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晓听得一愣一愣的，说道：“可是,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控制我的肌肉。”

　　夏风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两边队伍里, 你是最害怕球的一个。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夏风说, “我觉得你很优秀, 你的球感很肢体反应能力，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 加上你的身高和弹跳力, 老天爷在主动给你送饭吃。你不可能永远局限在省队的一二队之争, 甚至不会局限在一个普通的全国联赛。我觉得你完全可以站上世锦赛, 世界杯，奥运会, 世界联赛的赛场。”

　　方觉晓以为她会开口训斥，没想到对方来了通一本正经的吹捧, 全身上下都不自在了：“我……？你说我？”

　　夏风说：“当然, 既然我选了你, 就证明对面已经没有人比你更有潜力。可是时代变了, 现在的国家队不会要一个打不好下三路的队员, 这是你必须克服的难题。现在的你也只是拥有潜力而已。”

　　夏风：“这只是一场毫无重量又非常普通的比赛，我当然可以让自由人把你替换下去, 可是你的打算呢？你想进步吗？没有比比赛更好的训练机会了，你想把你的缺点带到什么地方去？还是指望着有一天睡梦里上帝就可以完成你的夙愿？连这种比赛你都要逃避的话, 你也只能止步于此。如果你真的想继续打排球的话, 我并不介意成为你成长进步的一块基石, 也请你调整好自己的态度。”

　　夏风：“一传不好算什么？你的队友又不是吃干饭的。她们既然瞄准你, 你就该拿出骨气来，给我亲自从她们手上拿下一分。只要能拿分，你站在场上就是有意义的。”

　　裁判吹哨，示意暂停时间到。

　　队长跟众队友过来，搭着肩膀拥抱了一下，然后又散开去各方就位。

　　孙晓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体育场馆就这么点大，周围没有说话打扰的人，夏风也没有故意放低自己的音量，两人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相信围观的人跟教练也听得清楚。

　　对面热血沸腾，她们这边同样热血沸腾。

　　梁冰说：“她这是……在嘲笑我们的二传？还是在嘲笑我们攻手？”

　　孙晓：“那说得出要做得到才行啊。”

　　后排副攻说：“这就是是对面的战术，别被她带跑。我们保持自己的节奏，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我还真就不信，一个人的一传水平可以依靠三两句话瞬间拔高起来，当是超能力漫画吗？”

　　“继续攻她一传。我也想看看她接起来的本事。”

　　梁冰观察着她的神色，然后笑道：“咱孙晓可是老队员了，经验丰富，怎么可能会被轻易挑衅，对吧？”

　　孙晓不动声色地转过身道：“大家继续。”

　　两边都知道，接下去这一球的胜负，会严重影响队伍的士气。

　　但她们都不觉得自己输。

　　孙晓队伍比分落后太多，现在必须开始直追。夏风想借比赛训练方觉晓，正好是她们趁机拿分的机会。

　　而夏风的队伍，现在后排防御有夏风跟自由人，场上前后排进攻点有四个。是她们整体队伍最强大的一个阵容。

　　夏风和自由人各负责左右两块，将中间一部分的空荡留给方觉晓。

　　孙晓方的发球员沉沉吐出一口气，她将球抓在手里，视线扫过众人，然后起跳发球。

　　果然是对准方觉晓。

　　她一定要在方觉晓的位置破防！

　　张教练在旁边无奈叹气，这群球员还是太年轻了。

　　在排球生涯上，她们已经领先了大多数的人。正是因为成功，她们还不能放平自己的心态。

　　她觉得在球场上是不需要骄傲的，心理战术往往就是利用她们的这份骄傲。如果被对方带偏了节奏，逞一时之快又有什么用？尊严之争都是废话，球队的风格是快变，在她们自己将目标限定在某个人身上，就已经输了。

　　被看穿的，不能称之为战术，只能称之为漏洞。

　　张教练视线的焦点落在夏风身上。

　　看看，她多机灵。

　　然而这一次她真的是想错了。

　　煽动情绪的确是故意的，但夏风没准备靠此拿分。

　　在球飞过来的时候，她和自由人都没有上前掩护。

　　夏风提醒喊道：“接球！”

　　方觉晓点头。全神贯注地盯住球。她虽然接球水准的确不佳，但是她已经训练了很长时间。频繁接过副攻的扣球，反复观看比赛的视频，理论和实际都有经验打底，起码在球路的判断上，她没有问题。

　　一步躬身上前，下手接球。

　　角度没有摆好，她夹了下手臂，球向左侧飞偏。

　　这一球二传肯定是救不起来了，但好在球速不快，只要球不落地，她们就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

　　自由人喊道：“我来！”

　　她急速冲过去。利用灵活的动作和柔韧的身体，一个鱼跃向前，在球场旁边的无障碍区内，单手将球顶了回来。

　　那球无法控制方向和高度，划出了一个短平的弧线，飞到球场后排，已经止不住要下落的趋势。

　　夏风：“我来！”

　　见她向前，正欲动作的队长收回脚步。

　　夏风腿部肌肉绷紧，前脚用力蹬地，身形如闪电般滑了过去。右手插入球下，在千钧一发之际，再次将球垫起。然后左手撑地，手肘微弯，身体呈反弓形摔到地上。

　　三次触球，正好让球飞过球网。

　　“机会球！”孙晓站到进攻线附近，在夏风队形没有调整回来之前，组织起一场反攻。

　　队长盯着孙晓的手腕，判断传球方向，同时喊道：“接球！晓晓！”

　　方觉晓浑身一震。

　　夏风从地上跳起来，赶回自己的位置：“看球！”

　　球平直而快速地传过去，梁冰跟对面副攻相继起跳。队长选择向右侧移动，直觉告诉她应该拦防梁冰，因为每次到关键时刻，孙晓都会下意识地依赖她熟悉的人。

　　果然球穿过副攻的身位，在她挥臂下打了个空，来到梁冰的前面。

　　两位曾经的先发主攻手正面相对，空气中燃出一丝火药的味道。

　　队长一直是梁冰的目标，同时也是挡在她面前的障碍。两人互相竞争的关系在球队中从不掩饰。

　　梁冰有着身为一名主攻手的气势，扣球稳健有力，方向到位。这个时候，她选择将球从队长的手臂空隙突破。高速的球身擦到她的手臂，还是暴力穿过了拦网。

　　方觉晓在队长的身后出现，她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她真的是很讨厌一传，很讨厌很讨厌。

　　她讨厌看见二传手一脸遗憾看着她的眼神；她讨厌听见球在自己的手上弹飞落地的声音；她讨厌在自己接完球之后，就直接被队友宣判了失败。

　　排球是一项六个人的运动，它的意义和乐趣就是追逐。可是当没有人愿意去接你的传球的时候，你一个人站在球场上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还有人会希望她能留在后排。

　　方觉晓仿佛能看清球场内每个人的情况，可惜画面转换的太快，没能留下。最后视线中只有那个不断旋转，并朝自己靠近的黄蓝色圆球。

　　她压低重心，调整手臂的角度，准备接球。

　　冷静下来，她练习过的，这没什么难的。放松身体，相信自己的球感。

　　方觉晓冲得太前，一个没蹲稳，膝盖重重磕到地上。

　　这球传得比先前那球好多了，起码方向正确。它朝着队长的位置飞去，只是从高度来看有些危险。

　　队长下手接球，余光扫了眼自己的左侧，用眼神迷惑住对方，又将球传给正站在球网右侧严羽。

　　严羽看见球朝自己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不知怎么主角就变成了自己。“哇哇”大叫着起跳。

　　那球传的位置不好，她却可以瞬间调整自己的姿势，用更贴近的左手进行扣球。

　　原本以为这一球肯定可以得分。虽然她左手的击球力道不大，但她是近网扣球，球落地的速度够快。结果对面的自由人横空出世一样地插进前排，用手将球救起，侧翻在地又朝后退了回去。

　　严羽懊恼地瞪眼喊道：“啊啊啊！”

　　这一手球救得漂亮，连着场边的围观女球手们都忍不住高呼了一声。杨齐抬手鼓掌。

　　张教练清了清嗓子，在场边的椅子上坐下去。

　　“这球也能接的到？”

　　“二木的球感好像更好了。”

　　原本两位自由人之间的水平就差不多，二木跟孙晓的配合显然更流畅一点。如果能保持住状态，下次正式比赛的首发自由人会是她也说不定。

　　在对方自由人接起球的时候，夏风就感觉到自己身边燃起了一股熊熊的战意。她的好搭档自由人皱着鼻子，眼中带火，死死锁定对面。

　　竞争每时每刻都存在，不进步就会被超越。

　　夏风又看向对面的二传孙晓，对方表情严峻，满脸写着“别小看我们”的意思。

　　“方觉晓！”夏风用力一拍大腿道，“接球！”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将球扣到对方的球场上。

　　她们绝对不会在这里退缩。

　　“稳住！”队长说，“有我们在！”

　　方觉晓深吸一口气，犀利看向前方。

　　场上的局势每一秒都在转变。

　　对方拿到球，就意味着自己这边要处于戒备状态，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是最折磨人的。

　　女排比赛中最好看的不是单次暴扣，而是精彩的攻防交替之间的博弈，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结束，没有时间去思考更长远的计划，那种在刀尖上战栗的感觉，给人以绝对刺激的快感。

　　对面的扣手还是梁冰。梁冰的扣球方向还是方觉晓。但这一次她甩开了拦网，以比拦网高出一个球的高度进行扣杀。

　　她的眼神中坚定地透出一个意思，她们也是完全一样的打算。

　　突破她！多少次都没关系，但一定要突破她！

　　击碎她们那些可笑的骄傲！

　　方觉晓脑子一阵放空。仔细想想，其实她也没多喜欢排球。只是觉得除了打球，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她成绩不好，家里也没什么钱，长得不漂亮，没学过其他的手艺。不擅长交际，处理不好人际关系，更没什么领导才能。长那么高，似乎除了练习体育，做什么事情都怪怪的。

　　这样看来，打球是她唯一的选择，甚至是她的救赎。

　　只有在排球上，会有人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只有在排球上，她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每天不至于无所事事，还有一条名为“未来”的，光明笔直的大道浦沿在她面前。

　　所以她很努力地练习。所以在疼痛，病痛，失败交斥在她生命中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放弃。她害怕被淘汰。

　　是想，她想站在这个球场上。

　　球落在她的手臂上，又弹起继而飞向前网。她脚步不稳，倒地的时候姿势未能摆好，手部撞到了脸。

　　“喔！”

　　“卧靠！！”

　　“啊！！方觉晓你是最胖的！”

　　“稳住！坚持住！”

　　又接起来了！

　　这还是她们认识的那个方觉晓吗？！今天她是开挂了吧？

　　虽然接球的站位没有选好，导致摔到脸，可那种高速扣球，就是自由人也没把握能够成功接到。

　　梁冰屡次进攻失败，心态烦躁，握拳发泄般地嚎了一声。又火速控制住情绪，将眼神狠狠扫向队长，准备去拦她的传球。

　　队长扭头，就着那个传球直接二次进攻，强势扣杀向下。

　　那球被梁冰的手掌挡了一下，过网后向下掉落。

　　孙晓眼睛泛红，屏住呼吸，惊险贴地将它救起。

　　一群人挤在网前，互相间行动被限制，又因为距离过近，球速太快。接应慌乱地去接二传，做了个调整，将球拔高，并减缓它的速度，传到另外一侧。副攻侧身冲过去补攻。

　　这球简直见鬼了！竟然还没完！

　　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一个想法。

　　她们球队的防御有这么强悍过吗？那不一直是她们的弱项吗？现在这群人是什么鬼？

　　明明场面一片混乱，却诡异地维持住了。这一惊一乍地，反而是她们先受不了了。

　　夏风两步退到方觉晓的旁边，偏头去查看她的脸，耳边听见她鼻腔内正努力压制住的呼吸，微微带着一股抽泣的颤动。

　　方觉晓眯着一只眼睛，脸部肌肉抽出，因为疼痛生理盐水直接流了下来。她咬住牙，摇了摇头表示没事，又示意夏风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