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顾命大臣自顾不暇最新完结+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8章 顾命大臣
地下阴冷潮湿,许观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执着蜡烛那人,与他穿着同样的衣裳,背对着他,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点起灵位前的两支白蜡烛。
那是萧启的灵位。
而那个人,许观尘也认得,那是杨寻。
他点起蜡烛,在萧启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回头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闭上眼睛,垂着头,佯做尚未醒来的模样,也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杨寻行走无声,缓缓地踱着步子,就走到了许观尘面前。
他抬手,卸下许观尘戴着的莲花冠。
方才一通折腾,许观尘发丝散乱,杨寻索性解了他的头发,用木梳帮他重新理过一遍。
杨寻帮他理顺头发,叹着气唤了一声:“小师弟。”
他的动作很轻,戴在许观尘发上的礼冠却很重。
许观尘想,这大概也是所谓顾命大臣的冠子,杨寻这人,或许是要他给萧启陪葬。
不能再装睡了,再装下去,恐怕杨寻就要直接动手了。
他微微睁开双眼,恰逢杨寻觉着他面色苍白,气色不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胭脂,要往他脸上抹。
胭脂扫过面颊,杨寻又用拇指沾了一些,往他的唇上按。
许观尘一张嘴,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杨寻吃痛,收回手指,那上边牙印很深,咬得出了血。
“小师弟,你醒了?”杨寻垂眸,不舍得从身上衣裳扯下一条包裹伤口,只能甩了甩手,任由他去。
萧启的灵位放在对面,方才杨寻也只端着蜡烛站在对面。如今,杨寻挪了一只蜡烛到他身边,许观尘才看清自己周围的情况。
他被麻绳吊在梁上,脚下是一口黑漆描金的厚重棺材。
在他的左右两边,又各有一口棺材。他左手边的那口棺材还是空的,右手边的棺材,已然躺了一个人——何祭酒。
何祭酒已然死去多日,纵使近来天寒,尸体不曾腐化太多,却也已经变得僵硬。所以杨寻没有给他换上衣裳,只是把顾命大臣的衣裳叠好,枕在何祭酒的脑袋下边。
许观尘如坠冰窖,恍然反应过来,四肢都泛起冷,咬牙恨恨道:“是你害了老师。”
提到何祭酒,杨寻的眼底也微微湿润:“不是。”
许观尘被吊着手,晃动着用脚去踹他:“就是你,就是你!”
杨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我都说了不是我。”
许观尘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鲜血,哑着嗓子问他:“那老师是怎么死的?”
杨寻并不答他,转过身,留许观尘在他身后大喊:“我问你啊,老师是怎么死的!”
还是不理会他,杨寻从地上搬起右手边的棺材盖,将何祭酒的尸首封起来,又拿出六只长钉,把棺材钉上。
杨寻不紧不慢地敲着钉子,许观尘默不作声地啐了一口鲜血,别过眼不再看他。
他大概明白了,老皇帝病重之时,给萧启钦点了三位顾命大臣,他自己、何祭酒和杨镇。
他是定国公,虽不会武,任的却是个武爵,又与雁北戍边军钟家有联系,这是兵权。
何祭酒是天下八分士子的老师,这是声望与人才。
杨寻是恩宁侯府的世子,又是金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这是才学。
他们三人,何祭酒是萧启的外祖,又是萧启的老师,许观尘和杨寻与他,既是君臣,又是自小一起念书的师兄弟,老皇帝会选他们三人,也是自然。
萧启身死之后,杨寻暗中筹谋了三年,要拉着何祭酒与他,他们三个顾命大臣,给萧启陪葬谢罪。
按照棺材的排列来看,杨寻虽然恨极了他,却仍旧把他放在中间一位,说明当时老皇帝嘱咐过他们,三人之间,要以许观尘为尊。
许观尘环顾四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萧贽是不是还在何府外边等他,没等到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此地阴冷,寒意透骨,许观尘瞥见角落里堆着书册,心想这应该是何祭酒藏书的地下,他们还在何府里。
只是何祭酒的藏书太多,这样的地下暗室,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要找起来,恐怕很难。
那头儿,杨寻已经敲好了两颗钉子,正在敲第三颗。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杨寻一时失神,竟像从前一般,随口应道:“怎么了?”随即回过神来,他冷冷道:“你有事?”
“老师……”许观尘顿了顿,“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寻手上动作不停:“我不是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人,你少用你那种肮脏心思揣度我。”
“你既问心无愧,那你说出来,也无妨。”许观尘咬了咬舌尖,“老师是怎么死的?”
“除夕夜里,守过一岁,老师饮酒服药,自尽而死。”杨寻道,“是你害死老师的。”
“怎么会是我?”
杨寻抬手拂过何祭酒的棺材,道:“倘若不是你,七殿下与何镇又怎么会死?是你弄得老师家破人亡,晚年凄苦。若非如此,老师又怎么会绝望服毒?”
许观尘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杨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总归你也要去见七殿下了,要怎么处置你,那是七殿下的事儿,我与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许观尘笑了笑,道:“我笑你傻。”
杨寻不语,许观尘又问道:“为这事儿,你筹划了三年?从七殿下死的时候,就开始筹划?”
“是。”
“你还以为,这件事儿,没人知道?”
“难不成还有人知道?”
许观尘深吸一口气,定定道:“老师知道。”
杨寻嗤笑一声:“老师怎么会知道?就是怕老师为难,我才等了三年。否则早在殿下发丧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掐死在殿下坟前。”
“老师只是不说。”许观尘轻声道,“其实老师早就知道了。”
杨寻开始敲第四颗钉子。
“我最后一次来见老师时,因为你在外边,老师不敢与我明说,怕你那时候就动了手。”许观尘道,“你想不想知道,那时老师,对我说了什么?”
杨寻不答。
“老师说的头一句话,他说我没做错。这是为了安我的心。”许观尘想了想,“第二句话,让我专心事君,不要三心二意,不要再来找他了。”
许观尘轻叹一声:“我那时不懂老师对我的暗示,还以为老师是怨恨我。老师让我不要再来,其实老师是叫我不再来见你。”
杨寻拿着锤子,狠狠地往棺材上一砸,换了个位置,开始敲第五个长钉。
许观尘道:“老师太了解我们了,他一早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老师这三年来,之所以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是为了应付陛下对七殿下旧人的查探,恐怕……也是为了应付你。”
“你说你顾忌着老师,这三年来才没有对我下手。你说你不能欺师灭祖,所以你不能杀了老师给七殿下陪葬,你只能等到老师死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师兄——”
许观尘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为了你的七殿下,你有没有盼过,要老师快点去死?”
杨寻连最后一颗钉子也不管了,暴怒跳起,喝道:“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真的坦坦荡荡,从未盼望过老师去死。但是——”许观尘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慢慢地透到杨寻的心里去,“老师是因为你死的。”
杨寻扼住他的脖子,手渐渐收紧:“不是我,是你。”
“是你……”许观尘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道,“如果……你一定要有人给七殿下陪葬,老师为了你,已经、先去了。”
许观尘被掐着,嘴角流出鲜血:“我猜……书房案上那本《南华经》里,应当有老师给我的信。某一本书里夹着……应当……也有老师给你的信。”
“你猜的对,《南华经》里确实有老头给你的信。初三那日,你来书房之前,我就把信拿走了。”血迹沾染到杨寻的手上,他嫌脏,便松开了手,“不过你又猜错了,老头却没有给我留什么信。”
现在想来,初三那日,杨寻取了信,就退到了院子外的竹树下。许观尘进去时,他就已经在里边等着了。
后来在廊下,杨寻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在那时候他就想动手,只是被忽然进来的小成公公打断了。
迫不得已,为了掩饰,杨寻才与他演了一出师兄弟就此决裂、各不相干的戏。
许观尘道:“有的,一定有的。”
杨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到底,老头子还是最喜欢你。为了你,连殿下和孙子都不管了。”
“不是。”许观尘满口的鲜血,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老师从来都一视同仁。老师……为他二人立了牌位,以死殉了七殿下与何公子,也全了你的意思,还想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把你给救回来。”
“师兄……老师一直都待你很好。”许观尘吐出鲜血,几乎染红半幅衣裳,到最后,只能用气声说话。
杨寻见他模样,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抹了抹他嘴角血迹。
许观尘呕血,竟是止不住的。
他被吊在梁上,毫无生气,只有吐血的时候,才无力地晃荡两下。
“你这是……”杨寻推了他两下,“怎么回事?”
鲜血与胭脂混在一处,许观尘森森然地笑了:“师兄……就算你不杀我,我原本就、活不长久了。”
“你什么意思?”
杨寻猛然想起,许观尘被他打昏的时候,帮他换上朝臣礼服时,他背上盘着一道长蛇似的刀疤。
杨寻忙问道:“背上那道疤是谁弄的?你是不是被萧贽威胁,被扣在宫里了?”
“不是萧贽。”许观尘笑了笑,啐了一口鲜血,染在他的衣襟上,“你不会看不出来,伤我的人不精通武艺,又怎么会是……萧贽?”
许观尘微抬起头,目光渐渐澄澈清明,落在面前萧启的灵位上。
他轻声道:“师兄,你说我背主忘恩,负了七殿下。我且问你,我是怎么负的……七殿下?”
最后那三个字,许观尘是咬着牙,从喉咙里、从满口的鲜血里挤出来的。
血水溅了杨寻一脸,他自乱了阵脚,目光微闪,喃喃道:“除夕宫变,七殿下说你贪生畏死,从前又与萧贽有了苟且,定国公府的轿子,抬着你进宫去了。”
许观尘继续问道:“我进宫时,师兄又在哪里?”
“我在城外。”
许观尘了然地笑了笑:“那也就是说,原来那时,你不在……”
“我从城外回来,正好看见你定国公府的轿子进宫。萧贽连盔甲刀剑都没来得及卸下,就亲自在宫门前迎你,好深的感情,好厚的恩遇。”杨寻道,“你一入宫,未有多时,七殿下在城门外遇险,你敢说这事,与你无关?”
“我……”
杨寻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要他别再说话,也别再吐血了。
而许观尘微张着唇,鲜血自嘴角溢出。他险些被自己口中的鲜血给呛死。
过了一会儿,杨寻终于放开他,转头看着萧启的灵位,发了会儿呆。
许观尘昏昏沉沉的,实在是没力气说话,只能勉强睁着眼睛,看着他。
杨寻一撩衣袍,在萧启的灵位前跪下,磕过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面色阴沉。
放置萧启灵位的小案上,只有两支白蜡烛,却没有贡品。
杨寻对许观尘道:“总归是你害死了七殿下,是你负了他。倘若不是那时你同萧贽说了什么,七殿下怎么会就死在城门前。”
案上没有贡品,却有一把檀木长弓,一支蓝羽箭。
杨寻拿起弓箭,转过身,对着许观尘架起弓箭。
许观尘恍恍惚惚的,眼前犯花,只看见箭尾那一抹蓝颜色。
如今想来,初三那日,他来何府奔丧,在何府附近寻到的那只蓝羽箭,应该也是杨寻的。
杨寻不知道萧贽在马车里,他一开始要杀的,其实是许观尘。
在老师的书房外,是这样;在何府门前,也是这样。
杨寻略眯起眼睛,将箭头对准了他:“你还欠七殿下一箭。那年在围猎场里,七殿下是替你挡了一箭,你先还给他,我再让你给他陪葬。”
“这支箭……”
杨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七殿下替你挡箭,你的命是七殿下给的。可是你呢?前几日在何府门口,你又想要替谁挡箭?”
“这支……”
杨寻执着弓箭,向他走近:“我问你,那一日在何府门口,你喊了一声什么?你又把谁扑在马车里了?你要用七殿下救下来的命,给谁挡箭?!”
“你喊的是萧什么,你给萧贽起的别号爱称?你把萧贽按倒在马车里。你是七殿下救回来的,你却要为萧贽送命!”
杨寻在他面前站定,用抹了毒的箭头抵在他胸前,一字一顿道:“乱臣贼子,背主忘恩。”
“那时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却认得比谁都快。”
“这么说你,说错了吗?”
“你还要说你问心无愧,还用老师说的话让自己安心。那是老师心善,不愿意教训你,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你同萧贽是怎么回事?”
“你十五岁从青州回来,在萧贽府上住了三年;去雁北一年,从雁北回来,又与萧贽混在一处;现在更是住在宫中,住了三年。要我说,你该不会早就与萧贽勾搭好了,假意赚取七殿下信任。”
“七殿下那么看重你,你怎么敢?”
许观尘紧紧地闭着双眼,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好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杨寻堵回来了。
他垂着头,蓄了一会儿气力,才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问你,你手里这支箭……是你的吗?”
杨寻嚅了嚅唇,终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你的,这样看来,当年行刺七殿下,恐怕你也有嫌疑。”
“不是我。”杨寻握着蓝羽箭,箭头没入许观尘胸口几分。
许观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谁的?”
“是……”
“想来……”许观尘恍悟,“这支箭是七殿下的遗物,你保留下来的、七殿下的遗物。又想来……七殿下,应该不止有这一支箭,他应该还有、一个箭囊的箭。”
他死咬着下唇,忽然之间,有个荒诞无比的念头,冒了出来。
当年围猎场行刺萧启,之后在驿馆里对他暗放冷箭,如今看来,如果不是萧贽,那便是萧启做的。
到底没有证据,许观尘也不敢再想。
只是想见自己从前的掏心掏肺,再看看现在杨寻对他的忠心不改。
许观尘扯着嘴角,轻笑一声,眼角却滑落两行热泪:“你看,他自己也有这种东西,却从不告诉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许观尘能想到的东西,杨寻自然也想到了,或许他一早就想到了。
只不过他不信。
“徒费口舌,搬弄是非。”杨寻将蓝羽箭拔出,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搭弓射箭,“你闭嘴!”
蓝羽箭穿过吊着许观尘的粗麻绳,钉在后边的墙上。
手上麻绳一断,许观尘就掉下来了。“咚”的一声,准准地落在脚下的棺材里。
尚有些许清醒的意识,许观尘偏过头,将口中鲜血吐出来,喘着粗气。
杨寻放下长弓上前,摆弄他的手脚,叫他在棺材里,躺得好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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