我来朱阳城也算探亲不是？”师青染开始胡编乱造，“然后我一来这里，就听说有个姻缘会，姑娘家的都爱参加这什么姻缘会，所以我便来了。”

　　顿了顿，又见祁怀锦依旧是面上带笑，她便继续说下去：“不曾想教主大驾光临，还这么碰巧就遇上您了……”

　　“碰巧，的确碰巧。”祁怀锦听她胡诌，倒也觉得有趣，“平日见你穿得朴素，今日怎么穿得这般艳丽？莫不是真的在这姻缘会上遇到良人了？”

　　良人？师青染心里喊苦，若遇见的不是他祁怀锦，说不定还真能天赐良缘，遇上良人呢。

　　“没有没有，”师青染摆手道，“这衣服是我向亲戚借的，逛完这姻缘会还得还她呢。”

　　哼，这谎话倒是一个接一个的。祁怀锦心中愠恼，却也不打算拆穿她，只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呵呵……是的，小翠一个丫鬟，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衣裳啊，教主您说是不是？”师青染怕他不信，又补充了一句。

　　“你没钱？”祁怀锦突然想到自己给过她一锭金子，当初要她买些好衣裳好首饰，她却无动于衷，依旧穿着那旧衣裳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那么一锭金子，你花哪里去了？”祁怀锦又问，除了放她出门探亲这两天，她便一直待在天华山，那么一锭金子竟然这么快就没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师青染才记起那金子忘在魔教了，一拍脑门，颇为懊悔地道：“小翠愚钝，将它忘在教中了。”

　　如此一来，便也可证明她是真的没钱，这衣服也真的是找人借的了。

　　“行吧，”祁怀锦叹了口气，也懒得为难她了，“你这衣裳还行，但与头上的簪子实在不搭。”

　　“簪子么？小翠觉得挺好的。”师青染下意识地摸到簪子，心头陡然一滞，难不成祁怀锦是看到这廉价簪子将她认出来的？

　　“不好不好，”祁怀锦摇摇头，又将她打量了一阵，道，“上次要你买些衣服首饰，你却一直没有行动，如今碰巧遇上了，我便带你去置办点。”

　　毕竟身为他的丫鬟，还是要能上得了台面的。

　　虽然是个卧底……罢了罢了，看在她做了那些美食佳肴的份上，此事稍后再提。

　　“啊？这不好吧？小翠这样挺好的，不劳烦教主破费了。”师青染不知是喜是忧，这有钱人，闲着没事就爱买东西送东西的么？

　　“我的字典里没有破费二字。”祁怀锦说着，顺手将面具还给她，又道，“既然你来这边探亲，想必对朱阳城也是比较熟悉的，不如你就带我逛逛？”

　　“这……”师青染有些犹豫，却见他目光一凛，面色似有不悦，连忙点头答应了，“好好好，教主随小翠来吧。”

　　话音甫落，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叫喊声，随之而来的是横冲直撞的三个彪壮大汉。

　　“让一让！让一让！给咱们哥仨让一让啊！”

　　旁人见了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更有胆小的姑娘吓得尖叫连连，师青染被人挤来挤去，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站稳，却见祁怀锦已没了踪影。

　　她也不敢扯着嗓子喊他名字，只好在人群踮脚张望，搜寻着他的身影。

　　这边祁怀锦同样被人群冲到一边，好在他生得高挑，越过人群恰好看到不远处的师青染，但见她惶然张望四处，完全没注意身后滚滚而来的人群，一个不慎便被推倒在地。

　　瞳孔猛然收缩，祁怀锦心头一紧，挤开人群朝她奔去。

　　嘶……”被人一推，师青染是直直扑向地上的，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却是扭伤了手腕擦伤了手掌。

　　旁人见她摔倒，只是冷漠看了一眼，纷纷从她身边避过，也没人上前来扶她一把。

　　她早在师家宗习惯了他人的漠然，倒也并不在意，但看到地上碎成两半的白猫面具时，心里不免愁绪万千，苦涩满满。

　　她就这般狼狈地坐在地上，拾起破碎的面具，对着裂缝处想将其合拢恢复完整。

　　什么天赐良缘，什么传说，不过是唬人的笑话罢了。

　　她抚摸着面具上的裂缝，这裂缝犹如刻在她心上一般。

　　一瞬间，在师家宗受的委屈与煎熬，多年来的痛苦记忆，仿佛都在面具碎裂的时候倾潮而来了。

　　不该是这样的，她的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才对。

　　即便不是富家小姐，哪怕只是一个农村姑娘，她也能比现在这般自由自在，过着自己向往的生活不是么？

　　可她这辈子只能是师家宗养女，她无力逃出泥沼，也没人愿意为了她深入泥沼拉她一把。

　　如此一想，她心里轻松了不少，这辈子就此认命作罢。

　　她正欲起身，却见面前出现一人，还戴着白猫面具。

　　“教——教主？”

　　师青染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又见面前人衣袖缺了一角，这才胡乱擦掉眼泪，连忙要站起来。

　　祁怀锦顺势将她扶起，嗓音淡淡地询问道：“为什么要哭？”

　　方才见师青染摔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奔过来了，心思未生，腿已先动。待他寻到时，却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狼狈。

　　“我没哭，教主看错了。”师青染笑中带泪，她擦了擦眼角准备戴上面具，在看到手中碎裂的面具时，不禁鼻头一酸，又流出一行泪。

　　“因为这面具碎了么？”见她捧着面具再次流泪，祁怀锦猜测道。

　　师青染闭口不答，祁怀锦也心知肚明了，他道：“这面具我在东街那边有见到，你若喜欢，我再送你一个便是。”

　　“送我？”师青染受宠若惊。

　　祁怀锦点点头，道：“嗯，我看这面具有点像六葩，也挺有趣，顺便多买几个回去送给明嫣他们。”

　　师青染：“……”

　　“还傻站着做什么？”祁怀锦喊了她一声，“去东街。”

　　“来了来了。”师青染连忙跟上，不料脚踝一痛，竟再次朝地上扑去。

　　好在这次祁怀锦察觉到动静，迅速伸手将她扶住：“还好么？”

　　这当回师家宗小姐就是不同，走路都不会走了么？祁怀锦心里这般想着，嘴上还是表达关心：“没事吧？可是扭到了？”

　　师青染欲哭无泪，方才摔倒后只顾着手掌扭到擦伤，完全没注意脚也扭到了，这站起来走了一步就是钻心的痛。

　　看来今日是老天故意与她作对了，遇到这魔头不说，还让她在这姻缘会上这般狼狈。

　　见她抿嘴不语，祁怀锦猜想她八成是真的扭到脚了。

　　“这里人多，我带你去人少的地方，”祁怀锦说着，见她一副惊疑的模样，又道，“若是真扭伤了，得尽快上药。”

　　“啊，好好。”师青染踮起扭伤的右脚，走了一步，依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大小姐……祁怀锦心中叹气，见她如此也不是办法，便蹲下身道：“我背你过去。”

　　“这，这有违礼数。”师青染心生惶恐，心脏砰砰直跳，“不合适。”

　　祁怀锦默了默，吓唬她道：“你若再耽搁，那腿就废了。”

　　师青染支支吾吾：“没这么严重……”

　　“教中不养瘸子。”

　　师青染顿时无言以对，只好战战兢兢地爬到他背上。

　　还挺轻的。这是祁怀锦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祁怀锦背着她走了几步，就听到她略显局促的声音：“教主，如果太重就把我放下来吧……”

　　“不重。”祁怀锦如实道。

　　闻言，师青染心中窃喜，庆幸自己没和段子羽一起吃晚饭。

　　祁怀锦背着她这一路，师青染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时不时介绍朱阳城的好山好水，时不时述说城中的奇闻趣事。

　　虽然聒噪烦人得很，祁怀锦却未打断她，先前还仔细听着附和几声，如今思绪已飘至远处去了。

　　他心中无端压抑，抬头看月时，突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曾经救他助他陪他的人——若她还在世上，也是师青染这般年纪了吧？

　　“教主，”见他不再附和，师青染以为自己太吵，连忙问道，“是不是吵到您了？”

　　祁怀锦回过神来，道：“没有。”

　　“那就好，”师青染放下心来，又继续道，“教主你有所不知，这朱阳城啊……”

　　月明星稀，长路漫漫。

　　祁怀锦缓步而行，若背上的是她，他只愿这漫漫长路永远没有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我真的很需要你们的评论～——

　　10、11号要出门有事，这两天就不更新了，其余时间没有意外都是18点日更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