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你怎么说得出口？”珠帘晃动，孟昭一睁眼，就是桃粉的水纹罗帐，外间传来周氏愠怒的声音。

　　周氏向来温婉平和，能够让她如此愠怒，来人也的确是有本事。

　　一个念头掠过，孟昭不禁猛地坐起来，熟悉的珠帘晃动着，紫檀木的书案，笔墨纸砚俱全，旁边的圆凳上放了一盆水仙。

　　屋子里有炭火，显得暖烘烘的，窗外几株梅花正幽幽开放。

　　她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在京城的闺房。

　　孟昭打量自己，藕荷的绸衣，乌黑的长发自肩头披散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来到了什么时候。

　　孟昭快步下床，踩着凤头绣鞋，拨开珠帘跑到门槛前。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她打了个寒噤，院子里立着三个人。

　　周氏正在跟舒服孟庆南说完，两人正在争论什么，周氏背过身子用帕子按着脸，她眼眶通红，身子微微颤动。

　　孟庆南搓了搓手，迈着步子绕了一圈，绕到了周氏面前，唉声叹气：“大嫂，弟弟我这不是为了咱们孟家吗？大哥如今身在牢狱当中，麟哥儿又闹事儿被抓了进去，圣上的意思你们妇道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求了又求，但凡是当初跟孟庆东交好的，此刻都是爱莫能助。唯独杨大都督那里，下人透出了一点口风，如果不抓住，恐怕整个孟家都要完了。

　　“为了孟家……”周氏敛了敛情绪，放下帕子冷冷道，“咱们孟家是诗书礼仪之家，而你竟然让我的女儿去沾染那样的事，你大哥若是知道了，他前脚进了牢里，他的弟弟后脚就把自己的女儿卖了，你说他会如何？”

　　为母则刚，孟昭从未想到，自己也能看到多年后，为了自己出头的母亲。

　　而那时候，嬷嬷便说，若是周氏在，定然不会让她受这样的苦。

　　嬷嬷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见周氏气得狠了，过来给她顺顺气。

　　又望着孟庆南，“不是我这个下人要插话，老爷在牢里我们夫人担心得日夜睡不着。但如果说让姑娘去做交换，我怕老爷会气得从牢里出来。二老爷不知道，在家里，老爷一向是最疼姑娘的，再者，咱们老爷是冤枉的，就算是要平反冤情，用这样的法子，难道就能平安吗？”

　　孟庆南踱来踱去，苦口婆心道：“大嫂，不管你信不信，弟弟这是为了孟家好。如今已经没有人敢沾染我们孟家的事，唯独大都督那儿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我当然知道大哥疼年姐儿，我也疼她，但现在不是寻常时候，一个不小心，我们孟家就完全倒了。”

　　周氏平复了一下心情，平静道：“就算倒了任何时候，我也不会让我女儿去做那样的事，你大哥也不会同意的。”手里绞着帕子，她顿了顿，又想下定决心一般，“我去求，这些年我跟宫里的贵人们也算有往来，实在不行，我去求皇后。”

　　这些年陛下多疑暴怒，唯独对皇后敬重有加，也只肯听皇后的劝。

　　孟庆南叹了口气：“大嫂，你真以为皇后能见你吗？前段日子，冯家被抄了，冯夫人在皇后宫门前跪了许久，最后都昏过去了，皇后也没见她。你到底知不知道，龙颜盛怒，没有人敢去触霉头的。”

　　“那……那个什么杨大都督就可以吗？”嬷嬷忍不住插了一句，周氏怀疑的目光也看过来。

　　孟庆南彻底失去耐性了，拂了拂袖子：“随便您信不信吧，总之我把话撂这儿了，若是孟家完了，年姐儿受的苦可比这大多了。要是去了，说不定可以挽救孟家，而且，若是得了杨大都督的青眼说不定还能纳了她。孟家如今的局势，夫人是指望不上了，但比起到时候被充到妓坊，妾室已经算是不错了。”

　　他自顾自说着，周氏脸色渐渐变得青白交加，嬷嬷也紧紧皱着眉头，孟锦年在不远处，听到这里，终于知道了来龙去脉。

　　原来孟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但是在信中她明明交代过孟庆东，不要作那首诗，如今为何还会入狱呢。

　　孟庆南说完，周氏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孟家还没走到这种地步，妾室？”她自嘲一笑，眉宇间都是痛楚，“我们锦年是要做堂堂正正夫人的，怎么能去做个看人脸色过日子的妾室？”

　　嬷嬷是带着锦年长大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凭小姐的出身才貌，怎么也不能做个小妾。”

　　“弟弟我只能做到这里了，若是他日孟家完了，您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孟庆南说得口干舌燥，她们依旧如此，他只能冷着脸拂袖而去。

　　一群妇道人家，到现在还没看清楚形式，圣上对这些但凡涉及到文字狱的，从来不手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孟家完了，孟锦年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好到那里去。

　　孟庆南刚走了两步，忽然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唤住：“叔父，等一下。”

　　孟庆南靴子一顿，转了个身，才发现孟锦年静静立在门口。

　　周氏一愣，不知道锦年听了多久，心情复杂。嬷嬷叫了一声，匆匆往屋子里去，拿起一件白色狐裘给锦年披上，“我的姑娘啊，怎么也不知道披件衣裳……”

　　“敢问叔父，你说的杨大都督，可是杨飒？”如果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那么这个杨大都督，还会是杨飒么……

　　孟庆南眼珠一转，袖着手往回走了几步：“当然是……”“杨飒”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颇为奇怪，好像还没有人这么直接唤大都督的名讳。

　　孟锦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去。”

　　一眼激起千层浪，周氏握着锦年的手倏地收紧，眉头紧蹙。

　　嬷嬷也愣住了，唯独孟庆南眉宇间露出一抹喜色，他搓了搓手。

　　“你不能去。”周氏最先反应过来，想也不想就拒绝，她紧握着锦年的手，“你还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娘不可能让你去。”

　　嬷嬷也反应过来，拽住锦年的胳膊，附和道：“姑娘不要听二老爷乱说，我看那个什么杨大都督也不靠谱……”

　　孟锦年却忽然望着周氏，眼眶渐渐湿润，她猛地几步抱住周氏：“娘……”刚说了一句，泪就涌出来了。

　　周氏吓了一跳，回抱住她：“你放心，娘不会让你去的。”

　　孟庆南走后，孟锦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暗叹一声兜兜转转，孟庆东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他此次未曾作那首诗，但却为被卷进文字狱里的同僚求情。陛下正在盛怒之下，孟庆东被连带下狱。

　　孟锦年决定去见杨飒，周氏苦口婆心，她却知道，这次不会同上次一样。

　　既然一切都改变了，孟庆东知道那封信的存在，周氏活了下来，那也就意味着，如今的杨飒，就是承诺要娶她的人。

　　被她辜负，如当初一样一路爬上来的杨飒，就是杨大都督。

　　说服周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孟锦年也不能说出理由，只是将利害关系摆了摆。

　　“叔父有些话是实话，如今，再无人敢帮我们孟家，除了杨飒。”

　　“娘放心，锦年此去意在求杨大都督的帮助，但除此之外，女儿自有分寸，不会为人妾室。若是杨大都督不应允，此路不通，我们也可以死心，去找其他的法子，亦或者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

　　“若是您仍旧不放心，可让张嬷嬷陪女儿同去，届时把女儿带回来。”

　　孟锦年再次踏上那辆马车之前，周氏立在府门前，紧紧攥住她的手，活像要去奔赴刑场一样。

　　孟庆南催了好几次，孟锦年回握住周氏的手，安慰道：“娘，我没事。入夜前，我会尽快回来，而且还有张嬷嬷陪着。”

　　*

　　像前世一样，到了杨府跟前，下人将她领到杨飒的书房外。

　　杨飒正在案几上批复公文，炭火烧着，屋子里暖烘烘的。

　　只不过，这次孟锦年并没有立在书房前等着，而是提起裙摆，凤头绣鞋迈进了屋子。

　　杨飒倏然抬起头，幽深的眼眸微微眯着，惊讶、意外的神色一掠而过，而后靠着椅背望着她，语气漫不经心：“你就是孟庆东的女儿？”

　　他不太喜欢看到旧人，旧事，尤其是十年前的，因为如此会勾起他不想回想起的回忆。

　　孟庆东的事情杨飒也有所耳闻，不过他不打算插手，只不过下人忽然提起孟庆东的家人，杨飒瞧着有些熟悉，这才忽然想起来，其实自己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我听说，孟庆东有个女儿……”得到下人的肯定后，杨飒遂不再多说，熟料到没过几日，下人又过来报，说是孟庆东的女儿来了。

　　杨飒这才知道，下边人乱嚼舌根子，自作主张。

　　孟锦年披着白色狐裘，耳坠子在两侧闪动，她望着案几后面的杨飒，与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是他们互相折磨的开端，也是她永远不愿回想起来的日子。

　　上天垂怜，给了她机会回到过去，弥补一切；又给了她机会回到原点，重新书写一切。

　　杨飒静静地望着孟锦年，记忆里那个撞到他身上的小姑娘，已经有些模糊了。如今相貌更标致，气质宁静，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

　　不期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心头不禁烦躁起来，低沉的声音冷冷道：“你闯进来，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说？”

　　杨飒的目光是陌生的，态度冷漠而不耐烦，在他吩咐下人把她赶出去之前，孟锦年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今日来，是为了父亲……”

　　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去，视线落在她身上。

　　“也是为了你……”孟锦年静静立在原地，嗓音很轻，但却仿佛带着回忆，“杨飒。”

　　像是一阵雷声，猝不及防在耳边炸裂开来。

　　多少年，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几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而且是这样的语气，平静、笃定，带着一丝清润。

　　杨飒蓦地抬手，搁在案几旁边的手紧扣住案几，周身带着凛冽的煞气。

　　他定定望着孟锦年，惊讶、怀疑、愤怒，无数的情绪都迅速掠过，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爆发前的平静：“你叫我什么？”

　　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让人把她拖下去，像处理任何冒犯他的人一样，毫不留情。

　　孟锦年低了低头，平静道：“名讳，本来就是让人叫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顿了顿，她缓缓抬头：“我该叫你杨世泽，还是杨飒。”

　　门外的寒风夹杂着风雪猛地扑进来，炭火火星迸溅，一瞬间天地间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和他们交错的呼吸声。

　　仿佛是过了千年万年，杨飒才反应过来，定定地望着她，浓烈的情绪几乎如火焰一样：“你是……”

　　你是谁……

　　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说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话……

　　“子不语怪力乱神……”孟昭轻声道，而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眸，几乎蕴藏着无尽的柔情，她微微偏头，“若非亲身经历，我也不会信。可是杨飒……”

　　“我是孟锦年，小字昭。”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该承诺过的承诺好几遍了，该表白的也表白过了，正文至此完结。

　　我始终觉得，有些地方戛然而止才留有余韵。

　　所以每次正文结尾，都是在男女主重逢处。

　　关于重逢后续还有番外，我会一并放出来。是关于他们重逢后的后续，杨飒上门，两人大婚以及写这篇文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