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国反映的是主人对天地规则的理解，其感悟越是精微，神国就与现实越发接近，越不似先前那般怪诞陆离，而渐趋质朴完满。

　　这也是返璞归真。而让阴九幽惊讶的，则是这里的繁华程度——宁小闲修为跌回凡人，神力全无，连神魂也该随之减弱。身、魂本就是一体，此谓一损俱损。然而纵观她的青木神国，哪里有半点倾颓模样？

　　又是一个不合理之处。

　　阴九幽漫步于一座大城之中，这里人员往来俱是匆匆而行。神国信徒的投影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对他这样的外人并不抱以关注。因此他可以旁若无人：“将记忆交出，我可以让你少吃点苦头。”

　　这话自然是对宁小闲说的。她在这里就是造物主、就是天道，阴九幽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个动作，她都能清晰无比地接收。

　　天地静悄悄地，没有回音。

　　她还想负隅顽抗？阴九幽也不觉奇怪，嘴角噙出冷笑，复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杆，深深吸了一口，而后徐徐吐出。

　　烟杆纯以墨玉制成，这一凑近愈显其面庞和手指莹白，缭绕的烟气将他俊秀的眉眼都遮得朦朦胧胧，竟有一种妖冶极致的美感。

　　不过这一口旱烟呼出去，就成了浓墨赤酱的颜色，并且向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

　　不出百叶时间，整片大陆都被灰黑色的雾气所笼罩，暗无天日。

　　若是细看，当会发觉这片雾气如有生命，在一切建筑、河川、山石、沙砾之间蠕蠕而动、仔细钻营，仿佛要把这片大陆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彻查个遍，不留死角。

　　幸好这里的信民没有五感和情绪，只机械地继续完成手中任务，并未大惊小怪。

　　换在三百年前，即便是钻入长天神国与之争锋的阴九幽，也决没有这样的本事——直到他获得了蛮祖心得。后者是蛮族的万法之源，对魂法的理解亦是直透本质。阴九幽被镇压在神魔狱时，就与宁小闲做过交易，获得大量战场上的死魂，而后又吞噬了大引上人的神魂，魂体凝炼已极。如今再得之蛮祖心得，从前诸多不解都有茅塞顿开之感，道行因而一再提升，也已经撞进了神境的大圆满。

　　黑烟在每一处角落都巡游了至少九遍，才怏怏离开，最后缩成一个小球，返回主人掌心。

　　阴九幽随即阖目，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面上却有一抹不悦。

　　并未找到她的记忆，这女人将回忆都藏去哪里了？

　　他已经搜遍了这块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最细微之处也不曾放过呢。

　　唔，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吗？他举目四顾，视线忽然落在了古纳图庞大的树干上，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怎么就忘了它？

　　神树和识海一样，是构成整个神国世界的基质。可是它太过庞大又无处不在，就连阴九幽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它的存在。

　　至巨与至细，都容易骗过人眼。

　　他三步作两步跃回树干上，随便选了一根树枝走到尽头，而后掐住了一片绿叶，伸指在上面擦了几下。

　　叶片呈椭圆形，比巴掌大。被他这样一擦，叶片和叶脉忽然变得稀薄，而后有画面浮现于其中。

　　画中是一处水牢，有一人被困于其中，水深齐胸，银闪闪的链子穿过他肩上的琵琶骨，另一头锁在石柱上。

　　他苍白俊美的面庞森严冷冽，就差写上“生人勿近”，看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不屑。

　　这个人，这个场景，阴九幽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长天，神魔狱。

　　这时画外有音：“你好？请问这是哪儿？”

　　虽未见着人，但阴九幽一下就能听出这是宁小闲的声音，只不过带上了三分胆怯、三分惶恐，还有四分的没底气，又显得稚嫩得很，远不似现在这样沉著冷静。

　　“凡人？”长天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惊讶，“凡人怎么进得来？”

　　“等等，你居然连灵根都没有？”

　　原来这两人竟是这般认识的？阴九幽挑起眉，明白自己望见的是长天夫妇初次相遇的场景。宁小闲将这一段记忆珍藏起来，因为画面和声音都是这样清晰。

　　不过，这不是阴九幽想找的东西。他摇了摇头，随手又捉住了一片叶子。

　　这一回，叶片上出现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身青布长袍，脸上却有几分不舍：“这世界荆棘遍布，凡人求生不易，你真要往外闯？”

　　宁小闲的声音：“总该出去闯荡一番。这一年来多承膳长老照拂，小闲会铭记在心。”

　　完结篇 最终之战（22）

　　这是又一段记忆了。

　　看来，她的记忆根本不曾隐藏起来，而是无处不在——原来她将记忆都化作了养料，长成参天巨木的叶子。阴九幽又随手抓了两叶，却落了个空，叶子就是叶子，没有其他承载。

　　这女子，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不过这株巨木参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叶片，他要怎么找出自己想要的讯息？

　　阴九幽没有沉思太久，就振了振袖子。

　　宽大的袖口里，掉出一只碗口大的蜂巢。

　　这里是神国，外来者带进来的所有东西其实都由魂力所化，这只蜂巢也不例外。阴九幽却煞有介事地伸指，在蜂巢上轻轻叩了两下。

　　顿时有蜂子从巢中钻出来，细腰复眼，足带金钩，转动一下脑袋就振翅飞起。

　　一只、两只、四只……阴九幽身边眨眼间就聚拢大批黑蜂，每只都和人的拳头等大，从远处看去乌泱泱一群，遮天蔽日，比先前黑烟的颜色还要浓重。

　　他淡淡下一声令：“去，找出来！”

　　蜂云顿时炸了群，亿万蜂子飞在半空，那场景已不可用浩荡来形容了。

　　每一只黑蜂在空中盘旋两圈，都飞向自己选中的树叶，以钩足挂住，反复摩挲。

　　它们秉承的，是阴九幽读取记忆的神通。

　　附有记忆的叶片很快就会出现画面。它们与阴九幽心灵相通，无须飞回主人那里报告，阴九幽就能通过它们的复眼望见一切。

　　饶是阴九幽神魂之强大坚韧世间罕见，突然接获这么多讯息，一时也有些消化不良，下意识微微阖目。

　　宁小闲的寿数不长，仅仅三百余年，众多金丹期的修仙者年纪都比她大得多。可她这一生波澜壮阔，也不知经历多少风波曲折，她的记忆用“浩若烟海”来形容也一点都不为过。

　　这一回阴九幽用了更长时间来消化所知所感，脸上也不由得浮起怪异神色。他终于“看”完了长天和宁小闲结缘的前因后果，也终于弄清她的来历。可他对宁小闲的怀疑，不减反增。

　　天道将她带来南赡部洲，到底为了什么？若说他从前还曾怀疑小女奴和宁小闲并无关联、只是神似的话，现在却已清清楚楚嗅到其中阴谋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又是天道捣的鬼！

　　这种手法，他作为被害人之一已经很熟悉了。

　　然而黑蜂收集来的记忆，残缺不全。

　　比如隐流攻打广成宫期间发生的许多大事，都未在黑蜂采集来的记忆当中出现过。

　　再比如，长天的下落。她一定知道长天去了哪里。

　　显然，它们拿到的并非全部。

　　阴九幽不由得眯起眼，抬头望向高处。

　　上头还有六块大陆，然被云雾所挡，黑蜂根本飞进不得。

　　看起来，他想找的东西或在云雾深处。

　　阴九幽再度顺着神树主干而上，来到云墙最外围，伸手按了上去。

　　明明只是空无一物的云雾，可他往里边儿按进去不到三尺就感受到强大压力，仿佛弹簧被按到了最底部，再也不得寸进。

　　他不假思索化作黑烟，就往云墙当中钻入。

　　烟气无孔不入，只要有针尖千万分之一大小的细孔，他就能钻进去。然而看似漏洞百出的云墙，却将他坚定地拒之门外。

　　无缝！

　　并且他现在已能鲜明感受到，他出击的力道越强，云墙投射回来的反弹之力也就越大。这东西遇强则强，想要破除，好像还没那么容易。

　　这是真仙的神国里应该出现的东西吗？阴九幽面色都有些怪异了，忽然振声道：“宁小闲，乖乖将云雾拨开，我就饶你性命，保你魂魄！”

　　依他一贯以来的作风，侵入他人识海立刻就要下手掠夺，像今回这样温吞吞地不伤主人神魂、反去读取记忆的做法还是头一遭儿。这一方面是由于他还要带一个活生生的宁小闲回去和神王做交易，另一方面也因为她修为尽失，等同废人，再无还手之力。他以强恃弱已然损了颜面，也就不急着下手灭掉她。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么？

　　可是宁小闲的神国里，分明有种种奇异之处，哪像油尽灯枯之人？这太不正常了。普通凡人或许意识不到他的行动，然而她是宁小闲。她很清楚，神国被魂修入侵意味着什么，阴九幽也相信她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就算是以卵击石也不会束手就擒。

　　所以，她现在正玩什么幺蛾子？

　　他又静静等了好一会儿，见到天地依然沉默，这才冷笑一声：“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神王希望生擒她，那么他只要带个活的回去就行，只剩一口气也没关系。

　　阴九幽打了个响指，幽幽道：“动手！”

　　话音刚落，那亿万黑蜂就掉转过来，露出了锋利的尾针，朝着神树古纳图的主干狠狠扎去！

　　它们的尾针几乎和身体长度一致，针尖乌油油闪着亮光，尾囊里则储存着最纯粹的魂毒。他入侵大引上人的神国，双方斗法也是花招百出，最后阴九幽祭出这些黑魂蜂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引上人重伤之下，被海量的魂毒硬生生融掉了本源印记，成为无主的精魂，被阴九幽当作十全大补的美餐吃掉了。

　　阴九幽创出了黑蜂还没来得及回收，就又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宁小闲神力、魂力均是远不如大引上人，古纳图被蛰死也就是转眼间的事，神国的定海神树顷刻就会枯死。这么做的后果，轻则是她被迫出天道状态，将神躯拱手让人，重则神魂重伤而死，一了百了。宁小闲的魂力和他的差距本来就很大，这会儿更是不惮她使出什么花招。

　　所谓一力降十会。

　　阴九幽也是再没打算留手了。他对宁小闲从无好感，这会儿就想着干脆吞掉她的神魂、强夺这具身躯之后赶回神山。长天对妻子向来不设防，阴九幽自然就有下手偷袭的机会。

　　尽管神王现在已经强大如斯，可是干掉老对手这种事情，还是亲力亲为最有趣。

　　完结篇 最终之战（23）

　　可惜，天不从人愿。

　　黑魂蜂针扎下去的那一瞬间，似是有“嗡”地一声轻响，如飘渺处有黄钟大吕鸣声。神树古纳图每一片树叶、每一寸树干、每一根枝杈表面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紫光。

　　那光芒如同最妖艳的紫翡，纯净、光鲜而又剔透，让人挑不出一点杂质。

　　最重要的是，它刚刚浮现出来，黑魂蜂就像被打了剧毒农药，忽然间失去活力，从树上掉落下来。

　　黑魂蜂群的数量巨大，这下子簌簌而落，神国像浇透了一场黑雨。

　　在神国当中，这些被具现出来的黑魂蜂都是有生命的，这也是魂修独到的本事之一。然而在阴九幽的感知中，它们已经尽数死去，一个不留。

　　就在那么一弹指，比起朝生暮死还要短暂。

　　他敢放话，就连此时的神王也绝没有这样的本事。

　　若是宁小闲正在观察阴九幽，就会发现这不世出的魔头一脸见鬼了的神情，只差写上四个字：

　　难以置信。

　　“反噬！”阴九幽捏紧了拳头，从牙缝里一字一句迸出自己的疑问，“竟有我的免伤印记！”

　　这道紫光，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赫然就源于自己的免伤印记！

　　那是他独创性的神通，由于设立这门魂修术之初没有掌握好力道，他曾误伤妹妹一次，颇感愧疚。于是他事后就创出了包含自己心血的豁免印记。被种上这个印记的人，阴九幽都不能害其神魂。

　　可是这么掣制自己的神通，他从不轻予，否则就是将自己陷入极不利的被动境地。

　　比如，当下。

　　要命的是，他记得自己只给两个人种过这种印记，一是阴九灵，一是神王，后者甚至是有期限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人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现在，他白日见鬼了。

　　不过阴九幽的镇定功夫比起长天也不遑多让，转眼就从震惊状态强行回过神来，掌心浮起一柄长剑，随便选了一段树干刺了过去！

　　他以魂力化剑，具现的是长天鲜少离身的南明离火剑。

　　在神国当中具现出来的物事，只要使用者理解得当，它就与现实中的效用相差无几。南明离火剑具无坚不摧之力，那么他手中长剑亦复如是！

　　炙热的剑尖刚刚触及树皮，紫光再现，堪堪挡住了他。

　　这一剑非但没有刺进去，甚至还有一股反噬之力顺着剑身回流，传递到他身上。

　　反噬，坚定无比的反噬。

　　现在他明白方才黑魂蜂为何一触紫光就死了，这印记当中包含的反噬之力比起他种在皇甫铭身上的还要强大数倍。毕竟他与皇甫铭达成的只是交易，并非真心想护这人平安。

　　可是这枚印记不一样。

　　他都可以感受到灌输在紫光当中的意志有多坚定、迴护之意有多周全，以及……耗费的心血有多大！

　　种完这枚印记，他自个儿至少要萎顿好几天。

　　多亏他头一次进攻古纳图用的是有生命的黑魂蜂，反噬之力都被蜂子消受了，没有作用在他身上。以剑试之，用的力气也不大，否则现在就轮到古纳图毫发未损，而他一口老血呕出来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事！他当时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给宁小闲安了这么一个豁免印记？

　　此刻阴九幽心底有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何时种下的印记，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就好像他丢失的那段记忆。

　　唔，不对！他只丢失过这么一段记忆，因此这个印记大概也是在那期间给打上去的罢？

　　这种豁免印记，他也曾通过分身打在皇甫铭的识海深处，可这必须经过本体的亲自授权，否则光凭分身根本施展不出这样的神通。

　　阴九幽眯起眼，紫眸中露出冰寒之色：现在他一万一千个肯定，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就在宁小闲的神国当中，就在——

　　他抬头望向云雾深处。

　　就在那片未知之地。

　　方才紫光两度泛起，他对自己的力量熟悉已极，立刻就摸清了它的源头正在云深不知处。

　　入道数万年，阴九幽忽然发现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这印记原本应该是印在识海当中，随着宁小闲记忆的迁移而被转移到了树叶上，好巧不巧还在云墙的彼端。

　　原本他有两个办法抵达未知的大陆，最简便的一个就是弄死或者砍倒古纳图，只要作为擎天巨柱的神树倒下，树上的一切自然在他面前无遮无掩。然而要命的是，古纳图居然拥有他的豁免印记。

　　这印记原本保护的是宁小闲的神魂本身。如果她还是渡劫期的小菜鸟，就算阴九幽烧干她的识海也不会引发印记的反噬。可是晋入仙人境之后，她在这里就化身天道，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从这意义上来说，她就是古纳图，古纳图就是她，因此神树自然也受到了印记的保护。

　　所以，他动不得这棵大树，除非能将自己种下的印记抹掉。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打破眼前的障碍——云墙。

　　他可以清晰感受到，这东西与他的印记无关。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作为魂修鼻祖，他进入过的人类、妖兽、蛮人的识海至少有数十万个之多，却从来没有遇上相似的情况。

　　阴九幽凝神想了想，宽大的袖口就飞出一只黑色的禽鸟。

　　这鸟儿生具单足，初出时只有乌鸦大小，在天上盘旋几圈，复又蹦上树枝又唱又跳，如此反复几次，体形已经堪比朱雀，在空中飞翔时遮天蔽日，将无数建筑都掩在自己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