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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丧心病狂的瓜皮 13989字 2023-02-13

  王谨之一直注视着关隽臣在廊前坐下,才绝望地转头去看程亦轩。

  可是情势尽管已经险峻,却见少年像是没听到关隽臣之前的话语一般,搀着他的手臂兀自痴痴地望着他。

  “轩儿,我——”

  王谨之刚要开口,便被程亦轩颤抖着用冻得发紫的嘴唇堵住了他的话。王谨之怎能不明白程亦轩的意思,少年这显然是已将生死都抛诸事外,只一心要与他一同赴死了。

  一念至此,王谨之本想说的话便也就咽了下去——他并不怕死,只怕自己虽然愿意牺牲,可是身旁的少年却无法独活。

  他从地上捡起狐裘重新盖在程亦轩的身上,只是自己伤势也颇重,因此手指哆嗦着,光是系那狐裘在颈间的绸带,都笨拙地系了许久。

  程亦轩一直看着王谨之,一双桃花眼里此时没有惧怕、也没有怨恨,所剩的,便只是一汪春水般的款款情意。直到王谨之为他系好狐裘,才轻轻握住王谨之的手。

  程亦轩十指又冷又硬,王谨之乍一触碰,更觉像是冰一样冻得刺人。

  他心里一抖,握紧了少年的手,可却怎么也捂不热乎。

  程亦轩勉强笑了一下,吃力地用膝盖在雪地上往前蹭,因此便与他挨得近了些。

  两人是第一次这样在旁人面前十指相扣,却没想到是这般并肩跪在大雪之中之时。

  王谨之看程亦轩一张白生生的脸蛋早已被冻得没了半点血色,他心中一颤,知道这般冻下去,这少年身无武功,也无法运劲取暖,在风雪之中跪着,恐怕两个时辰都撑不下去便要被活活冻死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又向前看去。

  素云阁廊下,府中下人已经搬上来了两个烧得正旺的炭炉,就放在关隽臣不远处。

  太师椅上为保暖铺了厚实的兽皮,关隽臣端坐在上面,身上还披着漆黑的貂裘。

  他宽大袍袖下的双手拢着一个小手炉,脚边的炭炉之中,几块银炭被烧成赤红之色,火星迸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兴许是因为这般被暖着、烤着,人也被一股如春的慵懒适意包围了。

  关隽臣的眼神渐渐有些飘忽起来,像是有一半儿意识的自个儿悄悄溜进了美梦里。

  ……

  ……

  “成哥哥。”

  他依稀听到,晏春熙清亮的声音在唤他。

  “你为什么要收十八个鹤苑公子?我爹一辈子只爱我娘,一个侧室姬妾也没纳过。成哥哥,你也这样不好吗?”

  好。我只要你一个,我不要十八个鹤苑公子。

  关隽臣忍不住笑了,他张开嘴要作答,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急坏了,生生听到梦中的自己冷声答道:“本王给你脸了?我爱宠谁便宠谁,宠一百八十个,这王府都养得起,要你个下贱的官奴来指手画脚?严茂竹出府还能拿银子做个营生,你可知你若是被赶出去,就只能做个暗娼?”

  “成哥哥。”少年的声音似是低落了,委屈地道:“我对你年少倾慕,后来虽经历家破人亡,却偏又遇到了你,造化二字——虽百转千回,可我信。”

  关隽臣想:是啊,我也信。

  晏春熙继续道:“你对我不公。我已将整颗心交予你,可你却将我视为一条狗,随手便可以送人,心悦时就抱回来玩弄两下?成哥哥,我不做物件,也不做狗,我只做与你两情相悦的人——可是你瞧我不起,随时都可将我弃之如敝履,我实在是伤透了心,也厌透了。”

  关隽臣惊恐得身子微颤,他想要分辩,却像是哑巴一样,却怎么都发不出声。

  “成哥哥,你的心太冷了。你不把旁人当人,更不会爱人。我只问你,你一生心心念念只想着自己主子的身份,这王府里人人阿谀奉承,却又谁会对你真心相待。如此这般下去,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你老了、抑或是落魄失意了——你身边的人各个离你而去,你会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吗?”

  梦中那少年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说到最后,已经是一字一顿,如雷贯耳。

  “谁敢?!谁敢离本王而去?!”

  关隽臣背后冷汗粼粼而下,他又惊又怒,却又感觉自身如同被层层蛛网紧紧地绑缚在原地,既站不起来,也发不出声。

  “孤家寡人”四个字,便像是一道闷雷,轰的一声在他头顶响起。

  “成哥哥,”晏春熙的声音忽然放轻了,语声中似是怜惜、又似是有一丝可怜他,轻轻地道:“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像是他的人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远了似的,最后的几个字如同在北风中的雪花一样,遥遥地飘落在关隽臣耳边。

  “成哥哥,你要好生保重。”

  ……

  不——!

  关隽臣在梦中嘶声叫道。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只觉眼中一片湿润,面前是霜林有些关切的面容。

  “王爷,你睡着了吗?”

  少年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绢巾,轻柔地擦拭着他的额角:“像是梦到了什么似的。”

  关隽臣纹丝不动,就这么盯着霜林,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过了多久了?”

  “约莫一盏茶工夫吧。”霜林答道:“王爷是太累了……您这段日子操劳过甚、又有王管事和程公子这等忤逆之事,也难怪了。今夜、今晚让霜林伺候您早些歇下吧。”

  “才一盏茶。”关隽臣恍神道。

  可是在他梦里,却仿佛过了许久许久。

  先前他曾听闻,人老了便会嗜睡起来,有许多垂暮老者在梦中死去,嘴角依然会挂着一抹浅笑,像是颇为满足。佛教称之为前往西方极乐之土,自然安详。

  现在想想,兴许不尽然如此解释。

  人间一场大梦,旁人喜乐,想必是往生之时梦到了一生最快慰的事,许是年少意气风发、许是烟柳桥下所爱少女的微微一笑,又许是第一口好酒入喉的肝畅滋味。

  关隽臣忽然想,若他也到了那么一日——

  他自然会与晏春熙梦中相见。

  ……

  长安这场大雪似是越下越大,又过了一会儿工夫,跪在地上的王谨之和程亦轩,衣衫上已经沾满了雪花。

  “谨之哥哥……我冷。”

  程亦轩喃喃地道。

  他嘴唇已经开裂,可是天气太冷,连活血都流不出来,眉毛尖儿上挂着的雪絮更渐渐已经凝成了白色的冰霜。

  脸颊初时本被冻得惨白一片,可是这会儿冻过了劲儿,颧骨之上显出似是冻伤的绯红之色,他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絮絮叨叨地在口中念叨着:“好冷、好疼啊……谨之哥哥……”

  程亦轩这般念着念着,身子一晃,突然软倒在了王谨之的怀里。

  “轩儿!”

  王谨之刚一抱紧程亦轩,脸上便已显出恐慌之色,怀中少年虽是冻得受不了了,皮肤上都泛起了一层诡秘的青紫之色。

  他顾不得关隽臣仍在一边看着,慌忙脱下自己的外衫,自己身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绸衫,霜雪冷风,便如同利刃加身一般的剧痛。

  王谨之明白,程亦轩小声唤着的疼,自然也是因为如此了。

  他冻得手足发僵,光是用外衫再裹住程亦轩这个动作,便耗费许久,只是这一件外衫又怎能抵御得住严寒。他惊惶得伸手进去抚摸着程亦轩的身体,只觉少年跪在雪中的下半身已经僵硬若石头,如此下去再待在雪中,过不了多时,哪怕程亦轩人还没死,只怕下肢也要冻得坏死,这双腿抖快要废了。

  王谨之搂着程亦轩,以自身的真气从背后运进去。

  他本就身有内伤,这一运劲之时,便感觉胸口几处大穴如针扎一般,可是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程亦轩得了王谨之阳热的真气一暖,稍稍和缓了些。

  他靠在王谨之的怀里,仰起头瞧着王谨之焦急的面容,哑声道:“谨之哥哥,我还活着吗?”

  王谨之一听,猛地点头:“轩儿、轩儿还活着呢。”

  他说到这儿,眼圈一红,险些就要落了泪,哽咽着道:“是我无用,是我无用啊……轩儿,你跟了我,我却累你吃尽了苦头。你允了我吧,让我为你一死,你好好地活下去,成不成?”

  程亦轩缓缓地伸出手抹去王谨之眉间发鬓上的霜雪,只是这雪下得奇大,抹去了一层、便马上又盖上了新雪,他又如何能抹尽呢。

  他二人在这大雪中相拥,兴许再过不多时,雪覆上了一层又一层,便永远这般抱在了一起。

  程亦轩想起昨夜两人在院中堆那两个雪人,他曾对王谨之说,这两个雪人,一高一矮、依偎在一块儿,便像是我们一样。

  没想到,一语成谬。

  程亦轩想到这儿不由轻轻地笑了:“傻哥哥,这怎会是你的错。”

  “轩儿无依无靠、背井离乡,先是被卖到南倌之中,后又被带进了王府里,虽然衣食无忧,可是却也总是心里忧虑,惶惶不可终日。人们说女娲抟土造人,我总是想,是了,轩儿就像是一团泥巴,被胡乱捏出来之后便随手丢在这人世间浮沉了。只有跟了你之后,我方才觉得,我被捏出来兴许并非是为了受苦……我是、我是为了活一遭而生的。如今,我已真真地活过了,自然也就不怕死了。”

  他虽已冷得身子虚软,可是眼中却泛起温柔的爱怜,柔声道:“谨之哥哥,轩儿本也曾想,是我、是我累了你……害得你再也做不成这王府的管事,也成全不了你心中的忠义。你我二人,该死的本就是我。只是到了如今,这句话确实不必再说的了。你我之间,其实没有谁连累谁,更没有一人独活这一说——谨之哥哥,你的话,我从没有违逆过半句,就只是这一次,轩儿不能应允你了。你听我的,好不好?就只听我这一次……

  “我们一块儿走,走到奈何桥,不喝孟婆汤……”

  程亦轩微微笑着。

  他说着说着,已渐渐没了气力,头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王谨之再次猛运两次内劲,可却毫无用处。

  “啊……!”

  他怀抱着身体渐渐愈发虚软冰冷的少年惨嚎了一声,忽然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助孩童,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起来。

  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地跪在雪中。

  ……

  “他还未死。”

  王谨之哭得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在恍惚之间听到一人冷冷地道。

  他猛揉双眼,只见眼前是一双玄黑色官靴、再往上是尊贵的织锦盘龙纹缎袍,他猛一抬头,见关隽臣站在他面前,漠然地看着他道。

  “我说了,我给你们二人留一条命,如何,你选好了吗?”

  王谨之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忽然之间,反手一掌,只朝自己天灵盖狠狠击下!

  他这一招击向自己、旁人很难防备,眼见必是不活。

  可是王谨之毕竟在雪中冻得久了,出手毕竟不若往日那般迅捷,关隽臣眼中厉色一闪,右手作擒拿之势,一把将王谨之的手腕关节卸了下来。

  王谨之闷哼一声,手软软地垂在身侧,他用另一只手仍勉强抱着程亦轩,看着关隽臣一字一顿地道:“王爷,谨之为仆追随你大半生,除了此事,自问对您忠心耿耿、无一日动摇,没什么对不住您的。难道如今,竟连个全尸都不能落下吗?”

  关隽臣低头看着王谨之。

  他们相识大半生,他还从未见王谨之看着他的目光流露出这般陌生的神色,他甚至要略一思虑,才明白过来——

  是了,那是恨意。

  他是恨上他了。

  关隽臣心里突地一痛,他低声道:“王谨之,本王待你不薄,不只将你看作仆从,而是把你看作兄弟手足,你难道不知?本王如今作何处境,你难道也不知?你为何、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背叛本王……?!”

  他说到后面,心绪激昂之下,连尾音也拔高了:“你瞒了本王多久?你心仪程亦轩,难道就不能坦荡告知本王,本王未必不会大度允准?莫非你就是存心非要本王脸面受辱?”

  “王爷,你说你并非叫我看作仆从,而是把我看作兄弟手足。”

  王谨之跪在地上,他面上覆着薄薄一层霜雪,又因大悲之下神情激烈,显得有些可怖,森然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麟庆三十八年,王爷在陕北一带巡视,有一武功奇高的刺客行刺,谨之为您挡了一剑,只差毫厘便会丢了性命,这道疤,如今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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