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知桑又做了梦。

　　她梦见周绾琰那个呆子直接拦住杀死她的那个人，然后毫不意外地被反杀。

　　热腾腾的血洒满他的周身，为漫天的雪地染上一抹艳色，红的似火，刺得她眼睛酸痛，看不清前路。

　　她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看不到尽头的雪天，米粒大的雪粒纷纷砸在她的脸上，如同刀割般化成一片片的凝霜，不知是绝望还是失望，她放弃了最后一点气力挣扎。

　　余光依稀看见他倒下的身影，嗓眼一堵，雪花在她的眼角化成一滴水，没入发鬓。

　　邱知桑倏地睁开眼。

　　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湿润，听闻两侧的小窗好似被沙子撞击，沙沙作响，撩起车帘，竟发现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远处银装素裹，偶有小动物的爪印留下，多了一小片灰色。

　　此刻的天微微亮，新招来的车夫在前面安安静静地赶车，连一丁点风声也没有。

　　仿佛陷入了一片新天地。

　　邱知桑重新将头靠回去，望着外面的风景出神。

　　——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身量颀长的男子披着柔软暖和的裘衣，他走在青砖铺成的小道，神情淡然地伸手接住一小片雪花。

　　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一瞬。

　　待它融化后，男子取过一张帕子将指尖擦拭干净，嘴角缓缓上扬。

　　身边为他撑伞的小厮见状，不禁悄悄松了口气，这条路为了叫人踩上去不湿滑，今日赤霄山庄的下人们一看下雪了，早早地起身在可能行走到的地方全布置上了厚实的毯子。

　　每隔一段路守着一人，生怕上面不留神落了脏东西，碍了庄主的眼。

　　辰时，那边点了灯。

　　庄主用完饭便一言不发地往这边走来。

　　整个庄子里的人垂头请安，个个都噤若寒蝉，直到见他脸上重新换上笑，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众人才将绷紧的肩头松下去。

　　“……”

　　邹任平没等多久，耳边一声轻响，一袭鬼魅般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雪地中，落地无声，一袭白衣几乎要与天地间融为一体。

　　他沉声禀报：“主子，邱姑娘一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

　　三日前，邱知桑的马车进入他的视野范围，百般聊赖之下，邹任平派一人去盯梢，若是来的太慢便出手“帮帮忙”，不曾想半途中意外发现有人要刺杀她。

　　一看，那可不是他的人。

　　邹任平便叫手下解决了这个麻烦。

　　“麻烦”死了，她的组织也很快得到消息。

　　生意没做成反而损失了一名身手不错的杀手，吃了哑巴亏，也不可能会继续派下一个人，因此那边给花钱雇佣的人递去消息——刺杀失败。

　　邹任平的人顺手将信件截下。

　　此次来，也正是要将这封信交给他。

　　“原来还有人要杀她？”

　　他看完信，漫不经心地用它点了点半人高的盆栽，小松树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像是被取悦了，他笑道：“这可不成，暂时先叫我这边的人撤了，顺便查一下是谁指示的。”

　　“是！”男子领命消失。

　　然后第二天，邱知桑就无视一众下人的阻拦，风风火火闯到他面前，指挥着身后的护卫将绑着的他的人，扔在了他面前。

　　邹任平：“……”

　　怔了一瞬，邹任平不禁大笑两声，许久未见，邱知桑还是这般几近粗鲁的性子。

　　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你终于来了。”

　　说完，他几不可闻地轻哼，围在畏畏缩缩不知该不该进来的一众人连忙跑进来，该抬人的抬人，该清扫的清扫。

　　不过转瞬间，屋内恢复了来时的干净整洁。

　　邹任平眉眼因此舒缓下来。

　　邱知桑见他还是一副老样子，也放松了些，直截了当道：“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无论有什么忙，我自然要帮！”他想也不想道，“不过后面的两个新面孔，知桑儿不介绍一下么。”听到邹任平调笑般的声音，以及如此熟稔的称呼，周绾琰发愣，悄悄朝邱知桑投去一眼。

　　而她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依言将两人向他介绍了一番。

　　轮到介绍邹任平的时候，邱知桑扯了扯嘴角，“至于他……”

　　引来其他两人的注目后，她朝原本男杀手待过的位置扬了扬下颚：“喏，派杀手过来的就是他，邹任平。”

　　杜瑾溪错愕：“哎？！你们不是朋友吗？”

　　周绾琰反应更为直接，将她拦在身后，防备地与邹任平对视。

　　对方却一副坦然无畏的模样，仿佛完全没听到邱知桑说的话。

　　他对杜瑾溪勾唇一笑，“自然，她可是我唯一的挚友。”

　　是啊，挚友。

　　邹任平是她年少时期，在江湖上结识的一位性情古怪的家伙。

　　邱知桑和他相识在一场闹剧里，自从那时起邹任平极其爱干净的毛病便一览无余，现在看来，只增长，不曾减啊。

　　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对于她来的目的，已经很清楚了吧？

　　在邱知桑冷冷的注视下，邹任平很快招来小厮为他们安排住处，一边含笑将她“推”出去说话。

　　周绾琰走前不放心地望过来。

　　邱知桑心中放着事没注意，身侧的邹任平却将此景尽收眼底。

　　他挑了挑眉，离邱知桑更近了些。

　　＊

　　他身边的人果然一如既往的细致周到。

　　邱知桑感受着脚下的松软，打量随处可见的暖炉和毛毯，即便冬日走在通风的曲廊上，也不算冷。

　　真不知该说他会享受还是败家了。

　　走在半路，邹任平倏地停下，只见一个侍女一路小跑由远至近，因为下雪两颊红彤彤的，一张嘴哈出一口白气，气喘吁吁，“庄主，您之前要的东西刚刚已经抬到书房了。”

　　歇了歇，道：“没有弄脏任何地方。”

　　等他点头后，她又塞过来一个暖烘烘的手炉，嘱咐道：“今儿又冷了些，庄主还是带上这个吧！”

　　邹任平接过手炉，没有搂在怀里，先腾出一只手捻了捻指尖，甩掉看不见的灰尘，语气勉强道：“嗯。”

　　“至于前两日……”

　　小侍女话匣子一开，再也停不住了。

　　邱知桑听了一会儿，没有听见邹任平嫌弃的呵斥声，也没有见他有任何抵触的行为，不禁稀奇的斜了他一眼。

　　直到他们走到邹任平的书房，小侍女退下，邹任平还是一副没什么不对的装模作样。

　　她可还记得，她这位挑剔的挚友认为女子笨手笨脚还爱掉眼泪，所以身边从不留有侍女。

　　这回怎么破了规矩？

　　邱知桑半打趣道：“这么久没见，你身边怎么多了一个小侍女？”

　　邹任平眯了眯眼：“唷，知桑儿这是醋了。”

　　邱知桑：“呵呵。”

　　“……言归正传。”邹任平将视线收回来，表情一肃，“需要我帮你什么忙？”

　　——

　　赤霄山庄的位置偏僻，环境却是百年一遇的宜人，绿水青山，环绕四周，一般人找不到此处，也是邹任平为什么选择这里的原因。

　　因为平日没有外人出入，山庄空闲的院落不多，原本的院子都大多被翻新后供庄主赏玩，因此为突然到来的三位客人准备住处，又花费了好大一会儿的工夫。

　　待下面的人将其他两人安排妥当，邱知桑也回去她的院落后，邹任平转脚走去了另一边。

　　其他人的不说，周绾琰住的院子可是被他特意嘱咐过的，里头想必有不少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他的眼神一向不错，只一眼，就能察觉出周绾琰和邱知桑之间的不寻常。

　　机会难得，他非得去探上一探。

　　邹任平一路踱步到周绾琰的院子，大门半掩，没有关严实，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四处走动的动静。

　　他稍稍思量，定好大概的言辞，伸手叩响。

　　沉闷的叩门声在空中回荡了两下，惊得一只斑鸠支棱着翅膀从树枝上飞走，簌簌落下几点洁白。

　　院里的人静了一瞬，随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下。

　　来赤霄山庄是邱知桑的决定，这里有她需要解决的事，周绾琰原本以为自己这几天只用安静待到离开的那天。

　　他拉开门，见来人是邹任平，不免惊诧：“邹庄主？”

　　“是我。”邹任平微微一笑。

　　周绾琰想了想，还是侧身让出一条路。

　　院子里颇为空旷，因为常年无人居住，也没有置办什么东西，地面却是清扫得十分干净，浅浅一层的雪地上脚印交错，看得出来脚印主人当时不甚平稳的情绪。

　　“你是知桑儿的朋友……周绾琰，周公子，是吧？”

　　邹任平一边走一边解释：“我与知桑儿许久未见了，今日一见，不禁又忆起往昔，不由自主走到这儿，希望没有打扰到周公子。”

　　不等对方回应，他脚步微顿，在一棵梅花树下停下，忽而露出怀念的神情。

　　“哎呀哎呀，这棵树竟生长得这般好，想当初和知桑儿种下时可是废了好大的功夫。”为了这棵树，根本没干多少活的邱知桑活生生敲诈了他三千两白银。

　　“今年雪下得格外早，记得前两年雪下的大，知桑儿非要出门游湖，也是孩童心性。”若不是被威胁着，他是死也不会在那种地方踏上一步。

　　“说来也巧，再在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不知知桑儿会不会再做一次长寿面给我呢，那味道……真是难忘。”难忘得他至今不知道那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这些，应该够了罢？

　　邹任平眯着一双笑眸，转身与周绾琰对上视线。

　　周绾琰微微抿唇。

　　无论这位邹庄主是敌是友，和他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但凡邱知桑还需要他的帮助，他都不能将其激怒。

　　又是暗中对邱知桑出手，又来和他说些意味不明的话，难不成是想挑拨离间？

　　他微微颔首，掩下达不到眼底的笑意，温声道：“邹庄主说的是。”

　　啧，真够无趣。

　　邹任平挑挑拣拣说了那么多，以为多少会得到一些有趣的反应，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能如愿看到周绾琰吃味的反应，他无趣地撇了撇嘴。

　　作者有话要说：

　　担心自己写得不够清楚，我解释一下哈。

　　邱知桑前世死的时候是被武力杀死的，是女杀手得了手，而周绾琰看到的下毒的则是没成功的男杀手。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

　　第一章说“死了”的人吗，男杀手下完毒路过却发现自己被截胡了，只好取了邱知桑身上的东西当信物，然后他转头发现了另一个杀手组织的她，而女杀手杀完邱知桑又发现了偷偷跟在男杀手后面的周绾琰，于是顺手又将周绾琰给杀了。

　　最后两人一起重生了。

　　实际上在上辈子，周绾琰总共遇见了两个人，却被他下意识以为是一伙的。

　　邱知桑只知道有用武力杀死她的那一方，而不知道投毒的。

　　第39章 叁拾玖

　　在这里呆了两天，对着熟悉的景色，邱知桑仿佛又回到那几年在江湖上飘荡的时日。

　　最初是为了躲开家中那两张死气沉沉的脸，再后来被江湖的繁华迷了眼，倒也想不起来要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

　　去面对那残忍的现实吗？

　　邱知桑捂住脸低笑，当初她逃了出来念着稀薄的父女情打算不再相见，如今经历了那么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一并收下。

　　他却决意将她逼入绝境。

　　“母亲，我想你不会怪我的。”她呢喃。

　　整理好思绪，邱知桑踩上一地融化的雪走回去，一到冬天，邹任平向来不喜出门，因此她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找到了他。

　　温暖如春的房内，邹任平面前摆着一桌茶具，上空浮着一团乳白雾气，她推门而进时，恰好赶上他斟茶完毕。

　　他微微侧身，朝门口一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向她打了个眼神，“过来吧，我已经拿到消息了。”

　　邱知桑跨过门槛，看出今日他拿出的茶具皆是上乘，鼻息之间的茶香更是前几年他嚷嚷着极品的味道。

　　她微挑眉尖，拂袖坐下。

　　“喏，这是顺着信件找到的人。”两人喝着茶，邹任平顺手甩给她一张纸。

　　见她毫不犹豫就要展开，他又接道：“等等，你确定现在要看？”

　　“为何不看。”

　　邱知桑动作一顿，随后淡淡地瞄向手中的纸，看到不意外的名字，她嘲讽地勾了勾唇。

　　再无其他反应。

　　半晌，邱知桑站起身，将信纸撕成两半，丢进了燃着碳的暖炉中，不消多会儿，碎片翻滚消失。

　　火烧的极旺，偶尔跳动的火苗映入她的眼底，她浑不在意道：“既然确定了是谁，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

　　他听出邱知桑的言外之意，相识多年，毕竟对方下了杀心，邹任平并不意外她会有这种决定，只满意她的果断。

　　他失笑：“这种反应……不愧是你呢。”

　　两人重新坐下对饮，许久未见，这场茶席也是邹任平为迎接邱知桑所做的准备。

　　虽说迟了些。

　　但看在他拿出了平日里颇为珍藏的茶叶，她便勉强原谅他了。

　　气氛一如他们每次相聚，悠闲自在。

　　直到最后邱知桑暖完了身子，准备离开，邹任平忽然问道：“为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确定其中一个是我干的？”他可不认为自己有露出什么马脚来。

　　那么邱知桑是如何肯定另外一个杀手是他指示的？该不会只是诈他？

　　“早在来之前，我就知道是你。”邱知桑摇摇头，虽然不能理解这人脑子里想什么，但她见过太多次他的把戏，这次也不意外。

　　她轻轻一笑，目光带上审视，“那么，礼尚往来，接下来换我问了，为什么？那个杀手是怎么回事？”

　　其实是什么答案并不重要，她知道他的理由必定匪夷所思。

　　“为什么？”

　　果然，邹任平闻言大笑，扼腕长叹，向她真诚地道歉。

　　“我不过想知道你能否有资格成为我的挚友，谁能想到，要刺杀你的人不止我一个啊。抱歉抱歉！”

　　在邱知桑一言难尽的眼神中，他补充道：“更何况，我还没那么失了分寸，我给那人的毒、药，只会使人四肢瘫软反应迟钝罢了，取了信物来，我自然一切都懂了……除非是不够敬业，把真的毒、药用上了。”

　　当初那杀手听完他的要求，可还一脸费解地向他确定了好几遍，确定只要将它放进去不被发觉，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