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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肉肉喵 16284字 2023-02-13

  睁开眼,墨云翻滚,大浪淘沙。

  成钰勉强站稳,眼睛酸涩,迟疑道:“这是哥哥的识海?”

  明明上次来不是这样的。

  便在此刻,绛灵出现在他面前,神色阴冷,“酒酒不过受点儿伤,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来放肆了。”

  成钰问:“现在该怎么办?”

  绛灵回身,与他双手交握,额头相抵,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脸,闭目轻喃。

  绛灵的魂魄化为一缕白光,从他眉宇间渗入,再睁开眼时,成钰的眼神幽深了许多。

  成钰从容不迫地踏着黑水,很快于识海之中,找到了陈清酒的魂魄。

  暗黑海水中爬出的怨灵一团团围在陈清酒周身,那白若雪的衣衫已经被玷污。

  成钰眉头拧紧,上前倾身,他左掌下按,森然寒气涤荡,向四面八方涌去,须臾,冰封千里,那些污秽不堪的杂物瞬间化为冰刃,纷纷洒洒,只是陈清酒百步之内的怨气却犹如生在他脚下般。

  成钰眼神微变,心中诧异。

  “酒酒。”

  背对他的人闻声而动,偏着头,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他,无情无欲,“滚出去。”

  “酒……”

  一次警告不成效果,陈清酒眉宇间生出戾气,呵斥道:“滚出去!”

  黑色怨气撞出,从成钰胸口穿过,他一个踉跄,喷出一口鲜血,不躲不闭。

  地上坐着的人仿佛被吓到了,起身趔趄地后退几步,茫然看着从指尖渗出的鲜血。

  老实说,于识海之中,陈清酒的攻击对他并不起什么作用,吐出一口血来,不过是为了博取同情,在拿捏陈清酒心思这条路上,十个成钰也不如一个绛灵来得实在,何况陈清酒如今意识模糊,根本不会想到这是个骗局。

  绛灵走到陈清酒面前,从他背后将人拢住,枕在他肩头,握着陈清酒鲜血淋漓的双手,声色温柔,“阿酒,我是绛灵。”

  “绛灵?”陈清酒面色发白,有一瞬间的慌张,但是紧接着他就变得平静起来,无措道:“那是谁?”

  “是你爱的人。”绛灵右手托着他的掌心,亲昵地在陈清酒脸上蹭了蹭,“是爱你的人。”

  绛灵道:“阿酒,我是在替你难过,有些罪过,不是你该承担的。”

  陈清酒往他怀里缩了缩,五指收紧,一言不发。

  绛灵右手搂着他腰,左手改握住他手腕,徐徐道来,“你别这么折磨自己好吗?我死得其所,谁也怨不得,数百年之久,该放下了。”

  陈清酒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没得抗拒,才不冷不热道:“儿茶,你别逼我……”

  “阿酒。”绛灵看他,无奈叹道:“凡人血肉之躯本就要经历生离别苦,我既以凡胎养灵,又怎能舍弃痛楚?”

  陈清酒红了眼,执拗着,“我说过的,不会让你再痛了。”

  “你如今这样就是让我痛着。”

  “酒酒。”四目相对时,绛灵望入他眼底,他将这个名字念碎在心中,伸手托出锦麟花,看那一点火焰融入陈清酒眉心。

  绛灵吻上他苍白的双唇,细语呢喃:“再给我点儿时间,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天将明时,成钰醒来,他给陈清酒盖好了被子,这才翻身下榻,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繁星汇海。

  柜山下有一方半浅不深的潭子,成钰站在潭中央,双手捧了一把水,拍在脸上。

  月光皎皎,淌在水中央,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颈滚了下去,叫人一个寒战。

  成钰手指摁在心口,嘴角微微勾起,他看着那倒映在水中的明月,忽然毫无征兆地栽入水中。

  须臾后,人又呛水地扑腾到了岸边。

  成钰浑身湿透,坐在地上,神情不似方才,竟是黑着脸,咬牙切齿道:

  “混蛋!”

  昨个夜间悄无声息地落了几滴雨,云雨歇后,竹屋前的合欢花都被打落了大半,成钰自地下爬出来时已至正午,他抬指捏诀,那方才还略显颓败的家伙立即似邀宠般显着生机,他这才看向了坐在门坎处的人,“哥哥这是怎么了?”

  陈清酒仰头,自从服用了那锦麟花,说话时喉咙是不疼了,但却被溜着长长的尾音,“长在山,顾孟平,死了……”

  成钰拇指指腹从他脖子上擦过,因为地方比较敏感,陈清酒身子后仰,躲开了。

  “顾孟平?”成钰脑海里勾勒出一抹模糊的红色身影,却死活也没定下准确的人头,他将陈清酒扶起,又孝子顺孙般的布茶摆棋,同人坐在了石桌处,右手轻捻黑子,左手蹭开了方才折在一起的信,“长在山人死了讣告送来这里做甚?哥哥同那人很熟吗?”

  据他所知,除了太子山,两人再无瓜葛。

  “……两面之,缘。”

  “那也需要前去吊唁?”成钰毁了那信,落着黑子,“一没血缘,二没交情,长在山那群猪皮厚脸地也敢缠上柜山,还有,兄长何时见了顾孟平第二面,我为何不知?”

  陈清酒自觉忽视他最后一个问题,道:“卦师令意指,长在,顾孟平一死恐与,稷修有关……”

  上次遇见时,顾孟平便是被稷修所阻,那种家伙,身上总是带点脏东西,但当时,顾孟平身上并未有出血的地方,几乎都是内伤。

  成钰仰头看他,指间的黑子被摩挲的温暖,他左手托腮,嘴角上扬,“如此看来,确实要走一遭……可是哥哥你瞧我们这家徒四壁的,去长在山总不能空手吧?”

  陈清酒手指一顿,落了白子,竟是用了成钰的原话,道:“一没血缘,二没交情,空着手,不成?”

  “成,自然是成!”成钰点头,立马变得狗腿子起来。

  陈清酒这才颔首,他散乱的墨鬓遮掩着紧抿唇角,白子在指间打转,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成钰捧着茶杯,一言不发,他喜欢极了他这模样,虽然皱了眉头,但到底好过寻常的面无表情,只有在这种时候,成钰才会觉得他跟前坐着的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尸体。

  成钰吹了吹漂浮在上的茶叶,浅抿一口,想起那一幅画作,敛眉收了神色。

  “认输。”

  成钰本就在棋艺上有着很深的造诣,几日下来摸透了他的路数,博弈起来更是居于上位,见他又主动认输,成钰咧嘴一笑,终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起身伸着懒腰,顺便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衫,皱了眉头,道:“每次从那下面爬上来我都觉得自己身上带了尸臭味,哥哥还有什么要换洗的衣物吗?我顺道带走洗洗。”

  那人毫不客气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屋子。

  柜山荒荒凉凉,雁过不留矢,枯鸦不停居,碧溪不行鱼,秃地不爬兽。

  总之言之,一个字――穷。

  于是穷到绝望的‘柜山二白’就两袖清风,在顾孟平下葬之前抵达了长在山。

  长在山一派三仙山,几百年来薪火相传,开派祖师不怎么好命,长在山刚一安定便驾鹤西去,半分福气都没享用,而如今有掌门余元卜执政,下有秋仲殿卢莫和伊宫殿应宗长老辅政。

  顾孟平,便是卢莫座下首徒。

  门派内弟子身亡,虽是首徒,但也未牵涉太广,除了作为授业尊师的卢莫闭门谢客外,其余人大部分都在接见前来吊唁的亲朋客友。

  “因为卢莫对外宣称顾孟平是因病而逝,所以若邪谷同大若墟那里只是送了悼词,并未多做折腾,况且从长在山送出去的讣告并不多……”成钰正在同陈清酒说着自己得来的消息,见旁侧有人挤了过来,连忙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在他耳边低语,“来者不过数百人,明日便可祭拜完毕,哥哥若是怀疑,我明日晚上便去灵堂看看。”

  “我也去。”

  “哥哥莫要闹。”成钰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眼中是宠溺无边的温柔,“大晚上的,哥哥看不清楚,磕磕绊绊伤了可怎么办?”

  陈清酒皱眉,似乎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但还是冷淡道:“要去。”

  成钰摸了摸鼻子,不再做反对。

  等到夜色浓重时,两人从客院默默潜出,寅时,虽是好酣眠,但灵堂外却空无一人,按理来说,不该如此。

  正当成钰惊疑不定时,他突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成钰当下拦住陈清酒,与此同时,手指翻转。

  从堂内正中央的棺木之上,符文密密麻麻的扩散出来,在黑夜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守灵咒。”陈清酒说道。

  “这就奇怪了。”成钰带着人后退一步,远离了咒印。

  顾孟平好歹也是长在山大弟子,身死之后,不但师傅闭关不出,连个守灵人也没用,却在棺木周围设下了咒印。

  成钰看了陈清酒一眼,只见他微皱着眉头,手指蜷缩。

  这是他平常心中发闷时常有的动作,成钰抿嘴,忽而低声说道:“若是绛灵在此,应该就有办法吧……”

  毕竟他生前善钻研阵法。

  陈清酒偏头看他,仿佛刚听到他说话,如梦初醒般,问道:“什么?”

  “没什么。”成钰摇头,莫名不太舒服。

  陈清酒垂了眼睛,没有细问,他道:“走吧。”

  陈清酒所去的方向,显然不是客院,但成钰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也不过问。

  夜很重,离开了前山,只剩下一片月色引路,而向来眼睛不好的陈清酒却在后山如履平地。

  成钰仔细看着他的眼睛,依旧茫然,像是有另一种方法在指引着他,哪怕闭着眼睛,陈清酒也不会磕磕绊绊。

  似乎察觉到了旁边人的犹豫,陈清酒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成钰的指尖。

  成钰先是愣了一刹那,继而反握住他的手。

  一如既往的冰冷,却让人觉得心安。

  他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抿唇一笑。

  上山的路有些崎岖,成钰觉得还好,但对于如今的陈清酒来讲,稍微困难。

  长在山侧峰隐秘处,埋着历代长老。

  到了这里,陈清酒松开了手,他微微喘息,接着从衣袖中掏出那支玉箫。成钰脚下一动,拉开结界,防止外人前来打扰,而自己则站在陈清酒身后五步以外的距离。

  陈清酒吹出一首曲子,这首曲子的曲调与他寻常吹的有所不同,闻声便觉阴冷,是那种刺骨的冷,仿佛九重地下深埋的鬼灵,不甘地悲鸣。

  幽暗的鬼火从墓室里飘出,渐渐汇聚成扭曲不堪的人影,围在陈清酒身边。他微微抬手,有几道影子俯身贴在他掌背上,停滞片刻,再消失不见。

  那些影子重复着这些动作,终于在快要消失完前,有一个影子在陈清酒耳际说了什么。

  陈清酒倾耳听着,最后点头,手掌摊开,影子归于尘土。

  “妖灵?”

  “嗯。”陈清酒点头,他道:“问过了守灵咒,今日怕是不能再去灵堂了,明日一早,看能不能见到卢莫。”

  “好。”成钰没再多问,带着人回到了客院。

  成钰与陈清酒的客房虽在一个院子,却并未安排到一间,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洗漱过后,天还未明,成钰扒住了窗户,微微探头。

  “哥哥。”

  陈清酒盘腿坐在榻上,灯盏就在面前,周围摊着封印烛戾的卦师令,听到声音,微微仰头,眯眼看向窗户外的人影。

  成钰对他一笑,然后翻窗进来,脱鞋上了床,近乎乖巧地坐在他对面。

  两人你看着我,我盯着你,须臾之后,陈清酒收了卦师令,靠坐在榻上,率先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于妖灵。”

  世间妖灵,分两种。

  一种是生来为妖,死后成为妖灵;一种是生而非妖,死后成为妖灵。像后者这般,不管你生前是仙是魔,是人是鬼,只要‘死’了,皆为妖族。

  这里的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身死。

  “当年化祖现世,界内人碍于天则,能插手者少之又少,魔域多数以武为尊,自然拥护,妖域见风使舵,乾天界保持中立,后来讨伐之时,化祖身死,临死前又将尚在沉眠中的四凶兽放入界内……”陈清酒顿了顿,突然之间说了这般多话,有些不太适应。

  成钰趴在被褥上,静静看他。

  陈清酒与他四目相对,淡然道:“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化祖身死以后,一同陪葬的还有我,和你。”

  “惩戒台后,我灵力废了十之八九,破损的魂魄被人强行塞入躯壳,甚至于不能修复,最后被沉棺于绛灵山,沉睡数百年。”陈清酒叹了口气,微微倾身,手掌贴在成钰手背上,未束的墨发落在两人指间,他问道:“儿茶,当时你最后的灵力是帮我还命,你觉得自己是如何入轮回的呢?”

  当年一战,绛灵君受化祖控制,险些万剑穿心而死,以那时陈清酒的修为,他的情况只会更严重,虽然已经做好了同生共死的准备,可直到最后一刻,绛灵还是将生还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爱人。

  但是绛灵入轮回了。

  成语深吸一口气,他微微倾身,隔着被子,就这样抱着陈清酒的胳膊,将脸埋在他身前,问道:“代价是什么?”

  陈清酒笑了,那是极轻的一声笑意,稍纵即逝,他神色如常道:“效仿你。”

  “效仿我?”

  “对,入转魔修。”

  短短几个字,道尽缘由。

  “但也有所不同。”陈清酒继续道:“那个时候,三界重创,正邪不平,后来数百年中,妖魔两域险些败毁根基,你知道,各族虽分庭抗争,却也存在着互根关系,那一方的衰弱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找到了上界人,以平衡界域势力为代价,换我想要的。”

  床头那一点烛火熄灭,屋内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但陈清酒喜欢这种岁月安稳的感觉,一如那几百年的棺中生活,无人打搅。

  他终于能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了,从此以后,没有别的事情能隐瞒了。

  陈清酒知道,绛灵也听到了,但无所谓了。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陈清酒道:“儿茶是你,绛灵是你,褚钰也是你,从始至终,我想的,念的,都只有一个人。”

  黑暗之中,成钰伸手,抱住了他,闷声道:“可是那日魂修,我嫉妒了。”

  嫉妒那个叫绛灵的人,嫉妒的发疯。

  “兄长,若是有一日,你发现绛灵只是绛灵,而成钰只是成钰怎么办?”成钰身子有些发颤,他压抑地抿着唇,随后哑声道:“如果我真的是替身呢?你要了绛灵,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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