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静默流动。

　　一楼路灯的灯罩下，几只黑虫飞舞旋绕，不知疲惫。

　　于端阳又耐心等了近一分钟，低头问，“不想说了？”

　　和乐的眼珠子在阖着的眼皮底下稍稍滑动，有一种羞耻感，猛地从她发顶一直窜到了脚背。

　　她竟然说了，都说了，能说的说了，连不能说的，也说了。

　　现在站在老师面前的她不啻于一个透明人，老师会怎么看她？

　　连应声的勇气都没有，和乐索性拿额头轻轻撞击栏杆，栏杆发出闷闷的振动声，她鸵鸟般当作回答。

　　于端阳目光温和，扫视着身旁的举动，暗自庆幸，倒还不算晚。

　　他思索片刻，开口道：“老实说，我也不喜欢蟑螂，非常不喜欢。”

　　和乐没想到身边这位一开口就连说两遍不喜欢，像在刻意强调什么，顿觉心脏就跟面前白漆剥落的栏杆一样，锈迹斑斑。

　　她头抵栏杆，眼睛渐渐湿润。

　　“不过，再不喜欢，我还是得给它说句话，谁说蟑螂没用？”

　　不意下文峰回路转，和乐耳朵登时翘得老高。

　　“先不说蟑螂种类繁多，不少蟑螂本身无害，能药用，还能食用；日常看到的这些有害家蟑，也是在提醒我们所处的环境脏了、湿了，需要打扫，或是下水道需要清理。就是在小说里，做个阅读理解，蟑螂不也起到了渲染气氛、烘托人物之类的作用？”

　　听到最后，和乐不禁拿牙齿轻轻咬下了嘴唇，用正经口吻说皮系语言，这是老师的惯招。所以，老师应该没受她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吧。

　　一时如释重负，她心情松快地接着听。

　　“至于你刚才说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我回答你。”

　　于端阳侧过头，话里含了轻浅的笑意。

　　“就比如刚才，前不久才对我说‘我一个人就很好’的学生将她的心事向我和盘托出，被她这么信任，我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上了一个巅峰。”

　　和乐震惊抬头。

　　于端阳被她的表情逗乐，“看你的样子，不大信？我说过，你很重要，你的任何行为都可能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

　　他转过去，重新面对夜色，“任何教育，德育都是第一位的。这三年多，班里走出个文状，算是证明我的业务能力；去年教师节收到第一批毕业生的祝福，也算有几分成就感，但都不及这次。无论刚才你是把我当滚滚、老师还是一个朋友，我荣幸之至。”

　　一席话诚恳郑重，她听得怔怔，垂下脑袋，心头不受控制地漫开喜悦。

　　于端阳则俯下身，物理距离的缩短，往往会造成心理距离也在缩短的错觉。

　　他两条手肘搭在栏杆上，双手在空中随意交叉。

　　“你反复提你想一个人，你确定自己真想这样？如果真是，你不该从高一开始就红榜有名。”

　　话题急转，和乐心头一跳。

　　“试想人群中，你最先会注意到的是什么人？排除熟悉、相像等因素，是长相出众的——无论是出众好看还是不好看；会被忽略的，通常是五官平平无奇的人。类比一下，学生时代最吸睛的是成绩，成绩同样呈橄榄型，那么，你本该待在橄榄的中段，而非尖端。”

　　“因为尖端必定受到瞩目，会吸引人接近，这与你的目标相悖。换句话说，至少潜意识里，你渴望别人接近你。毕竟，放弃一道题和放弃三五道题的行为无异，你完全可以伪装成中等生，而非尖子。”

　　“砰訇”一声，陨石落海，掀起滔天巨浪。

　　这是和乐脑补自己听到这番话的画面。

　　她把脸贴在两片手背上，手背轻易感知到脸上的温度在不断攀升。

　　于端阳目视着身边蜗牛般的举动，这回，他是不打算让她缩回去了，揪着触角，总不至于将她揪出壳来。

　　“一个例子可能不够，我再举几个：如果一个人真的自在，你不会总在饭点过后去吃饭；音乐课后，你应该跟着大部队，而不是绕到一楼平地回教室；包括上下课和出操，你不会刻意避开人潮；或许，你选篮球，也只是因为排球需要团队协作或找搭档……这些都证明，你在试图逃避他人的目光。”

　　他沉声做总结：“你并没有你想象的洒脱，事实上，你害怕落单，一个人的时候，你无法坦然面对他人的目光。”

　　被揭穿了。

　　和乐身体轻轻抖了起来。

　　是，她哪有那么洒脱。

　　班级里最不起眼的、老师所费心思最少的通常是在中游的学生，而在红榜出现尤其频繁出现的名字，无疑会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关注。

　　明知道这点，她依然努力上榜，不过是因为成绩是现阶段唯一能证明她“有用”的东西，她需要借此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也有虚荣心，怕形单影只，别人拿有色眼镜看她，一个人的世界足够安全，她却又无法加固这个世界，怕他人窥探、注视，以至于如此矛盾。

　　到底她的潜意识确如老师所说，是渴望别人接近的。所以，她自始至终无法拒绝麻芯的示好，甚至某些时候，和麻芯她们在一起，反而能缓解她的焦虑不安。

　　看，她就是这么矫情；而现在，被老师揭穿了。

　　牙齿开始疯狂地啮咬内唇，痛楚越来越清晰，她双手紧紧攀着栏杆，就像每一次心烦意乱时攥着校服裤子一般，手足无措。

　　还是一句话解救了她。

　　“听过割席分座的故事吗？”

　　又是问题。

　　和乐停下自虐，拿额头撞了撞栏杆，表示自己听过。

　　“我们不评判故事中管宁和华歆品行如何，只分析割席的原因。我认为，管宁之所以割席是觉得自己和华歆不是一路人。你认为呢？”

　　和乐继续撞栏杆。

　　“同理，你和那两名女生不能长久做朋友，也因为不是一路人。”

　　“做个假设，要是你买下一块肉，之后发现它变了质，你会怎么办？出于不浪费食物的原则，用各种调料掩盖味道后再吃？还是看这块肉的价格再做决定，便宜的，丢就丢了，贵的舍不得丢，只好勉强下咽？”

　　顿了顿，他别有深意地说：“不如再加个前提，在这块肉之前，你已经很久没吃肉。”

　　和乐压在手臂上的眼睛因为这一假设微微瞠开。

　　如果说没加前提之前，她还不解这个比喻的含义，那么现在，她懂了。

　　“对了，吃之前还得考虑后果——轻则会拉肚子，重则引发食物中毒；要是长久食用变质肉类，毒素日积月累，很可能酿成致命后果。那么，你要还是不要？”

　　老师直接问了“要还是不要”……

　　她把脑袋埋得更深，嗫嚅：“我不知道。”

　　事实上，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若不是那块肉已经变质到不能食用，她决计舍不得放弃。

　　于端阳瞥一眼旁边的小蜗牛，唇线微勾。

　　“绝大多数人是利己主义者，不肯轻易吃亏，投入成本越多，付出代价越高，越是难以做到及时止损。从这个角度来说，管宁是聪明的，交友大多是由淡转浓，从远到近，相处越久，感情越深；与其日后爆发更多、更大的矛盾，不如早日疏远。”

　　“从你的叙述来看，显然你第二个朋友影响你更深，因为在你眼里，比起第一个朋友，她有可取之处，且她改变了你被孤立的状况。由此，你对她投入了更多感情成本，更难割舍。”

　　“不过，你用心对一个人，也必定感觉得出对方用不用心。有些人和你不是一路人，与其挽留加深矛盾，不如分道；再者，感情已经变质，丢就丢了吧，尤其丢了之后，不要耿耿于怀。”

　　和乐静静听着，“一个人”的谎言被戳破后，再听老师不疾不徐找出她的心结，她已是坦然许多，过去几年，谈起那些事，她的情绪也不似当初激烈。

　　只是，当下她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个时候，要是有谁能像老师今天这般开导她，哪怕就是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说句话，就好了；她也不至于将所有情绪自我消化，更不至于消化不良。

　　然而现在，也不晚。

　　明明老师只是在理智地分析，没有软语安慰，她依然感觉到内心有一股柔软的力量在涌动，奇异地抚平了那些不平。

　　就像从今晚开始，有人给她撑腰了。

　　莫名的，她重重点了下头。

　　“说起来，我挺羡慕你。”

　　正是释然，听到这话，和乐诧异地蹙起眉。

　　于端阳不紧不慢，“有一种人，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安全感，觉得谁都不是威胁，因此他们擅长看到别人的优点，逮着就是一通夸；看上去大大咧咧，却又不是没心没肺，他们会照顾别人的感受，同时不会委屈自己，脾气直，遇到事情不爱埋在心里，会摊在明面上说，说开了，就好了。”

　　随着“有一种人”的特质一点点被揭开，和乐脑子里渐渐浮现一个清晰的形象。

　　老师说的……

　　还未确定，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传来：“我一直想和这种人做朋友，所以我才说羡慕你。”

　　和乐露出半张脸，忍不住问：“老师是说……麻芯吗？”

　　旁边的人像是就等着她这个问题，迅速反问：“那你想和这种人做朋友吗？”

　　自知入瓮，和乐噤声不语。

　　于端阳轻哂，“小学和初中两次经历之后，你一直把伤害最大化，实际上，你并未失去择友、交友的权利，说句鸡汤点的话，就因为有这样的经历，你比之前更懂得自己该选择什么样的朋友。”

　　他低了声音，仿带诱哄地问：“除了麻芯，容容和薏仁各有各的好，这一年的相处，她们能不能从室友转变为朋友，我想，你一定能够更加理智地判断，你认为呢？”

　　和乐没有立马点头，犹豫半晌，也不知是被声音引诱，还是最终被这番话说服，她拿额头轻轻碰了下栏杆。

　　“看到楼下的那只蜗牛了吗？”于端阳边说，边指向一楼花坛一隅问。

　　和乐冒头，顺着眼前那根手指往一楼望去。

　　天黑，加上距离远，她只看到那有一小团黑影，无法确定是不是蜗牛。

　　她的真实视力过5.0了，老师能看清楚，她怎么就不行呢？

　　既然老师说是，那就是吧。

　　她迟疑地点点头。

　　“蜗牛需要壳的保护，不过，但凡它移动，对这个世界进行探索，都依靠触角，它必须从壳里探出身体，接触这个世界。”

　　他收回手指，慢慢吐字：“和乐，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狰狞。所以，要不要试试，从壳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