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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合谋

青铜穗 19803字 2023-02-16

  他凝眉打量着面前这人,见他目光游离不定,神态瑟缩小气,行动之中竟全无风骨,哪有点世家子弟的气质?想了想,他回头跟葛舟道:“去把此人的卷宗调过来。”

  所有考生的卷宗都抄录了一份在贡院公事房。

  葛舟很快取了来,沈宓打开一看,卷宗上写的其祖籍地倒果然是谢家祖宅所在的苏州。谢家在苏州繁衍百年,小半个江南都有其族人,这面容猥琐的谢满江,难道真是谢家的人?

  沈宓再打量了他两眼,问道:“谢家如今当家的是谁?哪年生的?生辰在哪日?”

  谢满江答道:“回大人的话,谢家如今当家的是沈大人姑祖奶的嫡长孙,谢家的大老爷谢毗,表字祖芬,谢大老爷是灵武十九年生的,生辰在五月初九,取妻杭州秦家的大姑奶奶。大人明鉴,不知小的答的对不对?”

  沈宓目光愈发沉黯,他说的竟丝毫不差!谢祖芬比他大十岁,生辰与他却是同一日,记得幼时他们常常在彼此生辰之前相互遥寄寿礼,此人既然祖籍苏州,又能将问题答得这么正确,竟让他找不到什么破绽来。

  但谢家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也未免太让人不敢置信了!

  世家为什么清贵?就是因为不屑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他们有他们的骄傲和尊严,既不会让人践踏,更不会自己亲手去毁它!

  沈宓有些暗忿。若这谢满江身份无假,那么是世风日下了,承继着百年书香的谢家,如今也疏于管教子孙,罔顾家训,任其随波逐流了么?

  眼下他怎么办?捉是不捉?不捉的话,眼下他被安宁侯捉了个正着。捉了他的话,这谢满江本人断送前程倒也罢了,谢家的名声却会因此毁于一旦,朝庭公文一旦发到江南,家族中出了个考场舞蔽的子弟,谢家还有什么脸面称世家?

  不要说在江南,以谢家这么大名气,就是全天下都会从此低看谢氏三分!

  他掉转头,厉声道:“你身为谢家子孙,如何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藐视朝堂法纪?!”

  谢满江道:“我都已经五十四了,再不抓住机会就晚了。大人年少得志,当然是不会明白我的心情。如今事已至此,就请大人看在两家世代交好的份上,放我一马罢?也请安宁侯看在沈大人的面上,饶了小生这一回!”

  沈宓还未答话,安宁侯已然摊起手来:“没想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这个,沈大人要么就给他个机会?”他扬唇望着沈密,眼里满含着莫测的意味。

  沈宓面黑如铁。

  安宁侯这是在暗示他什么?放人,假如要放人,安宁侯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他要放他,首先就得先把安宁侯的嘴封上,这么一来他不但要欠他一个人情,回头还得在他面前矮下几分气势,这么得不偿失的事,他为什么要去做?

  沈宓眯起眼,望着安宁侯没作声。

  安宁侯缓缓笑道:“假如老弟想要通融通融,愚兄也是能理解的,我与老弟神交已交,知道老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谢家与沈家世代交好,说句不好听的,谢家子弟能入朝为国效劳,对沈家来说也是件好事嘛。老弟你说呢?”

  沈宓移开目光。

  说到这份上,安宁侯什么意思,他就是再傻也明白了。

  安宁侯早对他有所图谋,从各种巧合看来,今日这事多半是他弄出来的。想到他为了达到替皇后拉拢人脉的目的,竟然不惜拿春闱这样的大事生事,便不由按捺着这股气闷,扬唇道:“侯爷还是不太了解我,我有时候为了自己,也是很冷血的。

  “此人不守规矩,理当从严问罪,又何须通融?”

  安宁侯笑容敛了回去,顿了下,复又笑起来:“沈老弟何必意气用事?谢家与沈家多年世交,老弟若是办了此人,回头岂非弄得沈谢两家断了交情?弄不好,老弟在外头还要落个势利的名声,这又是何苦?”

  沈宓道:“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来人啊!”

  既知安宁侯这是个圈套,他自然再没有往里头钻的道理,即便谢家因此污了名声,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没曾管教好子孙。这个后果,断不可能让他来承受。

  门外果就冲进来几名衙吏,押着谢满江就要往外走。安宁侯脸色一变,谢满江突然挣脱开来,拖住沈宓便就急急地道:“大人既要拿我可得想清楚,早前考生们进场的时候大人可是亲自从旁盯着的,大人将我送交出去,难道就不怕连累到自己?”

  沈宓目光骤凛。

  谢满江冷笑着,说道:“倘若我倒了霉,也定会反咬大人一口,假若我到了公堂上将罪责推到大人头上,说你故意给我放水让我进场,对大人以及侍郎大人都十分不利吧?总之这件事捅出去大家都没有好处,大人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沈宓整个人都阴冷下来了。

  他扭头往安宁侯望去,安宁侯摊了摊手,扬眉道:“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老弟如今深得皇上信任,倘若这差事办砸了,回头可就得不偿失了。老弟还当三思而后行啊!眼下你收下我这个人情,放了他这一马,岂不皆大欢喜?”

  沈宓瞪着他:“安宁侯这是在要挟我?”

  东边营帐里,韩稷才吃过饭,辛乙这时候忽然快步进来。

  “少主,沈宓那边果然出事了!”说着他走上前几步,附在他耳畔细说起来。

  韩稷目光一凛,“现如今人在哪里?”

  “在号舍。”辛乙道。

  韩稷沉脸站起身,扶剑略顿片刻,遂迈步出了营帐。

  号舍里仍在僵持着,谢满江面露狞笑,安宁侯一派从容,沈宓到底还是冷静的。

  照安宁侯这意思,他是非要逼得他向他低头不可,别的倒也不怕,只是他这夹带之事的确是说不清,先前五城营与中军营的人联合搜身的时候他是在旁监视着的,假如这姓谢的到了公堂上当真咬定是他故意放水,他可是半点替自己辩护的证据也没有!

  皇帝本指着这届春闱招揽些贤才,出了舞弊这样的事情,不止是他要受斥责,沈观裕恐怕也会被连累。而假若这厮再反咬一口,起码下回这样的事情便轮不到沈家牵头了。那时候沈家上下这么些年的努力只怕都要打回原形,又还谈什么重振旗鼓光大家族?

  可如果不这样,难道就任他们拿捏吗?

  沈观裕被迫归附皇后已经够了,他怎能明知是个陷阱还往里头跳?

  他交拢着双手,长舒了一口气,说道:“那要照侯爷这个意思,那不但是我,就连五城兵马司与中军营都有责任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一齐上刑部去说个明白?若是真有什么罪责下来,有侯爷陪着我一道,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安宁侯捋须道:“我们五城兵马司不过是守守门口而已,在我们之后还有中军营和沈老弟两关卡,就是要担责任,我们也是最轻。咱们这些粗人就是挨几句训倒也没什么,只是沈老弟却不同了,你可别忘了,你们沈家还是前朝的遗臣哪!”

  他叹了口气,望着沈宓,微笑摇起头来。

  “侯爷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沈宓上前半步,正要理论,门外却传来阵脚步声。然后当先踱进来一个人,乌亮的发丝上束着八宝攒珠冠,身上一身精良的银盔甲在日光下泛着灼眼的光,身后还有好些护卫跟着,——韩稷站在门口,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满面春风,似心情甚好:“二位大人在议什么事,这么热闹?”

  沈宓微蹙了双眉。

  安宁侯眉头皱的更甚。他明明已经瞅准了韩稷去了守东南片区,这才赶过来的,东南考场距离此处相隔着大半个考场,大中午的也正是休息的时候,并没有人会安排在这个时候巡逻,他怎么会突然跑过来?

  他下意识地去看外头,梁恩他们那些负责盯梢的人呢?

  当然看不到。

  不管怎么说,这个节骨眼儿上韩稷的出现,都不会是件好事。

  他心思顿转,不禁往前两步,缓声道:“原来是贤侄来了,无事,就是这名考生遇到了点小问题。我与沈大人正在帮着解决。”说罢他看向沈宓:“沈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沈宓凝眉,并不说话。

  面前的韩稷并不知是敌是友,他又怎可轻举妄动。

  因着韩稷的加入,狭小的号舍里更加显得拥挤了。

  韩稷走到沈宓旁侧,先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面前的谢满江,说道:“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谢满江显然并不认识韩稷,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从他这装扮与派头也猜出来他定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一想他身边的安宁侯是国舅爷,他乱跳着的心又渐渐平定下来了:“回将军的话,就是,就是侯爷说的这么回事。”

  韩稷笑起来,“真的么?”

  谢满江因着他这副笑颜而晃了晃眼,片刻才定下心神来:“自,自然是真的。”

  第192章 强势

  韩稷点点头,忽然伸出一只手,搭在他左肩上,缓缓道:“那么,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沈宓和安宁侯都有些惊异于他的动作,但是还没等产生明确的想法,谢满江额头就忽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脸色渐见青白,双眼也开始大睁。没半刻,明明昂首挺胸站在安宁侯身后的他便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大喘着粗气说道:“将军饶命……”

  沈宓是个文人,不懂武术的精妙之处,安宁侯却不同了,他虽也不会武,但他却是从战乱中一路随着大军南上的,谢满江这是怎么回事他要不明白就见鬼了!

  他脸色大变望着韩稷:“你这是要做什么?”

  韩稷抬目望过去,目光让人冷得发抖:“我身为监场总指挥使,号舍出了事情,当然要问个明白。几句话而已,安宁侯无须这么紧张。”说完他勾头望着谢满江,那双斜飞的长眉一挑,又漫声道:“快说,我等着呢。”

  谢满江这才知道这一手便压得他痛到几乎想撞墙自杀的人竟然是此次监场的总指挥使,魏国公府的大公子韩稷!心下更是骇然了,加上肩膀上那股锥心的痛楚又一波波地传来,他意志一松,便就软下身子道:“小的,小的考场夹带,被安宁侯捉到现行……”

  “夹带?”韩稷看了眼沈宓,又收回目光:“你是怎么夹带的,考棚门口两重关卡,难道就没搜出你藏的东西来?”

  谢满江喘着粗气,说道:“进来的时候并不曾带,而是,而是梁——”

  “住口!”安宁侯急了,连忙走上前踩住他的脚:“夹带乃是大罪,你可仔细想好了再说!”

  谢满江脸色一白,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

  韩稷望着安宁侯,松开搭在谢满江身上的手,扶刀道:“安宁侯这么关心他,跟他很熟?”

  安宁侯因为半路冒出这个么个程咬金,心里早不耐烦,顿时道:“我怎么会跟他熟?不过是不忍他白白毁掉了前途罢了!你是勋贵之后,不懂读书人的难处,我虽不才,好歹比你痴长几岁,这点分寸却是懂得的。”

  韩稷扬唇笑了笑,说道:“安宁侯既然懂分寸,就该知道军令如山。本次监场的主力是中军都督府,圣旨曰不是你五城兵马司。韩某人身为监场主帅,有一切号令大权。安宁侯拢乱本将问话,那看来就是成心的了!”

  安宁侯倏地凝了眉:“韩稷,你什么意思?这是沈大人该管的事,你在这里瞎搅和什么?!”

  韩稷回头看向沈宓,笑了下:“沈大人处理事务,身为主帅的我陪同处理是很合乎情理的。连安宁侯眼下都在这里,我这个主帅要是不在场,岂不有渎职之嫌?倒是安宁侯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营帐管着你的人么?”

  安宁侯脸都青了。

  沈宓此时当然也看出来他是真来办事的,遂默契地回视了他一眼,说道:“韩将军来得正好,这谢满江作弊是事实,现在,就请韩将军代我审审这谢满江,究竟是如何夹带进来的,还牵涉到了些什么人,劳烦将军一一替我问出来。”

  “谨遵大人吩咐。”韩稷颌首,转过身,一掌拍回谢满江肩膀上,沉声道:“沈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我数到三,把大人的问话全部交代清楚!”

  谢满江惨叫一声栽在地上,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要被劈下来,眼下连安宁侯都已经拿这魔王无可奈何,他又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隐瞒?根本不必他数数,便已经大声哀呼起来:“是五城兵马司的梁,梁指挥使方才传给我的——”

  “你住嘴!”

  安宁侯白着脸疾喝,赶上前去踢他的喉管,韩稷空着的左手一挥,他便哇呀一声被撂倒在地下!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赶到的梁恩这时也冲进来,瞅准空子便要朝谢满江踹去,但人还在半路却已被斜刺里插过来的两名韩稷的护卫架在壁下动弹不得!

  韩稷沉下脸:“把安宁侯及梁恩一众人都给捆上!等侯发落!”

  “且慢!”沈宓走过来拦住他,望着他道:“且等审清楚再带走不迟。”

  既然到了这地步,索性把来龙去脉统统弄清楚,也省得回头到了刑部再生枝节。

  韩稷默了半刻,便已懂他意思,遂让护卫们拖了安宁侯等人到一边,安宁侯从地上爬起,遂要去扇韩稷的耳光,才伸了只手就被护卫撂到了一侧。

  沈宓这边厢则已让人拿来笔墨录供。

  韩稷再问谢满江:“你是怎么跟梁恩勾结在一处的?”

  谢满江一介文人,早已被他这一出手吓得魂都没了,立时哆嗦着道:“梁指挥使在会馆里寻到我,拿着五千两银子,让我假称是江南谢家的人,我自知功名无望,便是考中了进士也做不得几年官,倒不如拿着这笔钱回家养妻活儿,就答应了他……”

  沈宓目光阴沉,瞪向安宁侯。

  韩稷也笑着往安宁侯望来:“五城营里果然藏龙卧虎,安宁侯治下有方啊!”

  安宁侯一张脸已经红到爆,他怒指他道:“韩稷!你竟敢如此对待本侯?!”

  韩稷脸色倏地沉下:“军营里没有什么侯不侯!我拿的是扰乱法纪的恶吏,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侯爷!”

  说完他忽而又笑起来,妖治的面容上如沐春风:“出了这个场子,侯爷想参我也好告我也好悉听遵便,但在此地,只能委屈侯爷听我的指示了。我还没吃饭,肚子饿的很,像我这样的年纪一饿起来就难免上虚火,侯爷还是配合配合快点把案审了,大家也好落个安生。”

  他变脸之快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安宁侯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他却是半日说不出话来。

  这边厢沈宓看完口供,几乎已完全掌握了来龙去永。他走上来,问谢满江道:“我再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江南谢家的亲族?还有,梁恩为什么要收买你?”

  谢满江显然还是不怵他,因而踟蹰着没开口。

  韩稷一脚踹在他膝后弯,使他跪趴在沈宓面前,他这才惨呼哭道:“我不是谢家的近支!

  “我原籍江西,十年前因战乱迁去苏州。我也不知道他们收买我做什么,只告诉我拿五千两银子买我一个前途。我考了二十年才中了个举人,会试也前后参加了七次,这次是全家合资助我来参考的,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我想还不如拿这五千两银子回去供子孙读书,许是还能挣个前程出来,我就,我就——”他哭得满脸是眼泪鼻涕,跪行过来扯住沈宓衣摆,告饶道:“我什么都招了,求大人饶了我这一回!”又转过头去跟韩稷叩头。

  韩稷望着沈宓。沈宓看着供词,并不为谢满江言行所动,只缓缓抬了头,与韩稷道:“梁恩身为副指挥使,动辙以千金作弊,看来这梁指挥使的家底十分不薄。这谢满江的口供,到时还望将军能替我另录一份证词,以证虚实。”

  韩稷原以为沈宓一介书生,终归会有犯恻隐之心的时候,再者这里还夹着个安宁侯,他自己当然是不怕,而且如今他跟楚王站了队,楚王对他尚未放心,若是对五城营手下留情,反倒更容易引来楚王猜忌,因此是倾向于严办安宁侯这一伙的。

  但他终究又是因着沈雁托付而来,自然还得替沈宓想想。假如沈宓不愿闹大,他就没必要出头了。可没想到沈宓不但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倒还似要把这口子往大里撕,这哪像个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连沈宓都不怕,他当然就更不怕了。

  他面色轻快起来,很显然跟这种有血性的人共事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微笑道:“这是份内之事,但凭大人吩咐。”

  沈宓点头,再望向安宁侯一干人,又与韩稷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说道:“将军准备怎么跟刑部述说这安宁侯的过错?”

  韩稷沉凝下来。

  沈宓这么问,显然是已然看出来他也没想放安宁侯一马,特地拉他出来一问,自然是有指点的意思,想起他那满腹经纶,便就诚恳地道:“不知道大人有何高见?”

  沈宓承蒙他出面解了围,名利场上,先不说对他印象有无好转,总归是起了几分回报之意。他遂道:“将军年少英武,又兼才思过人,自然已看出来梁恩后头还有人。但是此人思虑严密,我若猜得不错,便是将梁谢二人交去刑部,也未必能揪得出真凭实据来。”

  韩稷沉吟片刻,点头道:“那照大人这么说,咱们岂非是白忙乎一场?”

  “当然不是。”沈宓拿着那份供,拢手在腹前,淡然道:“梁谢二人仍是送走,安宁侯虽有扰纪行为,到底不致罪,将军也就无谓劳烦他跑这一趟。且考场秩序要紧,走了他也不合适。将军只消将这二人,还有你录下的证词连同我手上这份供词抄送一份,一起带到都察院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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