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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初雪

肉肉喵 12996字 2023-02-23

  “你怀疑我,随便你,那是你的事情。”

  阳光被树叶遮挡,投下一片阴翳。姑娘的眼神决绝中带着一抹狠色,在咫尺的距离间竟摄人心魄。

  “坦坦荡荡的是我,我、不、怕。”

  张良睁眼,炉上烧水的壶中悠悠吐着热气,眼前一片干净的白。

  又想到她了,张良莞尔,提手将壶中初沸的热水倒入茶盏内,蒸汽挟着茶香翻腾而出,只片刻便溢满了这座亭。张良搅弄了一下茶叶,不一会卷起的叶子就已在水中舒展开来,像女子的裙边一般轻柔,却带了一丝韧度。

  入冬已有些许日子,今日却是第一场雪。正逢弟子们无课归家之日,一个二个早已迫不及待地冲进城里逛去了,就连子明子羽也下了山,跑去找丁掌柜和墨家的诸人。张良阖上茶盏的盖子,一声碰撞的清响在一片宁静中尤为清晰。湖面上落满了细碎的雪花,放眼望去上下一白,犹若置身云中,湖岸点缀的老树如水墨画中的零星几笔,信手点染,便勾勒出万千风雅。

  平日琐碎事项不来相扰,便偷得浮生一日闲,得以坐在这亭中煮茶赏雪。张良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却望着另一只空茶杯愣了神。

  她会来吗?

  张良顿了顿,朝空杯中倾侧了茶盏。

  热气熏地檐上的雪融化成水珠,不时滴落在亭外,声音空明清脆。

  第一次见她时,目光全被她肩上的袋子吸引了过去,当得知居然是个女子时,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平日在桑海城内行走,见过的人亦不少,而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直视他的眼睛的。那双深褐的眼瞳,干干净净,不带一丝扭捏和隐瞒,眉眼间噙着的一股英气和淡淡的笑意,让他觉得……仿佛一下子看进了他的心底。

  “鄙姓贺,无名乡井小人罢了。张先生气度不凡,实在是幸会了。”

  那时他便觉得,这个姑娘的气度和胸怀,甚至长于许多儒家弟子。他望着她的双眼,心中默叹,若是同道中人,便再好不过。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在庄内,大师兄不苟言笑,说起话来三句不离规劝;二师兄是个温和的人,又处处让着他;荀师叔虽为长辈,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棋艺的确高超。他自负天资出众,此时见了她,好奇之余便油然生出棋逢对手之觉,催促着他不断发掘,去窥探她到底有何等能耐。

  而越是接近,他便越是惊讶,每一次她的应对,都超出了自己的预想。将她带上山,任由子明闯祸殃及池鱼,旁观她被嚣张的小弟子挑衅,每一次他觉得自己要胜了,却发觉她已识破了他的意图。也许他自己未曾察觉,但他确实有些乱了阵脚,这样的人,只能是盟友,若是敌人,将会是一个十分难缠的对手。

  潜意识中,他确实是希望她是朋友的罢,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只是急于让自己能够完全相信她。可是她……

  张良闭眼,片刻后笑了笑,似是自嘲,以她的心性,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自己鲁莽了。

  理智仍在犹豫不决时,直觉已经做出了判断,却希望理智,能够证明这个判断。张良轻抿了一口茶,摇头,这可真不像自己。

  雪落纷纷。

  张良看向亭外。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一夜在六艺馆的比试,他拿出了全部的实力,提息运剑,剑影如飞,将她逼得节节后退。而他如何也想不到,那场比试,竟会以她弃弓认败作结。

  沸水溅出落在指尖,张良下意识地一抽。她也只是个姑娘,她也会……害怕。

  月色下那双眼睛瞪得老大,明明是怕得不行,却一定要装出毫无畏惧的模样,哪怕装得一眼就能被识破也不愿作罢,就像守着心中最不愿被人揭开的伤痛。

  那一刻他心软了,本想逼着她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看着这双眼睛说出任何严厉的话语。

  她就是这样倔强,虽然对任何人都是坦坦荡荡,内心却孤傲得难以接近,又总是害怕成为别人的负累。这个年岁的女子,本该是眼底流波,娇嗔羞骂,梳妆打扮。而她却从不如此,甚至不会撒娇求人,从来只有别人说什么,她便点头,不管前面的是刀光剑影还是阴谋算计,从不让人知道自己是怕还是不怕,从不让人操心,却又如此让人心疼。

  通向亭子的廊桥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张良放下杯子,却见是师兄向自己走来。

  “子房,你……”

  “师兄放心,”张良顿了顿,复又举起茶杯,“子房不是在喝酒。”

  “雪融后天更冷,你风寒未愈,就不该出外,况且不添衣。”颜路扫过张良单薄的衣衫,忍不住皱了皱眉。

  张良并不回应:“难得有一日清净,师兄何不一同坐下,看看这湖上新雪?”

  颜路沉默了一阵:“若不是云微,我还不知你在何处。”

  唇角漾起一抹笑意:“若真如师兄所言,那她为何不亲自来此处?”

  颜路又陷入了沉默,眼望着张良举杯将茶饮尽,缓缓道:“她说若是她来,必定劝不动你。”

  张良忍不住摇头轻笑,笑声中却含了三分寂寥。

  还真是不领情啊,他看着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氤氲的热气早已散去。景虽是好景,可一人独坐湖心,却难胜这冬雪之寒啊。

  颜路说准了,不到夜晚,张良的风寒便加重,卧在床上起不来了。

  头疼得难受,提不起精神,恍惚间睡了过去,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片片的回忆如雪花一般飞舞闪过。睁眼灯火摇曳影纷乱,闭眼漫天飘雪杂尘埃,脑内的清明愈发难持,到了混沌之际,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真实了。

  梦里他仿佛孤身一人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走过一扇扇记忆的门,又一次次把它们抛诸脑后。

  寒冷的感觉阵阵袭来,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恍惚间他似乎回到那一夜,眼前的红让他不自觉地惧怕。

  当他失了魂一般从桑海的大街跑回客栈,却到处找不见她的身影,心中已渐渐有了可怕的预感,却不敢拖延一瞬地奔上山。他看着林间乍起的光芒,黑影在光芒中支离破碎,而那道身影却直直朝后落去,一把刀没入她的背心,瞬间染红了他的视线。

  他已接近崩溃。

  他不顾对手不断往身上的要害招呼的刀刃,执着凌虚发疯了一般刺去,碧血丹心流转的鲜红妖冶如血,平日飘逸出尘、进退自如的凌虚剑法在空中刻下一道道可怖的青痕,似要不顾一切地置对方于死地。杀气乍现,剑身抹过二人的咽喉,身上创口的疼痛逼得他眼前一黑,不自觉颤抖的双手伸向前去,她散开的长发遮住了脸,一袭灰布麻衫上全是刺目的鲜红。

  “云微。”他压了压喉中的干涩,试探地唤了一声。

  一片死寂,。

  “云微,”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一片冰冷,“是我。”

  月光中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

  “云微……”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绝望,近乎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手臂,手指的骨节处青白,所触皆是一片冷,比这深秋的寒风还要冷,“贺云微!听得见我说话么?起来啊!”

  好冷,张良咬着牙,身上的颤抖却不曾停下。

  冷得像跌进了冰窖里。

  恍惚间他触到了一双手。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落在她的手上,突然间一阵轻微的抽动从掌底传来。张良的心狠狠一颤,低头看见她攥紧了手中的竹箭。

  那一瞬间几乎将他淹没的情感,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当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冲入客栈,师兄搭住她的手腕,片刻道:“虽伤了内力,却也并无性命之虞。”这之后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目光随着师兄将她带上二楼,他终是脱力地坐在了桌前。从黑夜到破晓,从破晓再到黑夜,身边聚集的人来来去去,他握着手中的杯子,一点一点地在掌心转着,杯中的热茶早已冷透。

  嘴中一阵苦味传来,刺得他作呕,张良忍不住欲咳,背后却传来力道将他抵住,抚着他的背心,张良缓过劲来,苦味便沿着嘴角一直流到了胃中。

  “这便算两个人情?”

  说不出话的她垂眸在自己掌心写下这句话,神色中看不出悲意,他没来由的一阵怒火。她将自己看成了什么,一个只识权谋算计的无心之人?带着怒意的话脱口而出,看着她惊愕的模样却霎时间后悔了,僵硬了片刻,只说了一句:“你没事就好。”

  你没事就好,张良默默起身,走出房间后关上了门。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心底滑过星点苦涩。

  就算再不愿察觉,就算再自欺欺人,他也已清楚地意识到了。他动了情,那丝丝的情愫早在他们针锋相对之时已悄然埋下,在心底深深扎根,待他回首,昔日的新芽今已亭亭如盖,再难拔除。

  枝摇叶舞,风止树息。飞鸟盘桓,可愿相依?

  苦药已尽数灌入,似闷气水中骤出水面,张良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方才的寒冷仿佛消融了些许,身边的温暖让他忍不住想挨过去。支撑着他的力道渐渐减轻,在某一刻突然放开,感受到离他远去的暖意,张良条件性地伸手将其捉住,牢牢握在手心。

  那与她极其相似的气息此刻正萦绕在鼻尖,是梦吧,朦胧间他想,既然是梦中,那么便没有关系了。

  从那之后,他便开始寻各种理由去看她,只是为了看这一眼让自己安心。她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看着他的时候略微抬眼扬起眉毛,垂眸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抿住嘴唇,眼睛朝下瞥去。每次见他来,那双眼微睁,眸中染上一丝惊讶和淡淡的欣喜,都能准确无误地击中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坎。

  他不愿靠得太近,亦不想对她表明自己的心迹。她是那样干净的一个姑娘,他害怕他的靠近会使得她感到慌乱,从而离他远去。他想帮她,她本不该承受这么多,却又担忧会将她卷入那个自己已深陷的漩涡,而又不能将她保护好。

  犹豫不决,因而踌躇不前,此乃对弈之大忌,而自己一条都没落下。谋算最忌讳夹带情感,可只要是与她相关的事,自己便潜意识地要护她周全。

  局中黑白纵横,局外弈人已醉,局中局外,早已经分不清。他习惯做那局外之人,现看来却是卷入了局中。

  云微。

  单这二字,已足够牵动他的喜忧。

  张良再清醒过来时,窗外有阳光落在脸上。他睁眼,炉上烧着的水悠然吐着水雾,旁边的木碗中散发着阵阵药味。手掌心的触觉传来,他顺着那只手望过去,氤氲雾气后面,姑娘跪坐在床前,头埋入臂弯中,另一只手却被自己扣住。

  原来不是梦,张良失笑,继而心底一阵暖流滑过。

  埋进臂弯的脑袋露出了一半,张良细细打量着,弯弯长眉勾勒,阖上的双目,睫毛在阳光下染上一层棕色,挺直的鼻梁,再到淡淡的两瓣唇。她本也应是个美人,只是他人都不曾看见。

  云微,他默念,复又轻笑,取了他的外衫披在她背后。仿佛感受到了动静,她的睫毛颤了颤,张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睁开双目,视线开始聚焦,看清楚是自己之后,抬起了脑袋:

  “醒了?”

  “嗯。”他应道,嘴角含笑,如同三月含苞未吐的桃花。

  窗外的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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