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51
殿内,已罢朝多日的独孤凛面容憔悴。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声音低哑得不似他自己。
“孙进忠,将人拖出去,念及从前照料皇后有功,赏她出宫衣锦还乡的机会。”
孙进忠擦着冷汗领命出去。
流萤执拗不肯起,悲恸道:“陛下,您就算是看在小皇子的份上,也要让小姐入土为安罢。”
小皇子?
独孤凛麻木多日的神经猛地一颤,撕扯得他混乱的意识发疼。
他拂袖一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在地。
凌乱的一堆物件中,独孤凛的余光倏然瞥见一条合欢粉束带。
他俯身捡起那条束带,于指尖轻轻摩挲。
束带上系着两只小铃铛,摇晃间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那个春日里,他拣了个娇气可怜的小姑娘。
小姑娘发间系着带有铃铛的束带,一举一动可爱极了。
于是独孤凛想着,若即将出世的皇儿是位公主,倒也是件极好的事。
小公主的模样会和斟儿很像。
他特地吩咐内务府精心奉上女儿家用的束带。
一定要缀有小铃铛,和小斟儿从前用的一样。
现在准备这些小玩意儿为时过早,可独孤凛就是觉得,将小孩子用的物件放在手边,看入眼中会不由心生欢喜。
这种滋味很微妙,想起时心口会涌入阵阵暖流,会让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
他开始慢慢学着去体会让他感到陌生的亲情。
可是现在……
独孤凛摩挲着指间的束带,眸色登时冷了下来。
明斟雪啊……
若论心狠,在你面前孤自愧不如。
何至于薄情如斯,连未出世的亲骨血都不肯放过。
只因着他是孤的血脉,便可以被厌恶,被抛弃么?
“陛下,陛下。”孙进忠慌的脸色煞白闯进来。
独孤凛冷冷扫了他一眼,孙进忠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陛下,流萤姑娘她拼死冲破阻拦,在皇后娘娘棺前,触……触棺身亡了。”
孙进忠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帝王的脸色,磕磕绊绊道:“流萤姑娘说,说皇后留有一纸遗言,写着…写着…”
“写着什么直说!”独孤凛满目燥郁盯紧了他。
孙进忠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将头埋的死死的:“皇后娘娘说,死后不愿与您合葬。生异衾,死异穴。”
生异衾,死异穴。
独孤凛琢磨着这几个字,良久,失望地将指间绕着的系带掷到脚下。
他一直在被人抛弃。
换言之,这二十余年以来,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抛弃他。
从前的父皇母妃这样待他。
而今明斟雪亦待他如此。
独孤凛,你在期冀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独孤凛自嘲地冷笑了声。
既然明斟雪如此薄情,那又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呢?
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值得在意的女子而已。
他很快便能将她忘了。
他强撑着颓丧的身子,重新开始上早朝,议政事,批奏折。
夤夜时,帝王的寝殿仍跃动着烛火。
他用繁冗复杂的政务来占据、挤压白日与不眠夜的空白,来麻木自己的意识,逼自己不去想她。
他总有办法将她忘掉的。
“陛下,您该用膳了。”孙进忠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出声劝阻道。
独孤凛不为所动,批阅奏折的朱砂御毫笔走龙蛇。
孙进忠略一思忖,试探着轻声道了句:“陛下,今儿的御膳中有一道清蒸鱼。”
御笔蓦地一顿,笔尖朱墨凝成一滴“啪嗒”坠了下来。
独孤凛搁下笔,无言起身。
孙进忠长舒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将将要落回去,冷不丁被帝王低沉的质问声再度惊得一颗心蹦到嗓子眼。
“这鱼为何无刺。”独孤凛撂下银箸,面露不悦。
“启禀陛下,奴才特地叮嘱了御膳房将刺儿剔干净,以防有损龙体。”孙进忠的徒儿忙不迭上前来,谄媚奉承着。
帝王剑眉一拧,孙进忠蓦地心领神会,暗道不好。
他瞬间悟透了其中关窍。
“没眼力见的东西,在陛下面前耍什么小聪明。”孙进忠低斥了句,立即派人去知会御膳房重新烧制一条保留大骨的鱼,亲自奉上桌。
帝王眉目间凝着的阴鸷倏然散去。
孙进忠心道自己猜对了。
却也替帝王唏嘘不已。
陛下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独孤凛手执银箸,一点一点细致地剔去刺儿,格外有耐心,同朝堂上威严肃穆的神情全然不同。
“吃罢,剔干净了。”
他将剔好的鱼肉往碗碟中一堆,习惯性地端至右手边,面上笑容蓦地僵住,指间一松——
碗碟“当”一声坠地,摔为碎片。
是了,是他忘了。
那个被他斥着娇气的女子,已经走了很久了。
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因为鱼没剔刺这种小事而闹他,也不会和他赌气了。
独孤凛烦躁地拧着眉心。
怎么又想起明斟雪了……
他不该想起明斟雪的。
她明明已经离开几日了,为何还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占据他的所有……
独孤凛讨厌这种感觉。
“孙进忠,”帝王阖上疲惫的眼眸,喉结滚了滚,艰难地割舍下那份异样的情愫。
“将皇后生前用过的所有物件,全部烧掉。”
心口传来的胀痛感十分剧烈,他勉力支撑着颓丧疲乏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