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在那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风头靠着墙面，觉得今天这澡算是白洗了。

　　手机一直在裤兜里震个不停。她的睡裤挺宽松的, 挂着这么一个东西跑步, 差点没脱下去。

　　给她不停打电话发短信的是寝室长, 那姑娘快急疯了。

　　寝室楼已经熄灯锁门, 值班老师正带着宿管部在外面查纪律, 两人竟然还不回来。

　　她猜到夏风应该是跟着张佳出楼了，毕竟这里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张佳没带手机，联系不上, 只能找夏风。可是给接连给夏风打了个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躲被窝里临近精神崩溃。

　　签到的字是她写的, 两人如果只是出去逛逛, 那还算好。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妨碍老师去找, 她得负责任。

　　夏风抽空给她回了条短信, 表示安全没事，让她们先休息。对方迅速发来几个跪下求饶的表情。又问她们晚上回来不？

　　嗯, 这是一个大问题啊。

　　熄灯后离寝, 怕值班老师给她们找麻烦。但夏夜露宿，也不是一个好选择啊。

　　她还在犹豫, 远处一道手电筒的光线打过来, 缓缓朝她们靠近。张佳感受到光线，从地上坐起, 愣愣看着前面。

　　夏风将手机收回去。

　　得，人都找过来了。

　　“3栋生活楼的？”那老师靠近一点, 脖子上还荡着一牌子，问道：“宿管员说你出来买东西，怎么到这边来了？校规校纪呢？哪个班的？”

　　他晃了下手里的灯，严肃道：“怎么还有一个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夏风指了指张佳。

　　老师靠近过来，看清两人的脸，放轻语调，蹲在她们前面道：“怎么了？为什么哭啊？痛经也不能无视熄灯的知道吗？”

　　“高二结束了。最近压力太大，状态下滑。期末成绩大幅下跌。每周业余补习没有休息。”

　　夏风遮遮掩掩地给出了几个关键词，同时示意张佳接着哭。

　　那值班老师心咯噔一下。

　　现在的学生心理是真的脆弱。看跑A大自杀的学生几乎每年一个，他们学校也不是一次两天。就前几个月还有一男生从二楼跳下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选在二楼，反正是谢天谢地了——跳下来的时候砸在棚顶，撞坏了停下面的电瓶车，人没有生命危险。

　　可没有生命危险不代表他们不怕啊。

　　简直妈呀！

　　夏风接着道：“我觉得不对劲，就追出来了。还好，拦住了她。”

　　她身上穿着睡衣，可见说的是真话。

　　老师那个忐忑，问道：“几分啊？”

　　夏风：“数学98。”

　　“98？98……98挺好了啊，”那老师安慰道，“打败了全国……50%以上的人？本科肯定没有问题的。”

　　张佳：“……”

　　夏风无语道：“老师您还是别说话了。”

　　老师惭愧道：“我错了。”

　　张佳鼻涕流下来，身边没带纸巾，只能又吸回去。她狼狈道：“别安慰我，我想一个人静静。你把她带走吧。”

　　老师连忙道：“别！别！”

　　“真的，你带她走吧。”张佳说，“我求你了！”让我这狗命再残喘两年！

　　老师说：“回宿舍，好好休息。睡一觉，再吃顿饭，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看你朋友都这么关心你。”

　　夏风附议道：“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老师：“对对。”

　　夏风继续道：“我不是一个天才。没有人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把一个人的努力归咎于一个人的天分，我认为这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情。”

　　老师不明所以。

　　张佳侧过半张脸，偷偷地听她说话。

　　夏风说：“诚然，对比大多数的学生，你已经很努力了，可你的失败还是因为你不够努力。每周四个班，寒暑假八个班又怎么样？你不愿意学的话，低效的学习效率只是在浪费时间。我没有报任何的班，但是从小到大，我没有多余的娱乐活动。或者说，排球就是我唯一的活动。”

　　每周四个班，寒暑假八个班？老师耳朵动了动，将它记下来。

　　这简直丧心病狂。

　　张佳抽抽搭搭地吸着鼻涕。

　　夏风叹了口气，说道：“不是耗费了时间就叫努力的。还有一个词语叫做挥霍，就像你现在这样。坚强一点吧朋友，我觉得你没什么可怕的。读书是一件有投入就能有回报的事情，因为它是积累。区别只在于多和少，快和慢。你现在高二，成绩下滑不代表你实力下降，只是没有跟上别人前进的脚步而已，可是你的基础始终都在。”

　　张佳弱弱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挥霍……”

　　夏风继续说道：“世界上多的是投入却没有回报，甚至被清零重算的事情。你以为练排球很简单吗？中国的体育是考验毅力和极限。高强度的训练摆在那里，你受不了了，就滚下去，肯定还会有其他的人再顶上来，因为中国人多。教练可以挑着选，就算选不到最顶尖的人，也肯定能找到让他满意的人。你想留下来，就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你咬，可是别人也在咬，你想比她走得更远，就要比他们咬的更久。”

　　“别说这是意志强大的问题，这是身体素质的问题。如果你的极限是99步，那你再努力也只能走到99步，当你执意要走出100步的时候，嗯哼，你就废了。练体育练废的人，就算没有天上的星星多，也肯定比你平生遇到的困难多。跟他们比起来，你敢说自己是遭遇了滑铁卢吗？”

　　张佳用手指卷着她的衣服。

　　夏风说：“你觉得自己现在很绝望，是因为你没有见识过更绝望的事情。但是相信我，你以后会有机会的。暂时收起你的感情，是一种浪费。”

　　老师：“……”

　　张佳：“……”她能再哭五百年！

　　老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能走到100步，还是会停在99步？”

　　“是啊，我不知道。”夏风说，“不走到头，谁都不知道。所以它才残酷不是吗？所以这种成功才更有魅力不是吗？”

　　老师张张嘴，说不出一个不字。

　　张佳应了声：“哦。”

　　哭过后情绪已经稳定很多了，现在感觉怂怂的。她抬着眼皮，小心窥视老师的神色。

　　那值班老师察觉到了，简直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夏风：“我叫杨齐。”

　　张佳：“……我叫叶阳。”

　　“……”值班老师无奈道，“高三一班的是吧？这俩人我都认识，下次好歹选个低调一点的名字。现在还早，快点回宿舍。我就当你们只是迟到。快回去吧。”

　　他护送两人回了宿舍，让楼下阿姨开门，然后看着她们进寝室，才摘下牌子离开。

　　学生压力大，心理压抑，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的问题。这个年纪正值青春期，对待任何事情都比较敏感。

　　值班老师没有当面责骂张佳，可也不敢漠视，转头找了她们班主任，确认学生名字，让他跟家长一起沟通一下。又跟上级反应了情况，以免再次出现不可控的悲剧。

　　当年全国闹得那么沸沸扬扬的学生减负事件，虽然事实证明是家长和社会在自己作死，坑了自己一把，导致校外辅导班盛行，学生和家庭差距拉大，后悔不迭。可类似的担忧不是没有原因的。

　　如果学生因为心理问题做出过度行为，学校无疑会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所以这次的事情没罚到张佳身上，还是罚到了班级头上。

　　班级分扣了二十，老班被罚了奖金，早会上旁敲侧击地鼓励威慑，恩威并施。

　　之后宣布严格规范查寝制度，取消校园成绩公开排名制度。每周至少要有一节心理课，且不允许班会挪用。

　　他们那提心吊胆的姿态，就差对着所有人耳边大声喊一句，脆弱的心灵都坚持住啊！再过一年你们就不归我们管了！

　　没有点名，风声还是有的。张佳被叫老师去办公室促膝长谈了。

　　杨齐好奇问：“所以你俩那天是去哪里了？”

　　夏风甩着一支笔说：“山林里，小溪边。”

　　杨齐：“花前月下？”

　　夏风：“对头。”

　　杨齐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背着我私定终身？”

　　夏风脸抽了一下，杨齐也愣住，然后收回手。

　　两人尴尬，随后杨齐先错开视线。

　　夏风平静说：“我当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杨齐：“谢谢啊。”

　　两人安静了没几分钟，杨齐转了个正经话题：“你们集训名单出了吗？”

　　八月份底就是全运会的决赛，他们马上就要开始集训了。

　　A市虽然一直被调笑说是二流球队，但也是出过世界级球手的队伍。现在主攻位的梁冰快速成长，还有队长顶着，球队状态好一点，并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

　　四年前青年组冲击决赛失败，这次张教练干脆放弃青年组，集中主力备战成年组。不得不说她们队伍运气是真的好，在一片质疑声中，拿下了最后一个名次，成功进入决赛，虽然是吊车尾成绩，但也值得高兴不是？

　　结果决赛还没开始呢，队长就意外被国家队召唤走了，去世锦赛带国青队的小将们刷刷经验。

　　本来照理来说应该是会找不打全运会的国家队队员带路，可选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最后还是问了队长。

　　两场正式比赛的时间虽然不冲突，但比赛行程安排很紧密。张教练想了想，没有阻止。空缺位可以让替补试着顶上，正好能磨砺一下孙晓和梁冰。决定让她干脆放弃全运会，调整状态等待国排联。

　　反正……目前队伍实力，那啥嘛……

　　这，都不算什么。

　　张教练跟几位同事在申请集训名单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幻肢疼痛。

　　五月份预赛的时候，青年组里还没有严羽、夏风、邱声等人，方觉晓也完全不成气候，所以青年组战力着实偏弱，难登台面。他们放弃的很干脆。

　　可是现在队长缺席，队伍实力受到影响。相反打U21的话夏风可以顶上，就算队伍成型度还不高，她可以用技术平衡起来。而且青年队的总体竞争力相对会小一点。这样他们似乎能拼拼凑凑地拉出一队比在成年组更具冲击力的队伍。

　　神奇。

　　六七月真是一个人才丰收的季节。张教练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然而，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他们现在还是要以成年组比赛的队伍配置来拟名单。

　　初步名单拟定的时候，没有夏风，塞不进去。教练跟她打过招呼，让她不要急，慢慢来。早晚会出成绩的。而且夏风明年就高考了，她想自考大学的话，就不要扛太大压力，好好学习。

　　结果，正式名单出来的时候，夏风又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夏风问：“你帮我走后门了？”

　　杨齐说：“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霸道总裁吗？我一学生，暂时还没有那么强大的话语权。”

　　夏风靠在椅背上，点头道：“那么问题来了。我应该怎么去呢？”

　　集训的时候他们在放假，比赛的时候他们在上课。她要怎么越过夏勤那一关，去那边溜一圈？

　　杨齐笑道：“乐观一点夏风同学，也许只是脱层皮，还能留着你的小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