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型，黑色，一扫车牌号码，她怔愕。侧眼看驾驶座，司机把着方向盘，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下一秒，她看到司机戴上蓝牙耳机，约摸五秒后，口袋里手机振动，掏出一看，果然是司机来电。

　　“这里不让停车，骑够了吗？骑够了上车吧。”

　　这话的意思……像是跟了她挺久。难道老师刚才一直拿车灯当路灯，边慢吞吞地蠕动，边替她改善照明条件？

　　和乐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整个人都快自燃了。

　　“知道了。”她挂掉手机，打量四周，看到有停车点，把车推过去停好。

　　“老师跟了我多久？”上车后，她问。

　　“你出小区之后。”

　　“我给老师打电话的时候，老师在回来的路上？”

　　“嗯。”

　　和乐没再问，更确切地说，她在等身边人发问，结果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到。

　　她手指打着结，视线落在窗外。

　　车子开出一段，她发现目前的路线不大对，侧过头问：“老师，不回养老房吗？”

　　“嗯。”

　　不回养老房，又没说去哪，她手指继续打结，身边异常沉默，她乖觉，不敢多问。

　　车子最终在江边停靠。

　　于端阳选在一块树荫底下，周围没路灯，黑魆魆的，明月照大江，江边的跑道上，还有三两人在夜跑。

　　车窗降下，凉风涌入。

　　和乐发热的脑子终于被吹凉稍许。

　　她没问老师为什么来江边，纠绕的手指也安分下来，静静搁在膝上。她不说话，旁边也一言不发。

　　和乐把从何说起、要说什么在脑子里仔仔细细过一遍，轻吸口气，徐声开口：“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老师的，可能是一见钟情吧，就像微博上说的，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确认喜欢上老师的。”

　　她侧过头，确认旁边在听。

　　司机目光端凝，和乐弯了弯唇，道出答案：“是刮台风那天。那天雨很大，老师送我回寝室之后就走了，我没走，躲在角落看老师走远。老师的肩头和裤腿都被雨打湿，看上去很狼狈，可是背影真的好高大，手里的那把伞也大，能帮我挡掉所有风雨。就是那种很柔软、甚至想要赖着老师的心情，让我明白自己对老师远不止仰慕与依赖。”

　　还有纯粹的喜欢。

　　“我原本打算安安分分做个暗恋者，不敢痴心妄想。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会幻想，会揣测，心底也总是有一个小人负隅顽抗，念叨老师是喜欢我的，可我知道，这是暗恋者的通病。”

　　“而且高三发生了好多事，我误以为老师有女朋友，老师误会我喜欢许锵，我跟老师赌气，地理零分，罚跑的时候对老师说，你去管你的女朋友就好。这件事后，老师对我的态度明显冷下来。”

　　直到今天，她还能体味几分彼时的心情，意识到暗恋可能被发现的慌乱与难堪，被老师冷落的伤心与无助，她本就敏感，所有情绪在她这都被无限放大……

　　“后来老师带我去小胡子叔叔店里，还带我回家，对我依然很好，可喜欢一个人，心情会变得尤其敏感，几乎是以那个人的神情举止为转移。我看得出，老师在刻意疏远我。”

　　于端阳皱了下眉，手搭方向盘，忍着没打断她。

　　和乐没注意到身边的异状，自顾自说下去：“真正让我转变态度的是我打给老师那晚，老师不但开导我，还没挂电话。第二天早上，我打给老师，问老师是不是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好，老师回答我是。挂断电话后，我在阳台坐了很久。”

　　“我想，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另一个老师大半夜接到学生电话，明明莫名其妙，却不忍苛责，纵容学生絮絮聒聒，一点都不会不耐。但如果这些好必须被冠以学生之名才能得到，那我愿意做一辈子学生。”

　　“想通之后，高三生活变得平静。老师喜欢本分的学生，那我就每天早起和老师一起努力；我送不了老师情书，那就把每一张地理试卷当作情书送给老师；我没法对老师告白，那就在毕业晚会上唱一首《you raise me up》。”

　　“可是毕业晚会之后，我又开始动摇。”

　　闻言，他目光一动。

　　和乐却是陡然调转话头：“我之前告诉过老师，阿婆所有的小说里我最喜欢《帷幕》，但现在我更喜欢《长夜》，因为里头有这么一幕——埃莉弹着吉他，问迈克为什么这样看着他；迈克反问埃莉，是怎样看着她；埃莉答他，你这样看着我，就好像你爱过我一样。”

　　她轻闭眼，新版《长夜》封皮上的场景还印在脑子里，一把红木椅子，披长裙的埃莉抱着吉他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俯着，及腰的海藻发披散，遮住面颊，背景是古堡和满月，蓝紫的冷色调，透着一股忧郁与绝望。

　　“埃莉当时弹唱的那首诗歌选自威廉·布莱克的《天真的预言》，开头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徐志摩翻译的。这十个字像是为埃莉量身打造：明知迈克不爱她，她依然执着地爱着；或许那天她从迈克的眼神中捕捉到他爱上她的迹象；又或许她只是在想，只要我一直爱着你，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听上去真的好天真。”

　　“可是，迈克还是爱上她了啊。”

　　看第一遍时，她以为《长夜》仅是一部另类的悬疑小说，高三她学着老师，去借阅悬疑小说打发时间，机缘巧合读过第二遍，她改了观，认为这是个蕴含着喜剧的爱情悲剧。

　　埃莉最终还是死了，天真或许没有战胜邪恶，但的确影响了邪恶，甚至改变了邪恶。

　　“老师应该不明白我为什么扯这个吧？”她睁开眼，目光再度向身边投去。

　　于端阳沉默，听到她说：“因为，老师有两次像迈克看埃莉那样看着我。一次是毕业生晚会结束后，在礼堂前；另一次是高考第一天，老师送我们进考场，我和老师击掌时。我不敢假设是爱，但至少是喜欢，并且超出了老师对学生的喜欢。”

　　“我就傻傻地想，如果我也学埃莉，一直爱着老师，有没有可能，老师也会爱上我？谢师宴那天，我就是想赌一赌。说到喜糖，也有试探老师的意思。”

　　没想到会等来那么个“好”字。

　　原本就是在透支勇气，瞬息之间，额度骤降为零。

　　越珍贵的东西，越容易让人变得患得患失，尤其对于她这类谨小慎微惯了的人。

　　那天之后，她是真的不敢再抱有幻想。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和容容有了那段对话，她不会给她的勇气卡临时提额。

　　起因是麻芯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一男一女的接吻照，男主角她不认识，女主角她印象刻骨——老师那位绯闻女友。

　　麻芯兴冲冲地解释，这是高中后出国的李青青在洛杉矶拍到的。

　　李青青也是隐形迷妹人口，高中时面对班主任面不改色，事实上，心里的小人左眼金星右眼红心，当时看到接吻画面，以为是出轨实锤，她毒舌功了得，又是直脾气，上去就是一顿冷嘲热讽，于是乎，真相大白。

　　那位哪是班主任的女朋友，真就是表妹罢了。

　　至于表妹为什么要放那张照片，为什么要和班主任坐摩天轮，为什么要挽手腕——谁年轻的时候还不能是个颜控呢？谁年轻的时候还不能有颗少女心呢？谁年轻的时候还不能恶作剧呢？

　　表妹也是直脾气，当时两颗炮仗噼里啪啦，差点没炸飞那位观战男友。

　　最后的走向挺出人意料：表妹一直在男友面前cos小女人，当天原形毕露，反而让男友从此爱得深沉；表妹与李青青则不打不相识，成了好闺蜜。

　　和乐原本没把这事放心上，高三发生大大小小的事，老师有女友这一意识早已淡化。

　　可米容容还记得高中时两人的那通电话，在群里看到照片后，打给她。

　　快人快语，第一句话就是：“有件事和于老师有关，一直没告诉你，如果你现在还喜欢他，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

　　她的答案是还喜欢。

　　米容容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事情经过：“高三运动会，老师的单反原本在我手里，你200米决赛前，他把单反要了回去。”

　　“后来单反没再给我，不过，的确是你比赛前，老师跟我要单反，你记得吧，当时他就在终点线不远处。”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后来我看你慢慢调整过来，不想你的情绪再次起落，就没说。这些话就是字面意思，我告诉你，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其余还是你自己判断。”

　　这是米容容的原话。

　　这么小的事就说老师对她有意，武断了点，可心里那滩死水总归被这件小事搅动得起了波澜。

　　后来，她和来帝都找她的麻芯一起去餐馆吃饭，饭后转战甜品店，当时那家甜品店正在放《烟花易冷》。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是她听到的第一句歌词，之后所有的歌词，她一字不落地记住了；尤其是那句“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

　　麻芯和她之间的话题向来少不了班主任，当天就那么凑巧地提了句班主任的感情状况——还是单身。

　　应和着歌词，她忽然就萌生了回去的想法。

　　于是，才有了行健的实习。

　　和乐慢慢靠上副驾座上，长出一口气，自己到底是说了，完整版的心路历程。

　　她垂下眼，“可我没想到，三年多时间里，老师一直以那样的方式在我身边。刚才我要用电脑，老师直接把密码告诉我，就肯定猜到了吧，猜到我会看到QQ号。”

　　老师心思缜密，不可能忘记QQ是开机启动项。

　　她侧过头，“或者说，老师是有意让我看到。”

　　于端阳没答话。

　　窗外，也不知是谁放了一支烟火，伴随着大片欢呼声，声势浩大。大概，是哪位男孩在向心爱的女孩告白吧。

　　耳边渐渐嘈杂，于端阳坐正身体，重新发动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