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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

于欢 17294字 2023-02-10

  “吁!”

  飞奔的骏马似感到脖颈间的拉力, 骤然停止下高抬起前肢嘶鸣了一声。

  山间回旋马鸣, 惊了林中的南方过冬的鸟儿,更惊了屋前戒备的众人。

  烈马还没停稳,马上的人便纵身一跃,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木屋处走。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只有小声的抽泣,盆中的热气不断冒出, 屋子里已经够暖和了,心中却感受不到丁点温暖。

  两盏油灯的灯芯并在一处, 火焰高涨,银色的匕首架在火上。

  她们将拉起的帷幕撤下, 汗水湿了她的身子, 打湿了周围柔软的被褥,开始变得冰凉。

  “刀已经热好了。”

  秋画颤抖着手一怔, 握刀十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持刀指向自己的主子。

  “倘若我身死,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圣人若是怪罪,便将马车上的书信交予圣人,可免你们死罪。”赵宛如的声音很小,小到含糊其辞, 只有小柔与云烟看着唇齿蠕动猜懂了。

  那几个坐婆隐约间似听见了圣人,于是对视着惊慌失措了起来,她们不敢问娘子的身份, 但从外面的侍卫来看也知道,她不是普通的仕宦之家。

  剖腹取子,这便是只保孩子,坐婆们自言经验老道。

  若非家中主母,一般不受待见的妾室与通房若出现难产,大多都选择孩子,妇人在产房内虚弱至极,甚至连求生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一般的坐婆,手上定要染不少冤魂的血。

  不是谁都会为了孩子而放弃自己,没有人想在最惨烈的韶华之年死去,但是她们的命却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从入房开始,所有的危机,生死,都握在了所谓的家主之中。

  坐婆们只是下等人,靠接生讨生计,即便有妇人流泪哀求,纵有人懂医理也无计可施,有些为钱,有些或也会动恻隐之心,但万般都是命。

  眼前这位竟自己提出剖腹取子,着实是震惊了她们一番,几月下来,娘子的谈吐以及衣着,应都是家中管家的主母,除了对家主的情深,她们想不到其他。

  因为场面过于...便让几个害怕的人退出去了,其中一个年长自诩经验丰富的妇人见持刀的女子犹豫,狠了心道:“瞧你也不过双十左右,若是害怕...”

  “我武功虽不如云烟姐姐,可这持刀的本事还是要比你们在行!”秋画年纪轻轻,不通岐黄,但终究自幼习武,清楚的知道人体的各个要害以及深浅,将刀交与这几个妇人,她们更是不放心。

  老妇人无奈的摇着头,因为她觉得,无论再如何小心,结果都是一样的。

  真是没有经历过凶险与死亡,便不能体会到面临死亡的心境,死过一回的人,仍然绝望,她迫使自己强撑着,最起码要见一眼,她们的孩子。

  “好了,莫要犹豫,不然里面的孩子也要不保了。”

  衣衫褴褛的人踏着破旧的草鞋,走在广南这潮湿的土地上,冬日太阳微乎及微,屋子前的草坪浸没着昨日下的雨水,太阳并没有蒸发干它。

  脚掌踩去,水面漫上了脚背,旁人看着深感冰冷刺骨,她却无所察觉。

  院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山中来了个乞丐,便涌上了几人将她拦在堆柴的院口,张庆随之走上前,见着生面孔,“你...”

  “是我李少怀,让我见娘子。”李少怀从两个拦他的侍卫手中挣脱,尽管解释了可还是被张庆堵住了去路。

  屋内危机万分,张庆是一刻也不敢松懈的,此人显然是一副生面孔,不过又为何知道驸马的名字,“你说你是...”

  “她是!”云烟将自己脸上的脂粉擦拭干净走上前,呈现在众人眼前,使他们一惊。

  “云烟姑娘?”

  李少怀推过张庆横在身前的手,刚上台阶,便碰到了端来一盆血水的小柔,睁大了眼睛,几乎怒道:“元贞她怎么了?”

  小柔已经泣不成声,也无法言语,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一时间愣住了。

  “阿柔,他是驸马。”

  也许是因为怒吼,也许是因为担忧,李少怀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加上这张陌生的脸,让人难以分辨。

  云烟的话,直接让小柔放声大哭了起来,差点将手中的血水撒了,“姑娘在屋内,早产,快不行了!”

  心中咯噔一下,碎成千万的心瞬间瓦解,闯进屋子内的人一脚踏空,栽倒在屋中的木板上。

  —碰!— 动静闹得极大。

  旋即又迅速爬起,跌跌撞撞的跑向前。

  房门被人用力破开,将她的视线从窗前带往了门处,只是还是那样模糊,她只看见了闯进来了一个人跌倒又爬起。

  跌倒又爬起,像极了日思夜念之人,她以为她在做梦,又或者是自己已经死了。

  直到,李少怀扯着嗓子,清晰的喊了一声,“元贞!”

  爱人的呼唤,总是能够震入心中的,她不需要看清,便知道。

  她来了。

  秋画手中的匕首被李少怀的叫唤吓落,老妇人上前,见她穿着破烂,分辨不得是男还是女,“外头那些人是睡着了吗?”

  赵宛如抬起的手被人握住,不知何时,李少怀已经绕过了妇人与秋画走到了榻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阿怀!”

  “这?”

  秋画知道姑娘不会认错人,也知道张庆不会随便让人进来,她泄了力的瘫倒在地,小声抽泣了起来。

  哽咽道:“这是我家家主!”

  妇人松了口气,旋即又惊讶,眼前这个人面相难看,看着年龄似乎也年长娘子太多,但似乎见怪又不怪,这人虽不好看,胜在气质好,像是做官的权贵人家,那原配妻子能有这般容貌与谈吐也就不足为奇了,既然是官人老爷,便更知道某些忌讳,于是提醒道:“大官人,妇人生产之时...”

  “她是我妻,是我的命,不要与我讲那些恶臭的礼俗,滚出去!”她见着屋内凌乱,似觉得这几个坐婆很是一般,断定妻子难产与接生不当有关,于是怒吼道。

  妇人开始有些慌了,她活了五十多年,这种情况是头一次见,“这...”

  秋画从地上坐起,“我们家主是大夫,他来了,姑娘就有救了,我们先出去吧。”

  妇人只好也随着起身,害怕殃及己身,遂提醒道:“大娘子本来就体弱再加上连月奔波千里,途中动了胎气导致早产,怕是凶多吉少。”

  李少怀没有理会妇人的言语,朝阿柔道:“还请再速备些热水来!”

  “厨房一直在烧着,姑爷唤就是,人就在外面候着,医箱与药材都有。”

  ——吱~——

  门被带拢后,她将脸上的面皮厮下,望着怀中的人面色惨白,身体已经逐渐冰凉,眼角的泪水便如泉涌一般止不住的往下倾泻。

  “你怎么才来!” 她将湿了秀发的头埋进她怀中,本没有了力气的手又覆上狠狠抓着她的衣襟,哀怨,也是埋怨。

  怎狠心,怎舍得!

  这一句话,直接击溃了李少怀所有的克制,覆上手紧紧握住,拥住,一股酸涩从心口涌上鼻头,旋即充斥全身,颤抖道:“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我已经…”汗流的手从衣襟滑落,她虚弱的话,带动了她颤抖的心。

  李少怀接住无力的手,似疯了的摇头道:“不要!”

  睁着满布血丝的眼睛,“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元贞,我是阿怀呀!”

  她当然知道。

  “办法!”

  “办法!”

  李少怀在脑中不断搜寻着,轻轻将她放下,破烂的衣角被人紧紧拽住,“不要...”

  “我不会走,等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拍了拍手背便起身跑出了房,朝人群大声喊道:“药呢,有没有带丹药来?”

  “带了带了,临走的时候您药房里那些姑娘都吩咐带上了。”

  “哎?”几个妇人很是惊讶出来的少年,挤在屋前的一角疑惑的争望着,方才还是一个糟老头,现在怎变成一个少年了。

  李少怀颤抖着双手,不断翻寻着药罐,青的白的瓷瓶接连被她扔出,还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她睁着发红的双眼,拼命问道:“那个玉罐呢...师姐走前留给我的!”

  一旁急得攥手的人听着她含糊的话,“可是一个似净瓶一样的玉罐?”

  李少怀扭过身子跪起,捧着阿柔连忙点头,“是...”

  阿柔推开这个快要疯癫了的人,不敢怠慢的跑向马车,从车上拿了一个小罐子出来,“姑娘说姑爷你曾告诉她这个东西很是珍贵,可以起死回生,姑娘不信你死了,便小心翼翼的一直随带在身上,本是想带来救你的!”

  李少怀颤了一口气,似是笑,很感激的笑。

  拿了药的人火急火燎的冲回屋中,平缓呼吸后将榻上的人轻轻拖起,俯下身道:“求你,求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鼻尖泛着酸,她无力的看着李少怀,冷峻的容颜已是憔悴不堪。

  “这本是恢复功力的丹药...所谓起死回生,也不过是能渡人一口气。”先前钱氏生产,她带去的便是此药,“如今只能一试。”

  “能含下么?”

  没得到赵宛如的回应,李少怀便将丹药捣碎,兑上了温白水。

  初喂两口接连吐出了,似是吞水的力气都已经没了,李少怀急得满头大汗,遂将碗中的药自己喝下再送服。

  随后,贴合手心运转着内力,一股暖流缓缓流向,冰冷的身子开始回温,李少怀俯下身在她耳畔颤道:“我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死,亦同死!”

  受刺激的人,恢复些许意识,再次攥紧了榻上的被褥。

  “《十产论》言:儿语将生,其母疲倦,久坐椅褥,抵其生路。”便又想到了唐代王燕所写的《峦公调气方》

  李少怀抬起头,屋内简陋的除了一张床榻和方才坐着分娩的椅子便四壁皆空。

  房梁不是很高,但也足够了,她将帷幕拾起,撕成手巾打了死结串在一起,用力扯了扯,确认稳固后将其扔上了房梁悬挂起,不用人比对,她便知道其高度应在何处锁结。

  “来人,来人!”

  待命的内侍与坐婆闻声进来。

  “过来帮我忙!”李少怀擦着满头的汗水,小心翼翼的扶起赵宛如。

  悬挂在房梁上的布条像极了白绫,小柔大惊道:“这是要做什么?”

  老妇旋即反应道:“这是要站着生吗?”

  “可知竖式分娩?”李少怀交握着赵宛如的双手让其倚靠在自己怀中,又催动内力使得身体保持温度,低头在她耳畔道:“不要紧张,一切由我在。”

  手中被人反握紧,她便暂且松了大半的气,想来应是恢复了些力气,于是朝她们吩咐道:“《诸病远候论》所记载...”

  “再打一盆热水来。”

  “你们在旁边看着,护住孩子。”

  “喏。”

  李少怀低下头轻声道:“且试攀手巾时用力,不要怕。”于是将握住她的手慢慢松开,从身后轻抱住她的腰。

  似乎人手已经够了,几个坐婆有些心虚便出了房,在后厨干起了先前阿柔与秋画送水的差事。

  去往厨房盛水的时候还时不时议论着,“嘿,你说新奇不,官宦人家的家主亲自接生?”

  “那姑娘说他是大夫?”

  “可能是御医。”

  “可是我听说御医中最大的医官使才七品啊,你瞧瞧他们院里那架势。”

  几个妇人走到屋前时便会停止议论,就在将要入夜,火把刚一点亮,屋内便传来了孩啼声。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紧了心。

  公主如何了?

  如释重负的人在闭眼倒下那一刻看到了血淋林的婴孩,听到了啼哭,便勾勒嘴角笑着倒在了李少怀的怀中。

  李少怀稳稳抱着再次出了一身汗的人,汗水滴落在脚下的褥子上,与血交织一起。

  李少怀底下头,将脸贴在她的额间,拼命的呼吸了一口气,颤道:“对不起,让你受这么多苦。”旋即紧皱起眉眼,恶狠狠道:“我会让贼人,百倍偿还!”

  几个妇人捧来一个高底座的方形铜盆,呈漏斗式,阿柔抱着孩子,先是试了试水温,随后才将其放下沐浴。

  “可要报喜?”孩子与母亲皆平安,坐婆们松了一口大气。

  “不用,姑娘与姑爷已有半年之久没有见过了,送些干净衣服与水进去就行,不用你们伺候。”

  “哎,好。”

  按照吩咐,将水与衣物备好,房门关上。

  更换好榻上的被褥后她将人抱回榻上,探了脉搏确认无事时,才松下一口长气。

  洗干净手绢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拭着汗水。

  “旁人生孩子,便都是要胖上不少...”看着昏迷之中的妻子,生下孩子后,与离别时瘦了不知道多少,去年回来东京,几乎一有空她便亲自下厨做药膳替她调养身子,如今才不过半年…她深深自责道:“我却让你受了诸多苦难。”

  一直到入夜,屋内只掌了一盏暗暗的灯,李少还怀寸步不离的守在房中,就这样一直守到了赵宛如苏醒。

  好在,这也不是梦,渐渐恢复知觉的人,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扑腾进斜靠榻上的人怀中失声抽泣了起来。

  李少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没事了。”

  “孩子呢?”

  李少怀扭头,“阿柔抱着,我还没看。”

  赵宛如抬起头,“你...”

  “我不放心你。”又朝屋外唤道:“阿柔。”

  孩子安置在屋子的另一间房,通着门口,阿柔蹑手蹑脚的将放在襁褓中的婴儿抱进。

  “姑娘,是个可爱的宗室出女。”

  孩子出来时,李少怀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只顾着赵宛如了,听到阿柔说是个女儿时心中压不住高兴,欣喜的接过,“元贞。”

  赵宛如看着她怀中熟睡的女儿,又抬头看了看她,侧头问道:“你就这般喜欢女孩子么?”

  李少怀对视道:“我喜欢,是因为是她是元贞所生。”腾出手覆上赵宛如有些苍白的脸颊,道:“从今往后,你和她,都是我的命。”

  李少怀回过头,一手抱着孩子,冷冷唤道:“那几个接生的妇人是哪儿找的?”

  阿柔低着头,“好像是刚出城时张庆派人在东京城找的,因为走的匆忙,又害怕被大内的人知道加以阻拦,便没有带宫中的坐婆...”

  李少怀皱着眉头,“叫她们进来!”

  没过多久,几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推搡着走进房。

  她冷眼看着几个发抖的坐婆,一向温和的人瞬间拉沉了脸,“东京城的坐婆众多,若是经验老道的,自然会读几本产科类的医术,即便不识字的也该懂些常理,你们?”她本想大骂的,突有人扯着她的袖子,遂回过头对视了一眼,轻摇头的人眼中满是柔和,瞬间将她的气火压下。

  纵使有气,可这不是宫中,这些坐婆们都是出东京城时张庆差人临时找来的,侍卫们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子,哪里懂生产之事,只是问了些人,有人推荐,便顺着方向寻到了人,这几个妇人见钱眼开,便谎称自己是专替人接生的婆子,从而险些害了主子性命。

  事出有因,再严谨的东西也会出差。

  “回了东京我会差人给你们一笔钱,但今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否则,”李少怀侧抬着阴冷的眸子,“吾会让你们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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