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震宁没有看她。

　　他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灰败的死气, 盯着窗外昏黄中若隐若现的“巨石阵”，喃喃道：

　　“门萨……是我计算失误, 涅槃星沦陷有我的责任，确实是因为我才给了他们提前动手的时机。”

　　这是他的罪，是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

　　所以他带着远征军在门萨杀了个三进三出, 始终不想回国, 凭着一股破釜沉舟、不成功则成仁的悲壮情怀, 硬生生扳回一城，想要用门萨的血洗去他身上书写的罪。

　　他想：女儿已成人，儿子有亲娘，军属的宿命就是等待和奉献, 他们应该已经习惯。若洗刷不干净，他便埋骨他乡吧……军人的宿命本就是战死沙场。

　　江寒陌敏锐地感觉到，她爹似乎有一丝疯狂和入魔的倾向？

　　她2岁失去母亲，到现在已17年，一个人疯了那么久，还能好起来吗？

　　爹, 你醒醒！女儿还指望拿你当靠山啊！

　　她恨不得冲过去摇他两下，立刻斩钉截铁道：

　　“不，技术的差距是实实在在的。就算是在1军和3军都满员的情况下, 涅槃星也不可能守住。奥古斯特一个肉·体凡胎的圣魔导在战舰的追击下，也不可能存活。这不是你的错, 何况你已经报仇了。”

　　她向来理性, 这件事情一码归一码, 就算江震宁报复皇室乱了朝局，也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该入侵的还是会入侵，或早或晚。

　　只是那随着涅槃星被埋葬的几十亿民众里，有些人可能不该死在那天晚上，有些人却本来应该会死。

　　江震宁扰乱了他们的命运，仅此而已。

　　但其实最终，他们都会死，是她的到来给了另外几十亿人一个生的出口。

　　似乎，她用这种曲折的方式还了江震宁的养育之恩？她如此想到。

　　可江震宁并不需要她苍白的安慰。

　　“做了就是做了，不需要辩解。”

　　硬汉如他，从不为自己开脱。

　　江寒陌抽了抽嘴角，清醒的疯子更可怕。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

　　“凯尔是巴奈特救下来的？”这就有点玄幻了。

　　还有克劳德曾经斩钉截铁地说“巴奈特是门萨帝国的人，一直都是”，这个印象又是怎么来的？

　　难道江震宁还准备让巴奈特打入门萨内部，再当一回间谍？

　　她疑惑地目光投注在江震宁身上。

　　江震宁的情绪很快收拢，像一口密封的井，幽深的水底倒映过明月，盖上盖子却又深不见底。

　　他“嗯”了一声，随意道：“我本打算一切平息后让凯尔继位，听说你们关系还不错。没想到他自己跑了。”

　　对凯尔的这种行为他十分看不上，只觉得这小子扶都扶不起来，大概是骨子里的自卑让他一心只想逃避，还不如他女儿刚强。

　　江寒陌立刻从中听出，江震宁并不知道凯尔的下落。

　　凯尔已经连死都不怕了，哪里会怕继承皇位。可她也没有准备告诉江震宁，难保江震宁会做出什么来，比如，觉得奥古斯特家还是灭干净好。

　　只是斑鸠师傅的血债……她呼吸一滞，心情陡然沉重起来。

　　日哦，怎么会突然绕回她自己身上？！

　　她被这复杂的关系绕得有些心烦意乱。

　　“那巴奈特现在在哪里？他以前造过一些杀孽，都是父亲指派的吗？”她状似无意地问。

　　江震宁：“巴奈特大部分时间听从的是奥古斯特的命令，只有这一件事是我的命令。”

　　他的话让江寒陌放下了心，只是斑鸠是否听得进去呢？

　　以前她担心斑鸠和凯尔会打起来，现在轮到她自己了……斑鸠是她最好的女性朋友，她实在很不想看到那一天到来。

　　“父亲，星盘在我手上，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她挥开这一团乱麻，又问了一遍。

　　“帝国必须统一。”江震宁将一杯浓茶一饮而尽，“三角星系的康拉德公爵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脓包，生的儿子也只是个样子货。他们不够格！”

　　江寒陌对这个判断没有异议，只是，“要用什么名义统一？”

　　出师必须先有名，全民开智的时代群众的眼光是火辣辣的，要求也分外严苛。如果你的人设崩得太厉害，民众从粉到黑也只在一瞬间。

　　江震宁沉沉道：“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把宣传工作做好就成功了大半。门萨这边我盯着，1年内必让它大乱。国内留给你，你可以先从纽伦堡星系和平原星系下手。”

　　江寒陌眼前一亮，哟西，差点忘了还有这两个靶子。

　　艾莎和源明雅这对苦命鸳鸯终于可以送作堆了。

　　“我知道了。”江寒陌放下喝了半天还没有下降四分之一的茶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父亲，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心跳陡然升到180。

　　江震宁皱起了眉，目光隐晦地向下漂移了30度，迟疑地问：“你…怀孕了？”

　　“！？”江寒陌惊得睁大了眼睛，“没有！”

　　她终于明白，自己和江震宁之间的代沟之大，简直大过银河系啊。

　　“蛮荒海的时空结构图并不完整，能否精确定位区域，我好安排人先分析那一部分，最好能直接跳跃过去。”她开始强行转移话题。

　　江震宁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并不清楚位置。蛮荒海的面积是银河帝国的十倍有余，就不要把时间花在这个上面了，短则一个月，长则一年，总能找到。账本在最后关头拿出来效果更好，我们现在的基础还很薄弱，不是时候。”

　　“行。父亲，那我先回去了。”

　　她无法营造出更亲昵的氛围，相信江震宁也是。

　　“把三角星系留到最后，什么时候找到账本，什么时候动手。期间星盘绝对不能拿出来，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叮嘱道。

　　“我知道了。”江寒陌径直向前走去，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稳坐如山的背影。

　　想到他刚才抛开元帅的身份亲自来接她，仿佛是个普通父亲在接女儿放学。

　　感动是有的，只是，他却完全没发现女儿换了人……

　　该如何评价呢？

　　她走出龙腾号，迎着风沙慢慢走回自己的飞船，一路的火热注视都没能入她眼，只觉得此刻的心情比来的时候多了一抹沉重悲伤。

　　也许未来许多年后，江震宁终于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可以得到内心世界的平静。

　　在这一场“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历史描述中，一个男人的爱恨和疯狂深藏在幕后，无人知晓一切是因什么而开始……

　　2天后。

　　一则精心炮制的新闻开始在网上疯狂流传 —— 《纽伦堡星系：背叛一开始就存在》。

　　“涅槃星沦陷当日，为何纽伦堡星系的援兵行驶了一半就返回？”

　　“纽伦堡公爵失踪，究竟是主动离去，还是人为？”

　　“平原星系能源线如今供给何方？”

　　“江震宁：英雄在前方流血，涅槃星的冤魂还未能安息，贼人何时能灭？”

　　新闻界一片哗然，江震宁和三角星系小公爵的热搜瞬间被取代。

　　整个帝国都沉浸在这一场迟来的背叛真相所带来的愤怒中。没有人能想到，纽伦堡星系的开拓者、忠心耿耿守卫帝国门户的老公爵，竟然会背叛帝国！

　　连江寒陌也没有想到，兰诺在纽伦堡星系的星网存储中逛了一圈、把十万颗卫星几个月的画面翻了个底朝天后，会发现这样的惊喜。

　　随后就是一系列暗戳戳的计划，在祖元星系每日的欢乐例会上被众人逐步完善。

　　先动手的是宣传部。

　　澹台科深谙推动舆论**的步骤。

　　一开始民众们只是议论和猜测，时不时有纽伦堡星系的善良人士不堪被称呼为“原初背叛者”，跳出来打嘴仗。

　　两方在星网上撕了个天昏地暗，连三角星系老公爵病危都无人关心了。

　　甚至，“纽伦堡公爵是被人陷害的”这一论断还一度占据了上风。

　　《帝国忠臣缘何蒙受冤屈？》

　　《不能让忠臣流血又流泪！》

　　看得民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化身为“圣斗士”，为守护纽伦堡星系的名誉而战。

　　但紧跟着就是一张张证据被放了出来。

　　有纽伦堡公爵和摩尔皇帝的通话记录，也有卫星拍下的画面，显示出伪装过后的门萨飞船在纽伦堡星系自由来去。

　　这下可把众人的脸打得啪啪作响，之前有多爱护，现在就有多愤怒。

　　就在这个时候，江寒陌丢下了最后一颗炸弹。

　　她放出了这两个星系为门萨帝国输送帝国专属稀有能源矿的证据。

　　有矿星工作人员的秘密对话，甚至还有纽伦堡公爵10个月前于边陲面见门萨高官的机密画面，似乎是从临近星球的一颗即将废弃的民用卫星上采集到的，隐秘得连纽伦堡星系自己都没想到。

　　无可辩驳的事实，实锤！炸裂！

　　民众看得惊怒不已，恨不得把这些虚伪的卖国贼撕个粉碎。

　　甚至连纽伦堡星系自己的住民也失望至极，谁愿意跟随这样的星主，被安上这样一个耻辱的标签呢？

　　愤怒发酵了2天后，澹台科告诉她，可以动手了。

　　此时，江寒陌站在刚定下的旗舰——宁国号旁边，准备出发。

　　她面对着澹台科和他身后一票举着化妆工具虎视眈眈的媒体工作人员，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去打仗的，化什么妆？！”她虎着脸，穿着一身飒爽的军装，看呆了一众准备上机的战士。

　　“拍宣传片怎么能不化妆？！”澹台科坚持。

　　从业几十年，他的完美主义作风已经深入骨髓。虽然江寒陌已经很漂亮，但明明还可以更完美啊！

　　比如再“攻气”一些？

　　江寒陌额头青筋直跳，有些后悔自己同意了他们的全部宣传策略。

　　她眸光一沉，挥了挥手，在战士们的惊叫声中，几百艘还未启动的万吨级战舰忽然平地而起，在她身后层层叠叠铺开，遮空蔽日。

　　“咔—咔—咔”狰狞的炮口齐齐露出，对准了澹台科等人。煊赫的威势冲天而起，衬得江寒陌的表情凌厉无俦。

　　众人看得浑身战栗，还有人腿软一屁股坐到地下，爬都爬不起来。

　　卧槽啊！帅得合不拢腿，好想扑上去！

　　“我需要化妆吗？”江寒陌冷冷地问。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一头紫发、比女人还精致的国宝形象大师连连道。

　　这就是他寻觅终生的灵感女神啊！感动得想哭。

　　澹台科也不再开口，只一心指挥着漫天摄像头闪出残影。

　　江寒陌没再理他们，一道声波划破长空：“全军开拔！”

　　这一战他们只出动了江明远和拉斐尔两个年轻人。

　　昌老年纪大了，江寒陌体恤他让他守家。老人家也欣然同意，毕竟他也爱这片星系胜过一切。

　　舰队在一片欢呼声中呼啸升空，瞬息便是几十万光年。

　　“唰唰唰——”纽伦堡星系的完整布防瞬间弹出，密集地显示在了所有战舰的中控屏幕上。

　　江明远还好，江寒陌搞出什么幺蛾子他都已经不会过度惊讶了，但拉斐尔还年轻……他完全不知道有江寒陌在，这只舰队究竟是怎么打仗的。

　　此刻他就已经惊得张大了嘴，看着自己战舰的光屏上显示着：

　　x艘战舰正以x千米/s的速度往xx坐标而去，系统预测会在x秒后相遇，对方可能的战术目的是xxx，建议派x艘歼星舰、x艘无畏舰进行拦截。

　　“这是什么东西？”拉斐尔的声音叫变了形，险些怀疑人生。

　　“这是我结合多种概率算法、卫星影像拦截、Ai决策指导方法后编写的‘对战指导系统’。”

　　江寒陌淡定道。

　　拉斐尔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纽伦堡的布防数据是哪里来的？这不是每个星系最大的秘密吗？”

　　江寒陌没有说话，似乎已经懒得动嘴。

　　江明远好心解释道：“你以为纽伦堡公爵的罪证又是哪里来的，那不更是秘密吗？”

　　年轻人啊，你怎么还是对我们星系没个正确的认识呢？

　　拉斐尔听完沉默了。

　　“纽伦堡星系是帝国前5大星系之一，它的兵力足足有我们的10倍之多，但凡松懈一丝，大家可能就回不来了。”

　　江寒陌的声音沉重无比，瞬间将众人已经有些飘摇的思绪狠狠拉扯回了地面。

　　他们虽然未尝一败，但即将要面对的敌人比他们强大了太多太多，如同一个婴儿在面对成年的巨人，可能全力一击也只是给对方挠了个痒痒。

　　“但打不过我们可以跑”，见众人表情沉重，江寒陌话音一转：

　　“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灵活是我们最大的优势。请暂时放弃你们以往喜欢硬刚的优良作风，把‘战术跳跃’发挥到极致。赢才是我们的目的，耍帅不是！”

　　她最担心的就是拉斐尔，他还是第一次指挥大型作战，心里素质远远赶不上人到中年的江明远和老狐狸昌九洲。

　　于是她又用更难听的话强调了一遍：

　　“输了你们就只是战舰残骸的一部分，飘荡在太空里变成风干的尸体，脸色青紫，无人问津……”

　　“只有赢了，才会有鲜花和掌声，才会有整个帝国为你们倾倒，有史书为你们传唱。”

　　“把你们的心沉下来，打仗靠的是脑子，不是冲动！”

　　她不是第一次战前讲话，却是第一次面对一只500艘战舰组成的大型舰队，和足足二十万名军人。

　　19岁的她，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