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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断(上)

肉肉喵 15699字 2023-02-13

  诸事处理完毕后,姚凌云等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乘船北上。

  沿江而上,已是暮春时节,河道两岸虽已繁花落尽,然河柳覆长渠,莲叶接天无穷碧,春意并未因春天的脚步即将离去而有所停歇。可随着船只的一路向北,江南的春意也被逐一留在了背后,一去不回。

  姚凌云坐在船头,半个江面尽收眼底,近处的水面,细浪随波微卷,远处的苍山,各峰虎踞龙盘,一朵朵白云堆积在天水相接处,风一吹,便徐徐飘散,直叫人心旷神怡。

  就在姚凌云静享微风观河面时,身后步声传来。

  是彦清。

  他揭帘自舱内走出,来到姚凌云的身边坐下。

  水声淙淙,凉风细细,斜阳照水,浪轻卷,很是惬意。

  半晌,彦清侧过头看向姚凌云,道:“没想到你竟然真就留他们二人在那个地方,不将尸首带回了。”

  姚凌云眼睫微微一动,敛下双目,轻叹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人死生平百事了,让他们停在那里,岂非比马革裹尸还更好?”

  他虽是叹息,虽显疲惫,但却如常平静。

  彦清不置可否,只道:“未带回他们二人的尸身骨骸,回京后,你打算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彦清口言向启帝交代,而非向燕辰交代。

  姚凌云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转头看向彦清,问道:“你眼中的启帝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我虽已入朝,但却未曾有缘得见启帝风采,关于陛下的风评仅限耳闻。”彦清一耸肩,说不清是感慨更多还是失落更多,“传闻中的启帝陛下雄才大略、气吞山河,实乃千古一帝。”

  姚凌云凝目看着彦清,而后微微笑开,转回头重新看向河面,他没有说话,但他意欲表达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燕湛、燕骁、姚孟轩,三位威名赫赫的大襄创立者,他们曾休戚与共,携手并肩,一同创下这不世基业,启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们二人,又岂会不知他们心中所愿?

  “两具烧焦的尸体,运回京后,又要如何停灵三日,接受百官军民的祭拜?”略顿了会,姚凌云黯然垂目,说道,“因为这一场变故,父亲献上了自己和宁王的性命,还有王爷最后带走那一批无辜人命,我们不能让他们枉死。”

  彦清:“你打算继续隐瞒南平一役的真相。”

  姚凌云缓缓点头,他的动作虽然缓慢,可内心却很坚定,一点迟疑也没有:“事已至此,如今也并无特别公开的必要,经此一役,唯有让它彻底沉埋,才对得起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命。”

  彦清沉吟一瞬,颔首赞同,然细细一想,还是说道:“可慕容迟他还活着。”

  听闻慕容迟三字,姚凌云双眼微眯,一抹厉色一闪而过,一股睥睨天下的冷漠高傲浮现眼底。

  “我大襄九王与右相又岂会平白无故地横死于乱葬深渊,且还被烧的尸骨无存?”

  彦清是何等聪明之辈,姚凌云一点,他便豁然明了。

  从今以后,慕容迟身上所要背负的,不仅仅只是空口白话的祸乱天下之心,还有乱葬渊内的十数条人命,以及谋害皇室,残杀当朝重臣的滔天大罪。

  他将终生受朝廷通缉。

  船底白浪湍急,茫茫平江,两岸潮阔,二人静静体会之际,齐御风惊惶失措的声音伴随着婴孩的啼哭声一同传来。

  “姚寻,快来看看你的孩子!怎么一直哭个不停?”

  姚凌云闻言一怔,而后迅速起身,急急忙忙进入船舱内,走到齐御风身边,接过他怀中的婴孩低声安慰着:“不哭不哭,宝宝乖,不哭啊。”

  ……

  不仅没有丝毫成效,婴儿反而哭的更响亮了。

  姚凌云抬眸,与齐御风面面相觑,一会儿,他颇有些泄气道:“我也不会带孩子啊,船娘人呢?”

  齐御风:“这个点当然是做饭去了。”

  姚凌云:“快让她过来,还做什么饭,孩子比较重要!”

  齐御风:“不做饭我们吃啥?”

  姚凌云:“她来带孩子,换你做饭,你又不是不会。”

  齐御风不敢置信:“为什么要我做饭?”

  姚凌云一脸无辜:“因为我不会,至于彦兄,他一看就不是会的人。”

  齐御风想也不想地挥手拒绝道:“我不要,我不管!”

  “哇——”

  当然这一声哇,不是姚凌云叫的,而是怀里的孩子。

  齐御风抬起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僵在半空,敛目他看看孩子,再抬目看看姚凌云,不由泄气,认命转身去厨房。

  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安抚下婴儿。

  他是饿了,在船娘给他喂食完毕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姚凌云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伸出手去抚上婴孩的脸颊,手指摩挲着稚嫩的肌肤,如同暖玉,温润而细腻,透过手背传来的浅浅呼吸更是令他无比心安。

  不由得让姚凌云想起了几日前的场景。

  那一日,他本已准备动身回京,可一封意外到来的信,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次日姚凌云转道湖广境内。

  他来到的那一天,湖广放晴数日的天空,突然又飘起了细雨,间或的雨丝由天而降,时有时无。

  江南春天一向如此,一刻钟前还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甫一转眼便是一阵风一阵雨。

  江南春日,最喜人的雨,最恼人的也是雨。

  拐过几个弯,绕过几条巷,姚凌云并未打伞,施施然在微雨中独行,不过一会的功夫便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深处。

  一色的青瓦白墙中,朱色的大门紧闭,门前的垂柳随风摇曳,柳絮在微雨中纷纷扬扬,“烟柳山庄”黑底金字的匾额古朴拙重。

  然,不管是朱色的大门还是漆黑的匾额,都已有了脱落的痕迹,斑驳烙印,正述说着岁月无情。

  姚凌云上前敲门。

  很快便有人前来开门。

  是一个婢女,对方只字未言,便抬手示意姚凌云入内,领着他向后院方向走去。

  白墙碧瓦,九曲回廊,院内有一湾池塘,清澈见底。

  姚凌云行于其间,左右环视。

  这小院看着颇有些年头了,虽不及新造的大院广阔奢华,然而竹影疏花,翠色入窗,自有一番清景闲趣。

  可以看出将她安置再此的人,是花了心思的。

  可这,又有何用呢?

  姚凌云内心不由长叹。

  由天降下的雨丝,频率越来越大,越来越细密,在斜雨中向庭院深处行走的姚凌云所跨出的脚步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可越向里走,他越绝不对,他甚至感觉自己闻到了空气中所飘来的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突如而来的异相另他感到不安。

  很快,姚凌云便穿过了庭院,跟着面前带路的婢女进到一间卧室之内。

  甫一进门,尚未及细看,檀香、药香便伴随着沉重的咳嗽声迎面而来,更多的,是在他院子里就闻到的血腥味。

  那婢女上前推了推床上躺着的人,啊啊了几声。

  原来是个哑巴,姚凌云一怔。

  但没等他细思,床上的人便已顺势抬目看了过来。

  一瞬间,姚凌云震惊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诧异的看着身前的人。

  她面色枯黄,形容枯槁,与他几月前在洛水湖畔见到的样子相差万里。

  “寻公子,妾身身体不适不便多礼,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只是多了些许虚弱。

  “林姑娘,你这是……?”姚凌云诧异,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声音,问道。

  “我快死了。”林情道。

  她说话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她所说的不是她自己一般。

  “我的孩子,他就交给你了。”林情没再解释,她双手已使不出丁点的力气,无法抱起躺在她身边的婴儿,只虚虚地往姚凌云那边推了一推,满脸的不舍。

  姚凌云前跨半步,关切道:“林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二殿下呢?”

  “他啊,大概是在湖广督府里吧,而我,就要死了,我撑着这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把这可怜的孩子交到你手里,交到大殿下的手里,如此我才能放心。”

  平静而又蕴含无限悲怆的话语,姚凌云听来无比动容。

  “二殿下他知道吗?”

  其实无需多问,环顾四周,姚凌云便已知晓答案,这整间屋子没有一件东西是真具有攻击性的,用来装饰的瓷器早就被撤离出去,就连用来喝水的碗都是木制的,桌椅板凳的四角都用厚厚的布包上,地上铺着的全是软垫。

  布置者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他在防止屋内的人自寻短见。

  “他当然知道,几个月之前他还欢欢喜喜地想要给孩子取名字。”林情转回脑袋,转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嘲讽一笑,“料得到今日局面,当初也便不用费尽心思了。”

  他们并不熟悉,此前他们甚至没有单独相处过,就连在人群中一见的机会也不常有,所以姚凌云不知道应当如何安慰她,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情却并不在意,她缓缓开口,娓娓道来,似是说与姚凌云知晓,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他一反常态,关押了当时放出谣言的那群人,而引得江南名士反噬。”

  “其实现在回想,他当时应该是故意的吧,以他的聪慧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此举会造成的后果,嘴上说是沈氏威压,他不得不为,其实内心想的却是不破不立,他要一举收复南方所有的势力,彻底纳其为己用,而非仅仅借势,还要处处受其箝制。”

  “而他也做到了,雷厉风行,强势威压的同时又怀柔以对,让江南一代的实际掌权者看到了他身上能可投注的一面。”

  透窗而入的光,影影绰绰地照在林情那张苍白的面皮上,她的眼睛里所投射出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而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却成了他的挡路石。”

  姚凌云突然有些不忍再看她,也不忍再听。

  人的感情,就好比集沙而成的塔,建的时候,千辛万苦,可风一吹便散了。

  姚凌云微张了张嘴,可依旧没说什么,双唇再闭。

  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林情突然牵着嘴角笑了起来,转过头看向姚凌云,问道:“要彻底联合两个势力,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寻公子这么聪明一定知晓。”

  姚凌云叹口气,内心不忍之意顿生。

  “是联姻。”

  林情对他的不忍没有任何表示,她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看着,眼神里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又仿佛藏着万般情绪:“是啊,是联姻,十数载的陪伴,十数载的心心相惜,还有他平生的第一个骨血,都比不上这桩婚姻,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林姑娘。”姚凌云不由再次前跨一步,关切唤道。

  林情恍若未闻,她想起了她离开湖广督府前与燕昱的最后一面,那时对方明明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讲,可林情却在那一瞬间恍然领悟,对方没有出口千言万语一字一字如急雨般敲在她的心口,隐隐生疼,先前毫无头绪,如乱麻般热烘烘地堵在胸口的一大团疑问也慢慢清明起来。

  “原来是这样……”

  她没头没尾,错乱无章地开口继续说着。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现在这个局面,其实是他早就预料到了,他曾经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迁就,也不过是预料到这个局面而产生的愧疚罢了。”

  她时常会想,如果一切都结束在他们到达江南的那一刻该有多好,如果他们的故事在那一刻就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所留下的就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一个圆满幸福的结局。

  可实际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已无话可说,两个受伤的人,两颗受伤的心,一在屋外,一与屋内,再无反转,过往情谊也尽付流水东去。

  清风透过窗隙泻,捎来几许寒凉。

  面前的林姑娘,看上去文文弱弱,很好说话,但通过这一刻的聆听,姚凌云已看出对方其实固执得很,对于她认定的事情,很难让她做出改变。

  而沉浸在自己情绪的她,也无需自己的安慰,想到此处,姚凌云不由一叹。

  可他的这一声叹息,却仿佛唤回了林情的思绪一般,她眨了眨眼,侧头看向他,乌沉沉的眸子,渐趋清明。

  “生产之时,我的气力早就用尽了,若非为了等你到来,亲手将孩子交到你的手上,我也撑不到现在,现在你来了,我终于可以心安了。”

  即便有风,可室内的空气依旧粘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姚凌云感受到自己的后背被焦灼的空气悟出了一身的汗,汗液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蒸腾,然汗渍却还留在身上不肯散去。

  气氛差得令他难以忍受。

  见人神色,林情反而微笑劝诫道:“这红尘本就如此,难得平静,生生死死,不足道哉,公子不必介怀。”

  话毕,也不等姚凌云有所表示,她便垂下了脑袋,亲了亲身边的婴儿,柔柔地为他整了整裹在身上的衣布,而后将孩子交给身边的哑婢女,最后再看了孩子一眼,这一次她的视线几乎没有停留,飞快地转开,简直好像厌弃似的。

  “我把我孩子交托给你了,寻公子。”

  出口的声线,极其郑重。

  姚凌云却不忍见她如此,上前道:“林姑娘,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二殿他也许并非如你所想般无情,若否,他也无需将你安置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布置,可以看出他是花了心思的。”

  林情嘲讽一笑:“他想保住的不过是自己的体面。”

  姚凌云看着已被送到自己面前的婴孩。

  “不是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要,哪怕掺杂其中的抗拒只有一点点,我也不屑。”毅然决绝的神色,同样毅然决绝的声色,林情坚定道,“你带他走。”

  思付半晌,姚凌云抬手接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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