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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丧心病狂的瓜皮 19179字 2023-02-13

  大周今年的风雪比往年还要凛冽,含元殿之中,纵使点了满殿的烛火,却仍是阴暗森寒。

  关隽臣刚迈步走进去,就听到大殿深处,传来一声浑厚低沉的声音:“宁亲王,你来了。”

  “臣弟参见皇兄,皇兄万安。”

  关隽臣双手撩起袍服下摆,工整地行了个跪礼。

  他的头低垂,只能看到赤金色靴子一步一步缓慢走到了他的面前,似乎像是在欣赏着他的匍匐之态,周英帝几乎是刻意地停顿了许久,才终于道:“平身。”

  “宁亲王,”周英帝的语声淡淡的:“朕和你,咱们兄弟许久都未曾这样见面说话了,前些日子想起来,朕心里倒有些怀念。”

  关隽臣缓缓站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大周天子,他的哥哥。

  周英帝是先帝诸子之中,样貌较为平凡的一人。

  但那张庸常的面容上,却有着一双摄人心脾的狭长眼眸,从来无人能看透那寒潭一般的幽深。

  可那双眼眸里,时而划过的、疾电一般的敏锐,却总是叫人心中一凛。

  “臣弟在金陵时,亦时常挂念皇兄。”关隽臣面色如常,语气恭谨地答道。

  他和周英帝都心知肚明,他们这对皇室兄弟,此时绝不是在若无其事地叙旧。

  晏春熙此时正关在乌衣巷的凤狱之中,而关隽臣手中,是唯一能救夏白眉性命的断雪潮解药。

  他们各自握着彼此心中的罩门,正在互相试探,这场看似轻描淡写的对谈,实则是万分酷烈的皇室争斗。

  关隽臣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他既不提起晏春熙,也不提起夏白眉,周英帝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不焦不躁。

  来含元殿前,关隽臣已把先帝御赐的免死金剑送去言太师手中。言太师三代帝师,当朝三公之首,是大周朝的巩固重臣,免死金剑在他手中,就如同赫赫高悬在庙堂之上。

  哪怕是周英帝也要有所忌惮,起码在当下,绝不敢平白将他这位宁亲王拿下。

  “宁亲王,可知道今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周英帝不疾不徐地踱步走回白玉案桌旁坐了下来。

  “臣弟不知。”

  “真不知?”

  周英帝停顿了一下,见关隽臣不为所动,便浅浅笑了一下:“那也无妨,朕刚拟了一道旨意,你且读读,替朕把把关。”

  他说到这儿,把桌上一卷赤金色布帛随意地扔了过来。

  “是。”

  关隽臣伸手接下帛书,不知为何,到了此刻,他方感到一阵背脊都紧绷了起来,他知道周英帝必是有备而来。

  此局对弈,他虽然杀招尽出,可面对这位心机深沉如斯的大周天子,他依旧毫无把握。

  关隽臣在周英帝的凝视下,一寸寸地展开帛书,诏书不过寥寥几十字,可每读一字,心便落下去一寸。

  读完整个帛书,再抬起头时,他的后背已皆是冷汗。

  “先前宁亲王押了夏白眉返京,他是朕的近臣,既叫朕亲自处置,朕自得给宁亲王个交待,总不能叫当场重臣心寒。如何——宁亲王,你可还满意?”

  在摇曳的烛火下,周英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此时在关隽臣的眼中,却属实叫他肝胆俱寒。

  “乌衣巷指挥使夏白眉,居功自傲、藐视亲王,大不敬之罪确凿。罪大当诛,念其为朕分忧多年,实有苦劳,免极刑,赐白绫。钦此。”

  这便是周英帝亲笔写下的诏书。

  “皇上,您这是……”

  关隽臣抬起头,他心下大惊,一时之间竟然失了礼数,抬头和大周天子直直对视。

  “朕问你,可还满意啊?”

  周英帝的一双眼睛,在阴暗的大殿之中,锐利得如同出鞘的白刃。

  他嘴角冷冷地挽起,可是眼神里却毫无笑意:“断雪潮、断雪潮,连皇都大内都找不到解药,朕的二十多位太医,无人能治,好手段啊,冠军侯。”

  周英帝竟然称他为冠军侯,这隐然已经是问罪之态。

  关隽臣的额角霎时间滚下了两滴汗珠——

  天子雷霆之怒,顷刻间便可血流千里,他如何能不惧。

  “你是个聪明人,”周英帝缓缓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朕的弟弟,你当然聪明绝顶。明面上,你恭顺谨慎、奉旨入京,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暗地里,你摆着冠军侯仪仗,把免死金剑送到言太师手里,你是在提点朕、叫朕当心,是不是?”

  “臣弟不敢。”

  关隽臣不敢在这当儿争辩,当即撩起袍服跪在了地上。

  “说你聪明,因为你还聪明在当机立断拿下了夏白眉,给他服下断雪潮,你知道——他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对不对?”

  关隽臣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英帝。

  他亲口说,夏白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

  可是也是他,一笔一笔写下赐死夏白眉的诏书——罪大当诛,赐白绫。

  天下可曾有这般冷酷的爱意。

  “是的,朕爱他,朕没什么好隐瞒。朕自成年以后,是夏白眉陪伴了朕十数年的时光,从积弱微时,到登基称帝,朕信任他、宠爱他,朕曾与他秉烛夜谈、作画论诗,更曾与他同床共枕,云雨交欢,朕与他过去的种种情爱,和大周的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是你若因此以为,朕这封诏书只是吓唬你,你便错了。这也是你还不够聪明的地方,你或许可用此法去挟持任何人,但,唯独不是朕、唯独不是朕。”

  “因为朕是皇上。”

  周英帝用指头遥遥点了点关隽臣,他一步步地走下高台,他声音低沉而浑厚,在大殿之中回荡着:“朕受命于天,统御四极八荒。朕是大周天子,所以,朕已不能再有寻常人的软弱和不忍。”

  “无人能用情爱来挟持朕,今日的你不能,明日也无人可以。若朕有软肋,朕便亲手拔去,冠军侯,你做不到这点,因此——你始终不如朕。你不会和朕鱼死网破的,因为你舍不得凤狱那位俏生生的小公子。这场对局,你从一开始便输了。”

  “看看这个吧。”

  周英帝从远处把另一卷诏书扔到关隽臣面前,他淡淡地道:“朕不要你的性命。但朕要你听话。”

  关隽臣跪着接下诏书,哪怕尚未展开,手掌却已经不由自主打颤。

  或许是在那一刻,他已隐约明白,宿命已经被注定了。

  他的机谋、敏锐都是无用的,那些所谓的后手,谨慎的布局,可以让周英帝忌惮的免死金剑、断雪潮,统统都是无用的。

  他或许可以保全自己,他毕竟曾是先帝封过的冠军侯,毕竟还是大周“恭靖肃宁”当朝四亲王之一,哪怕是周英帝想要杀他,都终要讲求个名正言顺。

  可晏春熙却不是皇权贵胄。

  晏春熙只不过是个最低贱不过的小小罪奴,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晏春熙不死。

  周英帝何等聪敏,一早已经看透这局对弈的关窍。

  有情、便有了软肋。

  从那一夜在金陵的绵绵细雨中,他抱着罚跪后双膝青肿的晏春熙,心里想着他再不舍得——

  他一败涂地的宿命便早已被注定了。

  关隽臣如何不知道他面对的早已不是凡人,只是他总还抱着一丝侥幸——

  十数年的陪伴,从弱冠少年到酷吏宦官,夏白眉是为周英帝毒哑嗓子、甘心狠毒成一尊人间修罗的人啊,哪怕一生都注定不能求得正果,总该能换来一丝哪怕无涉情爱的怜悯。

  可周英帝眼睁睁目睹了夏白眉受断雪潮之毒在宫中哀号一夜,要硬生生绑了四肢才不至于自戕,如此凄厉惨状,都不能让这位帝王有一丝一毫的不忍。

  天子啊——

  人是血肉活生生铸成,可坐上了龙椅后,却将生而为人的性灵全部泯灭,这便是获得无上权力的代价吗。

  关隽臣心下一片苍凉,他低下头,慢慢打开手中诏书。

  在那一刻,他本已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

  哪怕周英帝将他即刻擒入凤狱、按谋逆罪判处,只要能将晏春熙放走,他也自当领旨。

  那诏书却并未提及他心中所想之事,可他一字一字看下去,看到“钦此”二字之时,胸口却忽然如遭轰雷重击,霎时之间觉得头晕目眩,依稀有种天地变色之感。

  “噗——”

  关隽臣猛地喷出一口暗沉鲜血,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忽然重重地叩首在地,喃喃地说:“臣弟行事狂悖,愧对天恩,如今只求皇上下旨赐死,臣弟绝无怨言。”

  “宁亲王说哪里话。”

  周英帝面上隐约露出了一丝晦暗阴沉的笑容,他声音浑厚,慢慢地道:“你是朕最器重的弟弟,又有先帝御赐免死金剑,说得是什么话。如今平南王谋逆大案始终悬而未决,关押在乌衣巷许久,已让朝臣们有所非议,因此朕已决意依朝上谭梦麟所言,按律三司会审、三公之一为主审官,彻查此案。言太师为避嫌不愿审理,许太傅年迈返乡,唯有太保之位空悬——”

  “朕如今下旨封你正一品太保,弟弟啊——当朝三公位极人臣,怎的,朕如此看重你,你心中还有所不满?”

  关隽臣胸口如同被重重锤过,呼吸之间都一阵阵刺痛,他此时只感到周英帝的一字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

  他本是习武之人,最善调息,可一时之间,竟还是气血攻心。

  太保之位绝不是周英帝真的封赏他,反而恰恰是周英帝这一局棋中最狠辣的地方。

  大周律明言,皇亲国戚谋逆大案需三司会审,更要三公之一坐镇主审,之后才能再经由六部尚书和主审官合议定罪。

  当年襄王逆案审理上,就有诸多疑点和违背周律的做法。

  如今周英帝在平南王一案上,若再武断地用乌衣巷直接定罪,三司六部乃至满朝文武,总归会有不服之心,因此,周英帝拿下了平南王,却足足有数月都未能定罪,正是因为他早已深陷困局。

  先前朝堂之上,大理寺谭梦麟据理力争,周英帝明知他和关隽臣过从甚密,可也要在朝堂上应承,就是因为谭梦麟所说的话,实在句句都合乎情理。

  所以那一日朝廷激辩,最终周英帝答应要选一位主审官,只是那时关隽臣那时还不知道,原来周英帝心中早早已经选中了他。

  周英帝缓步踱到俯首的关隽臣面前,他递下一方丝绢让关隽臣擦拭嘴角鲜血,慢慢地道:“那一日——朝堂之上,你与朕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大周朝礼义根基,朕听了颇为动容。朕登基之后,先诛襄王,再斩平南王,若都是由乌衣巷定的罪名,后世书来,朕岂非有违孝悌二德?”

  “所以朕要留着你,”周英帝嘴角渐渐显出笑意,意味深长地道:“朕知道你也嫌平南王愚蠢无知,你早早就送了一幅《忠义帖》过去提点他,他却还不知死活地私拥兵马。你的心思,朕明白。可你不愿和他一党,朕的满朝文武却不那么觉得。你、襄王和平南王自幼一起长大,后又被看作三王一党。朕留着你去审他——由你这位亲近的哥哥给关承坤定夺罪名,朕倒要看看,届时还有谁敢不服?”

  关隽臣神色惨然,他抬起头,声音沙哑:“皇上是要让臣弟来做这个不孝不悌之人了。只是不知道,若臣弟为主审官,皇上想让臣弟株连多少人?是否连臣弟自己信任之人,有些也保不住了?”

  周英帝低头俯视着关隽臣,他似是未曾料到关隽臣竟然能这么快就洞察他的机谋。

  过了良久,他面上的笑意又浓了些,轻声道:“冠军侯啊冠军侯,父皇当年果然慧眼,你不愧是朕最出众的弟弟。是了,襄王已除,可党羽颇众,你和平南王器重之人当中,有不少都曾依附襄王——叛党余孽,你便也别想保了吧?”

  关隽臣跪在周英帝面前,寒意从冰冷的地面向上侵袭,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结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他不由打了个颤,喃喃地道:“臣弟愚鲁,才疏学浅,实难担当太保之位,皇上——”

  此时此刻,他这番话,已经几近于哀求。

  他一旦成为平南王一案主审,便要按着周英帝的安排,亲自定罪将平南王送上断头台。

  不孝不悌的名声,是注定要扣到他头上的。

  平南王横竖都是死,兄弟之义或许到了这当儿,他实在无法顾及。

  然而,周英帝杀招却不止于此。

  周英帝真正要做的,是叫他亲手株连自己的党羽。

  他多年心血,苦心经营,一招一招步下的亲信,亦要被他亲自拔除。

  他若做了,从今以后大周满朝文武,必再无一人能对他信服,他也休想再建立起任何势力。

  或许周英帝还许他活着,可他活着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这又与死了有何分别。

  这分明就是要他挫自己的骨,食自己的肉。

  “朕知道,你这会儿定是不愿应承,也无妨,你且平身,随朕去凤狱走走。”

  周英帝显然已有十足把握:“咱们去看看你那位鹤苑小公子。”

  关隽臣面色苍白,他自知已经身陷绝境,此时再多言已经无用,只得沉默地跟在周英帝身后走出含元殿。

  周英帝显然对今日发生的一切已运筹帷幄,未见他着人备车,外面也早有辇轿等着。

  “今日雪竟这般大——”

  周英帝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铅云般的雪絮从空中重重压下来,虽还未至黄昏,可这宫内却阴暗得像是入了夜。

  周英帝素来畏寒,穿着一袭厚重狐裘都微微打抖,坐进辇里后,便用手炉烘着手。

  关隽臣坐在周英帝下首,两人许久无话,直到车辇停在乌衣巷门前。

  关隽臣跟在周英帝身后,踩着太监的背下了车辇。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玄黑色的阴冷殿宇,牌匾上赤红色的乌衣巷三个大字赫然高悬在头顶,只觉一股森寒肃杀之气透过他厚重的袍服,直直侵入体内。

  凤狱是设在这乌衣巷内的地牢之中。

  这便是大周成德年间,最令人遍体生寒的所在。

  乌衣巷中人称其为凤阁,仿佛那是什么风雅之处,然而大周朝廷之中,谁又不知晓,若是被凤狱扣押,只怕是恨不得自己是死了才好。

  关隽臣跟着周英帝,顺着乌衣巷的地道向下行走。

  他还从未来过乌衣巷凤阁,此时只见面前是一寸寸的冰冷砖墙,点着油灯的阴暗走廊,从两侧的囚室时不时依稀传来两声如同鬼魅般的哭号之声。

  越往地下走,寒气也愈来愈胜,冠军车虽从不是畏寒之人,却竟也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是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周英帝既要他就范,就不能杀晏春熙,可他却遏制不住心中的恐惧。

  关心则乱。

  他是太怕了,怕左右的哪间阴森囚室之中,就关着他的晏春熙。

  怕他的唐唐此时便被锁在镣铐之中,痛得哭起来求救,却怎么都见不到他的人。

  只要想到这种种,哪怕明知那或许只是虚妄,关隽臣都骇得近乎失去所有清明的神智,恨不得干脆就不要去想别的,立刻就跪在周英帝脚下,什么都答应了便是。

  周英帝似是早就洞察了关隽臣的虚弱,他眼神淡淡地瞥过来了一眼,随即示意乌衣巷的侍从推开了一道铁门。

  关隽臣本已屏息,颤抖着往里面看去时,却只见屋里面有一张案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错愕地转脸看向周英帝,只见周英帝已撩袍走了进去,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是凤阁内的观澜阁,你今日倒有眼福,凤阁内建在观澜阁边儿上的,就只一间囚室。”

  他这样说着,乌衣巷侍从已躬身过来,驾轻就熟地将两张椅子搬到案桌之后,然后在一旁的墙上摸索两下,拉开了两扇像小窗子似的物件。

  只见周英帝站在小窗边,神情似笑非笑地,将指头束起对他“嘘”了一声,然后道:“朕带你来看看新鲜的,你可莫要辜负朕的好意,若是出了声,遭殃的倒必不是你,只不过你那小宝贝,怕是吃不得苦头。”

  关隽臣腿脚发软,走过去之后才赫然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小小气窗,连着的——

  他凝神看过去,只见气窗的另一边,竟是一间约有两侧楼高的空旷囚室。

  他这才明白观澜阁的特别之处。

  气窗安于高墙之上,又刻意修在了暗处,是以关在里面的人只会以为是寻常气窗,绝对不会知晓是有人在另一侧观看。

  名为观澜这般风雅,可实际上,却为的是让周英帝、或是其他乌衣巷指挥使在另一侧悄悄观刑。

  囚室正中央,只见晏春熙被剥得只剩一件单衣,乍一看过去,似乎身上还并未有什么血淋淋的伤处,只是细瘦的身子成大字型被牢牢拷在铁刑架上。

  少年赤脚踩在冷冰冰的石砖上,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而夏白眉一身乌衣巷指挥使的黑色袍服,坐在晏春熙对面,左手边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盆,他此时手里正握着一块长长的铁器,在火盆里反复烫着,那铁器顶峰的尖锐弯钩,都已被烤的泛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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