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脸，和乐又被带着给滚滚刷了牙。

　　一切忙完，她看眼手表，差一刻六点；饥肠辘辘，一个“走”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饿了吗？”刚把滚滚放进猫窝的人问。

　　和乐怕肚子道出实情，诚实回答：“有一点。”

　　“走，出去吃饭。”

　　“老师不在家吃？”一顿，她迟疑地问：“滚滚的晚餐看上去很丰盛。”

　　“猫饭都是定量调制，放进搅拌机里搅碎，捏成丸子，再定时蒸熟就行，步骤简单，可控性强。人饭，我不会做。”

　　语气坦荡荡的。

　　“老师不会搬出来后就没在这开过火？”

　　“差不多。碰上假期，我基本在外，在家的机会不多，在的话，要么回去蹭一顿，要么外食，吃家里做的速冻也行。”

　　和乐尝试平心静气地说：“老师，速冻不健康的，外食也不如自己做的。”

　　“总比挨饿好。”

　　瞧，多么理直气壮。

　　和乐被打败了，“冰箱里有现成的食材吗？”

　　于端阳沉吟一秒，“速冻饺子和白切馒头算吗？”

　　她继续忍，想了想，提议：“老师上次提过我请的那顿食堂饭太寒碜，我厨艺还可以，今晚做一餐酬谢老师，行吗？”

　　对面的人似乎有些意外，眉梢微微挑起，“乐意之至。”

　　“老师这里有米吗？”

　　“没有。”

　　不出所料。她无奈地问：“电饭锅呢？”

　　于端阳点点头。

　　和乐走至玄关换鞋，“我记得老师喜欢吃牛肉？土豆烧牛肉吃吗？”

　　“吃。”

　　“西兰花也吃的吧？蔬菜要有一盘。”

　　“吃。”

　　“时间紧，汤就鱼头豆腐汤，老师吃得惯吗？”

　　“吃得惯。”

　　这一声声应得太过爽快，和乐叹口气，这人也太好养活了。

　　“老师是真喜欢？老师要是不喜欢，可以点单，我会的菜还挺多？”

　　“好逑汤、鸳鸯五珍烩也会？”

　　和乐跟两道菜都熟，都出自金庸老先生的《射雕》，尤其后者，乃北丐洪七公的毕生所爱。

　　皮一下，你很开心哦？她不禁腹诽。

　　还没回话，“皮一下”又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她脸上莫名一热，“那老师有什么忌口吗？比如不吃葱姜蒜？”

　　于端阳干脆走至她跟前，哂然一笑，“一起去吧。”

　　也好。

　　和乐颔首。

　　滚滚见铲屎官摆明有了“新欢”，一改往日大家闺秀的做派，也跟了过来，几步跃上铲屎官的手臂，还示威般睨了和乐一眼。

　　奈何下一秒，铲屎官便将它送回猫窝，还嘱咐：“老实待着。”

　　滚滚委屈地伏下脑袋，又是这句，比刚才还多加“老实”两个字，它哪有不老实？外人面前，一点面子都不给它。

　　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

　　小区附近就有生鲜超市。早就过了买菜的点，店里就一两个采买水果的人。

　　两人分工明确，和乐挑菜，于端阳提袋。

　　看她挑挑拣拣的样子颇为娴熟，他跟在后面问：“以前经常买菜？”

　　和乐点点头，边挑边回：“小学没住校，外面吃不起，我都自己买菜做给自己吃。”

　　“小学就会做菜了？”

　　“嗯，一开始会手忙脚乱，后来做多了，就越来越称手了。”看到番茄，和乐想及一件趣事，笑道：“我做菜有个怪癖，一定要把一道菜做好了，才会去试下一道菜，做番茄炒蛋的时候，我怎么都做不出番茄的酸味，就一直练，结果连吃了半个月的番茄炒蛋。”

　　“现在还吃吗？”

　　“之前室友给我发了一道高校黑暗料理，整颗圣女果炒整颗蛋的，要是这样的，我可能会想试试。”

　　她嗓音俏皮，连带他也笑开，“哪天你做了，也让我试试。”

　　这句话，够亲昵。

　　和乐眨巴眼，把手里的土豆装袋，又将两人的对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脏狂跳，连面皮都烫了起来。

　　“好。”她微侧过身，“老师，已经买好了，去称重吧。”

　　结账时，大男子主义的于老师果然要掏腰包，被和乐一把摁住手机，堵了回去：“说了我请。”

　　口吻恶狠狠的。

　　他失笑，“好，你付。”把台面上的袋子全提溜起，“你出钱，我出力。”

　　老板四十出头，头顶地中海，听得直乐，“小姑娘，冲你这句话，我多送你一颗蒜。”

　　“谢谢老板。”

　　出了生鲜店，和乐主动找话题：“小学去菜场买菜，有个好心的阿婆看我小，每回都会送我一点东西，一根小黄瓜、胡萝卜或是几棵小青菜，不论我去不去她那买菜都送，当时就会很开心，因为可以加餐。”

　　“我知道。”见她侧眼望来，一脸不解，他补充，“长夜里的星星，你说过的，忘了吗？”

　　和乐怔忡住，思维九曲十八弯，曲曲弯弯总算绕到了她说“长夜”的那个时点，她脑袋一炸，内心说是震撼都不为过。

　　“老师还记得啊。”她喃喃。

　　这么稚嫩的话，这么久远且零碎的事，老师竟然还记得。

　　她该把这一情况归因于老师记忆力比较好吗？

　　“嗯，记得。继续说，我喜欢听。”

　　和乐讷讷低下头，“说完了啊。”

　　他轻笑，“那就想到了再继续说。”

　　******

　　两人回到公寓，刚打开门，里头透出一段光来。

　　“回来了？”

　　和乐愣在了阴影里，这道声音……

　　“妈，您怎么来了？”

　　果然。和乐又是头皮一紧。

　　路茯苓不咸不淡，“我为什么来，你自己心里有数。”扫到儿子手里大大小小好几袋子，唔，不对劲，当即望向他身后。

　　于端阳进门，把人让出来，和乐的视线不偏不倚，正撞上路茯苓投来的目光。

　　后者面色当场就缓了，站起身来，“这不是乐乐吗？”边说边迎过来，“好几年没见，真是越长越水灵了，阿姨差点认不出你。”

　　晓得逃不过，和乐来之安之，恭敬地低下头，“阿姨好。”

　　“诶。”路茯苓应了一声，又细细打量她，“我说哪儿不一样了？原来是把眼镜摘了，摘了好，比先前更好看。”

　　她弯了弯唇，“阿姨好像没多大变化，还这么年轻。”

　　听见这话，路茯苓不由多看她一眼，之前的乐乐决计说不出这种话来。

　　不过，面前这对眼睛依然干干净净，写满真诚，那就是长大了，能说会说了，落落大方的样子着实讨喜。

　　她心里一时又是喜又是忧。

　　知子莫若母。这姑娘几年前被她儿子带回来，说是学生的时候，她就忧过，而今被儿子这么领进门，怕是不能作它想了。

　　和乐把肩上头发往后拂，不无忐忑。

　　她和老师这样走进来，一百张嘴都说不清，阿姨会怎么想她？哪怕她心里一点也不想说清。

　　就在两人各抱心事之际，一道嗓音在两人间落下，巧妙地做了缓冲：“妈，您别把人堵在门口。”

　　路茯苓莞尔，“瞧我。看你们这大袋小袋的，这是要做菜呢？”

　　和乐趁机解释：“我正在行健实习，分到老师那个班，这段时间老师教了我很多，就想请他吃顿饭。刚才在学校听老师提起滚滚，我挺想它的，明天没课，就过来看看它，正好到饭点，想着方便的话，就在这做一顿晚饭，比外食卫生，也省钱。”

　　末了，她小小地抖了个机灵，想让逻辑更通顺些。

　　“是个有心的孩子。要做些什么菜？我来给你打下手。”

　　“不用，阿姨，我一个人能行的。”

　　“哪有放你一个年轻小姑娘熏油烟的道理？两个人更利索些，再说也不早了，可别饿坏肚子。”

　　和乐这才应声。

　　“那我就负责吃了？”

　　“把菜拿到厨房来。”路茯苓斜睨儿子一眼，拉着和乐进了厨房。

　　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倒也能搭起半面戏台子，于端阳不想听戏，当完搬运工，把厨房留给两个女人。

　　他先去洗了手，接了个电话，旋即在猫窝前坐下，神情严肃：“兄弟，知道自己今天犯了什么错？”

　　滚滚没精打采的，显然并不想知道。

　　“能被我带回来的是什么人，你要做到心里有数。以后她和你就是室友了，现在是给你适应时间，明白？”

　　滚滚舔着自己的爪子，生无可恋，说好了“你”和“我”才是“我们”，怎么现在还硬塞了个“她”？

　　大猪蹄子！

　　这厢，一人一猫还在沟通，那厢厨房门开，路茯苓走了出来，她径直往沙发上一坐，不怒自威，家长的派头十足十。

　　“逗什么猫？过来给我解释清楚，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于端阳猫窝旁的逗猫棒，问得漫不经心。

　　“我昨天和你说今天会过来，怎么这么巧，乐乐早不来晚不来，偏今天来了？还搬出滚滚诱人家过来，真是出息！”

　　“让她过来是一回事，碰不碰得上您是另一回事。”

　　这是真话。

　　他没刻意安排两人见面的意思，否则一开始也不会提议出去吃饭，一来尴尬，二来对双方都不尊重。

　　路茯苓轻出一口气，“这个先不提。我就问问你怎么打算的？你前些天和我说今年会把儿媳妇带回来，当时存的就是这门心思？”

　　“大致。”

　　大致？路茯苓不禁嗔了眼儿子。

　　她还能不了解这个说话艺术臻至化境的崽子？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太极打得张三丰都甘拜下风。

　　她长出一口气：“乐乐呢，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各方面没得说，和你也相配，其实也没什么配不配的问题，重要的是你喜欢。可你总得考虑一下你们两个的关系身份。”

　　于端阳曲起一条腿，膝盖支着手腕，手里的逗猫棒垂落，另一条腿上，滚滚四肢仰天，视线聚在逗猫棒上，不时伸出前肢拨弄，后肢跟着蹬个不停，憨态可掬。

　　他微微一笑，“关系，学校同事；身份，一个人民教师，一个见习人民教师，要考虑什么？”

　　“你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还要我提醒你？”

　　“现在不是。”

　　“听你这话，之前也顾虑过你们那层关系？那现在怎么又改想法了？”

　　“四年前她是我学生，而且个性敏感，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受伤的是她。”

　　瞧瞧，这不就套出话来了？敢情还真是四年前就动了心思？

　　路茯苓冷着脸，“不对学生动心，是师德。”

　　师生恋、师生恋……触及这三个字，路茯苓脑壳都疼。

　　要说四年前那一面，她什么都没瞧出来，那是不能的，乐乐打的那个箭头，太明显。至于她儿子的箭头，模糊是模糊了点，要说没有，也是不能的。不然她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

　　就是高考结束，她还惦记着小姑娘去哪了，听他儿子说是北上求学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毕竟她了解这个儿子，行为在外人看来是出格了些，其实他那都是打有把握的仗，真要扯上道德，什么能什么不能，他心里门清。

　　这四年，也算相安无事，除了她时不时想飞起一脚，把这个不省心的混小子踹去相亲。春节的时候他说要带儿媳妇回来，她还没想到这层，只道是这混小子开窍了，打算放她一条生路。

　　没想到，竟然是小姑娘回来了，还回行健实习去了？照这架势，她还真不信乐乐回来，其中没有她儿子的推波助澜。

　　路茯苓一想就是一串，还是混小子的声音把她拽了回来：“妈，我觉得这个得降低标准。动不动心，不是我说了算。”

　　他从头到尾能做的，唯有忍；却忘了，忍字头上一把刀。

　　路茯苓不由怔愕。

　　地板上坐着的还是她儿子吗？

　　十五六岁就不可一世，上天入地的，这几年当了老师，才稍稍知道收敛，她自认没见过这小子束手无策的模样。

　　她到底是过来人，半晌也跟着叹口气，“你那会把人带回家，我心里就有数了。你做事向来有分寸，单独带女学生回家这事做得做不得，你还能不清楚？再者这些年，别说女学生，就连女同学我都没见你往家带的。”

　　于端阳抬眼，嘴角勾着淡笑，“妈，所以我奉劝您别把人吓跑了。不然，您可能熬到七老八十，心心念念的孙子还没个着落。”

　　“呵。”路茯苓被气乐了，她这什么还没做，媳妇也还没进门呢，她就被亲儿子威胁上了？

　　这胳膊肘怕是往外拐畸形了。

　　瞧着面前这位脸色不对，深知长辈还是得哄，于端阳继续说：“您知道我手机有开门提示，这扇门有指纹的就三个，爸在出差。我就是知道您最通情达理，才放心让你们见面。”

　　这话听得还算舒心，路茯苓脸色稍缓，想了一阵，仍是放心不下，“你爸和我先不提。你外公做了半辈子老师，最忌讳什么，你还不清楚？当年你要做老师，他亲自写下‘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赠予你……”

　　“这个不劳您操心，我自有办法。”

　　“我是怕你被冲昏头脑。”

　　“早就被冲昏头脑了。”他不由轻嗤。

　　至少搁五六年前，他绝不会假设，有一天他会爱上自己的学生；还为了和这个学生在一起，殚精竭虑。

　　“知道被冲昏头脑还不及时收手？这件事说轻不轻，说重，只会更重。”

　　于端阳又是呵笑，怎么没想过收手？也只是想过罢了。

　　当年她参加两百米决赛，最后五十米加速，朝他的方向猛冲而来时，他脑子里就两个字：栽了。

　　这么多年，也不过证明了，他栽得有多彻底。

　　“妈，我等了二十五年，才等到人，够久了。”

　　客厅陷入死寂。

　　末了，路茯苓拂拂手臂，掸掉身上的鸡皮疙瘩，“和人差了多少岁啊？也不怕别人说你老牛吃嫩草，乐乐那张脸，看着还像十七八岁。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

　　于端阳收了逗猫棒，抬头慢悠悠道：“妈，老牛啃嫩草的经验，您最丰富不是吗？”

　　路茯苓当即沉了脸。

　　路茯苓和于建树是姐弟恋，岁数倒是相差不大，就两岁，只不过于建树是出了名的娃娃脸，五十好几，说是三十几都有人信，路茯苓的脸也不显老，可再不显老，也嫩不过老公那张脸，再者论岁数，老还是她老，是以半辈子最扎心的事要数别人说她老牛吃嫩草。

　　这话打儿子口里说出来，更是把她的心扎成马蜂窝。

　　这混小子！

　　于端阳见好就收：“妈，我们在这叨咕这么久，厨房里的人估计得想多。您还是进厨房搭把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